“我是在等——”那人刚要开口说，可是又咽了回去，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分明是想对此作出一个明确的答复，然而后来又不知如何往下说了。其他几个当事人聚拢上来，围成一圈。
门卫对他们说：“走开，别挤在一起挡道。”他们稍稍退了几步，却没有回归原位。这个时候，那个人已经镇定下来，轻轻一笑，回答说：“一个月之前，我递交过几份关于我的案子的书面供词，现在在等着消息。”
“看来你为自己找了不少麻烦。”K说。
“是的，”那个人说，“因为这是为了我自己的案子嘛。”
“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像你这么想，”K说，“比如，我也被捕了，但是正如我站在这儿一样确切，我从来没有递交过什么供词材料，也不想做类似的任何事情。难道你认为这种事是有必要的吗？”
“我说不上来。”那人回答说，他再一次丧失了自信；显然他以为K在跟他开玩笑，似乎为了避免误会，想再一次仔细地回答一遍K的上一个问题；然而在K有些不耐烦的目光的注视下，他只是说了句：“无论怎样，我已经递交书面供词了。”
“你可能不相信我被捕了？”K问。
“哦，相信，我当然相信。”那个人略微往旁边退了几步说，然而他的口气却没有显出相信的成分，只是出于惶惑忧虑罢了。“看来，你不是真的相信我，是吧？”K问。那个人一副低声下气奴颜婢膝的形象把K激怒了，K就伸出两手一把抓住那个家伙的胳膊，就像要迫使那个人相信他似的。他并不想伤到那个人，抓得很松，几乎没用力，但是那人却叫了起来，似乎K所用的是一把通红的钳子钳住了他的胳膊，而不是两个指头。这声令人好笑的叫唤真叫K不能忍受；假如这个人对K的被捕很是质疑，那更好，或许他还把K当成了法官。K和那个人告别时，狠狠抓了他一把，将他推回到长椅上，随后径直往前走了。
“这些被告大多数都这么敏感。”门卫说。他们离开后，几乎所有当事人都朝那个人围拢过来。那人已停止叫唤了，他们似乎很殷切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一个看守来到K跟前，K是根据这个人身上佩戴着的那把剑猜到他是看守的。从颜色上判断，那个剑鞘是铝制品，K瞠目结舌地看着剑鞘，并伸手过去摸了摸。看守是来调查这儿出了什么乱子的，看守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门卫想说几句话就把他支走，但是看守坚持一定要亲眼看看是什么事。他敬了个礼，跟门卫说声再见，便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他虽然走得挺快，但步子很小，或许是患有痛风的原因。
当K走到走廊中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往右拐的拐角，而前面一段相对要宽，两边没门。K没有多动脑子去想这个看守和走廊里的人，他问门卫是不是从这里走，门卫点点头，K就拐过弯去了。让他很不自在的是，他老走在门卫前头一两步，在这种地方，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在押犯。于是，他停几次下来，等门卫赶上来，但是门卫却总是故意落在他的身后。最终，K为了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他说：“这个地方我现在都看过了，我想我可以离开了。”
“你还没有全盘看到呢。”门卫态度诚恳地说。
“我并不想什么都看，”K说，他这会儿的确很疲惫。“我要走了，到外面的门怎么走？”
“你总不至于迷路了吧？”门卫吃惊地问，“你就从这儿往前走，到转弯的地方右拐，然后顺着走廊直走，就到门口了。”
“你也来吧，”K说，“给我带路，这儿有许多走廊，我摸不清楚路。”
“这里只有一条路，”门卫有些责难地说，“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回去，我得送个口信，我已经因为你耽误了不少时间了。”
“跟我一起走吧。”K更严厉地说，好像他终于看穿了门卫的谎言。
“别这样叫，”门卫悄声说，“这附近到处都是办公室。假如你不肯自己回去，那就随我再走一段，或者等在这儿，我送完口信儿后，倒是乐意带你回去的。”
“不，不，”K说，“我不希望再等了，你现在必须跟我一起走。”K甚至不去关注他所处的环境，就在这时，一扇木门打开了，K回过头去，看见门口出现了一个女郎。
显然K的叫喊引起了她的注意，因此她走过来问：“这位先生有什么事？”K的视线落在她身后较远的地方，那里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半明半昧中逐步走近。K看了看门卫。门卫刚才还说过，谁也不会注意他的，而现在却有两个人冲着他来了，或许用不了多久，所有的官员都会过来盘问，要他说明为什么上这来。唯一可以让人理解和接受的解释就是：他是一个被告，想知道下次开庭的时间；可是，他又不想这么解释，何况这不符合事实，因为他只是出于好奇才到了这里，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是，他想证实他的假设：法院内部情况是否像它的外表一样恶劣。事实证明，他的假设似乎是对的，他没兴趣再调查下去了，所看到的一切已经足够叫他沮丧了；这种时候，很可能会从这些门后走出一个什么高级官员来，而此时他和任何高官的交锋都会有害无益，因此他只想和门卫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必要的话，就一个人离开。
然而，他木然地一句也不说，纹丝不动，肯定惹人怀疑；那个女郎和门卫都在看着他，似乎在盼着在K身上要有什么大的变化，他们不想错过亲眼目睹这种变化的机会。在走廊的尽处，K刚才远远看见的那个人站在那里，用手扳着低矮的门楣，踮起脚晃来晃去，就像一个想一饱眼福的好奇的观众。女郎首先看出，K木然的状态实际上是体力不支所致，他像要晕厥了；她拉了一把椅子，问：“你坐下来好吧？”
K随即坐下来，双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以便支撑着自己坐得更安稳。“你是不是有点头晕？”她问。她把脸靠近了他，这个妙龄女郎的脸部表情具有处于青春初萌时特有的庄重和严峻。
“别担心，”她说，“在这儿，这是很平常的：几乎每个初次来这儿的人都有这个毛病。你是头一次来吧？那好，不要紧张。太阳直照着房顶，房梁给晒热了，所以空气沉闷难忍。这个地方特别不适于做办公室，尽管这儿也有一些很大的好处。这儿空气糟透了，特别是很多当事人都来这儿等候接见的时候，天天如此，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你想一下，各种各样的衣服洗好后都要拿到这儿挂起来晒干——你又无法禁止住户们洗他们的脏衣服——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头晕有什么奇怪的了。慢慢地就会习惯了。你只要再两三次，就不会觉得很闷了。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K没有说话，他有些痛苦和羞愧，自己突然体力不支、头昏眼花，竟然落在这些人手上，在他们面前出了洋相；另外，即便他现在已经知道头晕的原因，但并没有觉得好受些，反而感到更糟了。那个女郎马上看出了情况，她抓起支在墙上的一根棍子，这根木棍末端带有铁钩，她用它打开了位于K头顶上方的天窗，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一些。但是，大量煤烟却马上窜了进来，她不得不迅速把天窗重新关上了，拿出自己的手帕揩干净K的双手，因为K已经虚弱得难以照顾自己了。他宁可在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等到体力恢复后再走，这些人越少来麻烦他，他就恢复得越快。但是，那个女郎却说：“你不能待在这儿，这样妨碍了人家。”
K四下看看，面露疑问，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妨碍了人家。“假如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到病房里去。请帮帮忙。”她对那个站在门口的人说，那个人马上走了过来。但是，K并不想去病房，更不希望被人带到更远的地方去，对他说来，走得越远越不糟糕。
“我现在完全可以自己走了。”他说着，就挺起身来，离开了那把舒适的椅子，乍一起来，他的两腿发颤，身子摇摇晃晃，还是站不稳。“看来还不行。”他说着，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又坐了下去。他想到了那个门卫；虽说他很虚弱，但是门卫照样能够很容易地把他弄走，可是门卫似乎早已经走开了。K凝视着面前这个女郎和前面那个男人之间的一块地方，却连那个门卫的影子也没看见。
“我想，”那个人说，他衣冠楚楚，穿着一件时髦的灰色背心，背心的下摆有两个细长的尖角，“这位先生感到头晕是由于这里空气污浊的缘故，最好是——也是他最希望的——不必带他去病房，而是干脆送他离开这些办公室。”
“对！”K高声说，他兴奋得几乎打断了那个人的话，“那我马上就会好起来，肯定会好的；况且我并不是毫无力气，只要有人微微扶我一把就行了。我不会给你们添很多麻烦的，也用不了多远，只要把我扶到大门口，然后我自己在楼梯上坐一会儿，体力很快就会恢复，因为我一般没这个毛病，这次连我自己也奇怪。我也是一个公务员，一向习惯办公室里的空气；但这里的空气的确叫人受不了，刚才你们自己也这么说。好吧，你们行个好，可否请你们扶我一把，因为我一起身就头昏眼花，脑子打转。”他抬了抬手臂，好让那两个人搀着他走。
然而，那个人没去回答K的请求，他的手依然一动不动地插在口袋中，笑了起来。“你看，”他对那个女郎说，“我说得很对吧，这位先生只在这儿才不舒服，在别的地方没事。”
那个女郎也笑了，但是，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人的手臂，好像那个男的这样跟K开玩笑未免过头了。“哦，”那个人说，但还在笑，“我扶这位先生到门口去，当然没问题！”
“这还像话。”那个女郎说，把漂亮的脑袋稍稍侧向一边。“别介意他的傻笑。”她对K说。K又陷入莫名的忧伤中，显然他并不需要得到解释，“这位先生，我来介绍一下好吗？”那位先生挥挥手，表示同意。“那么，这位先生是代表我们问讯处的。当事人提出的所有问题，他都可以回答，因为一般人都不大熟悉我们的诉讼程序，经常提出大量问题。他有问必答，如果你高兴的话，可以向他提个问题试试。此外，他还有一个另外引人注目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衣服很时髦，这是我们全体工作人员集体决定的。由于问讯处的办事员经常跟当事人打交道，又是首先接触到他们的人，所以他必须穿着好看，也好给人们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至于我们其他这些人都穿得很蹩脚，很陈旧，这你一定都从我身上看出来了，很遗憾，把钱花在衣着上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我们几乎不出办公室，甚至睡在这里。但是，我已经说过，他倒是必须得讲究穿戴。我么总务科在这方面有些怪，居然不肯提供服装给他，于是我们只好募捐——有的当事人也捐了钱——我们给他买了这套行头，还有其他一些服装。要造成一个好印象，那他现在就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了。可是他的狂笑却把一切都搞糟了，弄得大家很狼狈。”
“说的的确是事实，”那位先生冷嘲热讽地说，“不过，我确实不明白，小姐，你向这位先生透露我们的内部秘密，为了什么，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你为什么要生硬地把这些秘密塞到他的耳朵里去，你看他根本不想听。他显然还忙着考虑自己的事呢。”
K无心辩驳，那个女郎的用意毫无疑问是善意的，也许是她通过这样想让K分散一下思维，或者给他一个机会，好让他镇定起来，仅此而已；但她做得并不对路。“怎么啦，我得向他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笑，”那个女郎说，“这让人听来觉得是受到了侮辱。”
“我想，只要我可以带他离开这儿，比这再变本加厉的侮辱他也不会在意。”K什么也不说，甚至连头都不抬，听凭这两个人的议论，如同一个没有生命气息的东西似的；事实上，他倒真希望是这样。突然他觉得那个男人的手伸进他的腋下挎起了他，那个女郎的手则扶起他的另一只胳膊。“起来，你这个虚弱的老兄。”那个人说。
“多谢你们两位。”K喜出望外，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把这两个陌生人的手移到他觉得最需要支撑的位置。
“你可能会以为，”当他们走进走廊时，那个女郎凑近K温柔地耳语，“我尽量想为问讯处的办事员说点好话；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关于他我只不过是如实相告。他不是狠心的人。他没有义务帮助病人离开这儿，可是你看他这样做了。也许我们的心肠都不坏，我们乐于帮助每一个人；但是作为法院的职员，人们很容易只看表面现象就断定我们很狠心，不愿帮助别人。这真使我懊丧。”
“你不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吗？”那个问讯处的办事员问。他们这时候已经来到外面的那条大走廊中，面前正好坐着起初曾和K谈过话的那个当事人。一见到这个人，K反而有些难为情，此前他那么笔直地站在这个人面前，现在却要两个人搀扶着他，那个问讯处的办事员拿着他的帽子，他头发蓬乱，披散在汗涔涔的额头上。可是，那个当事人似乎什么也没察觉，他猥琐地在问讯处办事员面前站起来，办事员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当事人搜肠刮肚一心要表白自己为什么待在这里。
“我知道，”他说，“今天还不能就我的书面供词作出决定。可是我还是照样来了，我想我还是在这儿等着比较稳妥，今天是周日嘛，我有的是时间，何况我在这儿不会打扰任何人的。”
“你用不着为自己这么解释，”问讯处的办事员回答，“你的申请是对的；你在这里额外地占了位置，不过，我认为，只要你还没有碍着我的事，所以我决不阻拦你，你希望怎么及时了解你的案子的进展情况，都可以，请便吧。玩忽职守的人我见得多了，再看到你这样的人，也就学会怎么忍耐了。你坐下吧。”
“你看他多么善于和被告们说话啊！”那个女郎低声说。
K点点头，可是，那个问讯处办事员问他：“你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K便猛地惊跳起来，“不，”K说，“我不想休息。”他尽可能用坚决的语气说，虽然他很想坐下来，他觉得好像晕船一样。他就像作者一只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行驶，海浪仿佛冲击着道两边的墙壁，走廊深处隐约传来惊涛拍岸的潮声，走廊本身也好像在颠簸，在旋转，等在走廊两旁的当事人似乎也随之起起伏伏。更令他难以理解的是，护送他的女郎和问讯处办事员的沉着和镇静的态度。他已经被掌握在他们手中，假如他们把他一放，他就会像一截木头一样倒下。他们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周遭，K觉得他们在一步步正常地继续前行，他用不着自己走，现在几乎是被他们架着走的。最终，他注意到他们在跟他说话，但是他听不清楚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他只听见一片喧哗声，其他什么也听不见。人声中有一个声音刺耳而持久不息，就像是汽笛长鸣。
“声音响一些。”他垂着头低声说，他很难为情，因为他知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够大了，而他却仍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随之，他面前好像一堵墙突然一分为二裂成了两半，一股新鲜的空气终于扑面而来。
他听见身旁有一个声音在说：“起初他想走，后来你虽说了一百次，告诉他，门就在他前面，可是他却没有动弹的意思。”K看到自己已经站在了大门口，那个女郎打开了门。他全身的力气似乎一下子就恢复过来了。他想先尝尝自由新鲜的空气，便马上伸出脚，踏上一级楼梯，就在那儿与搀扶他到这儿来的两个人告别，他们低着头听他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