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然住了嘴，将手放在K的手上，似乎要让他放心，随之说：“嘘，贝拓尔德在看着咱们。”K缓缓抬起眼睛。在审讯室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他个头矮小，双腿微曲，蓄着蓬乱而稀疏的暗红色的短胡子，以使自己的外貌尽量显得威风点；他不住用手指捋着胡子。K兴致盎然地直视着他，这是K所遇到的那个神秘法院里的第一个还通情达理的学生，现在他还默默无闻，但将来有一天很可能会位尊人显。可是，那个学生却一点不理会K，只是一时间停下捋胡子，勾起一个手指，向那女人打了个手势后，便走到窗口那边去了。那个女人俯过身来，低声对K说：“别生我的气，别把我当坏女人，我现在得去他那儿，他是个相貌可憎的人，你只需看看他那双罗圈腿就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我就跟你走，假如你愿意带我走；你想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你要我怎样都行。只要能够长期离开这个地方，我就很高兴的；最好是永远离开这里。”她最后抚摸了一下K的手，便一跃身起来，跑到窗口去了。K不由自主地随着她朝外伸出手，想拉住她的手，却停留在空中。这个女人的确把他吸引住了，他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这种诱惑。他轻而易举地打消了自己的顾虑，他本来是怀疑这或许是她按法院的指示，故意给他下的圈套。她能用什么办法来使他入彀？他不是仍然有足够的自由，可以尽情地藐视法院的权威、至少是藐视法院对他作出的判决吗？难道他不能信赖自己能对付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吗？她主动提出要帮他的忙，听起来是很诚恳的，也许并非完全没有价值。或许对预审官和他的下属最合适的报复，就是把这个女人从他们手中夺走归自己消受。这样，假如哪个晚上，当预审法官开夜车绞尽脑汁地写完了谎话连篇的关于K的报告后，跑到这个女人的床边一看，竟是人去床空了。这是因为她跟着K私奔了，因为现在站在窗口的这个女人，这个包裹在黑色粗布衣裳里面的娇柔、温暖的身躯已经属于K了，并只属于K一人了。
他消除了疑虑之后，开始觉得窗口进行中的喁喁私语未免太久了，于是便用指节敲起了桌子，随之变作攥紧拳头擂打了起来。那个学生的目光越过那女人的肩膀落在K身上，他并不难为情，甚至不当回事，反倒身子跟更近地贴着女人，伸出双臂搂住了她。她侧过头，好像要在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他乘她侧过头之际，一面照常喋喋不休地说着，一面在她脖子上很响地亲了一口。这番举动可以看出，学生的确可以对这女人为所欲为，就像女人刚才所抱怨的那样；K一下跳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不时斜着眼睛看看那个学生，同时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尽快摆脱他。K的踱来踱去的步子渐渐变成了愤怒的跺脚，学生分明被他激恼了，对他说：“你假如等得不耐烦了，尽可以离开嘛。你早就该走啦，没有人会拽住你，没有人会想念你的。其实，我一进来，你就应该尽快走开。”
学生说这番话时表现得很是气愤，并且态度傲慢，俨然一个未来的法官正在向一个令人生厌的囚徒训话。K走上前站到学生身边笑着说：“不错，我等得很不耐烦，但是，消除我的不耐烦情绪的最简单的办法是你尽快离开我们。不过，如果你万一是来这里看书的——我听说你是学生——我很乐意让出这个房间，带着这个女人一起离开。我想，在你成为法官之前，还得学上很长时间。我承认，我对法学的细节一窍不通，不过我想，法学研究不会只教学生出言不逊——看来你在这方面已经精通到一种当之无愧炉火纯青恬不知耻的程度了。”
“真不该让他在外面随意串来串去。”那个学生说，好像试图对那个女人解释刚才K的那番侮辱性的话，“这样做是个错误，我之前跟预审官说过。在非审讯期间，起码要把他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有的时候，我简直摸不透预审官的心思。”
“光说话有什么用处？”K说，并把手伸向那个女人，“来吧！”
“哦，是这么回事，”学生说，“不，不，你不能得到她。”说着，他随即伸出一只手用大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力气把女人举起来。他一面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一面弓着脊背往门口奔去，这个举动彻底暴露出他对K的畏怯；但他仍然不惜冒着进一步激怒K的危险，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抚摩和紧捏着那个女人的胳臂。
K朝前面追了几步，想要揪住他，必要时还要掐住他的喉咙；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却说：“这没有用，预审官派他来找我，我不敢和你一起走；这个小魔鬼，”她拍拍学生的脸说，“这个小魔鬼不会放我走的。”
“你自己也不想脱身。”K叫嚷说。他伸出手，按在学生的肩上，那个学生却用牙齿来咬他的手。
“不，”那女人高声叫嚷；她伸出两只手，推开K，“不，不，你千万不能这样做，你想干什么？这样一来会毁了我的。让他去吧，唉，请放他走吧！他只不过是听从预审官的命令，把我带到预审官那儿去罢了。”
“好吧，那么我就放他走，至于你，我今后再也不想看见你了。”K说。他大失所望，心灰意懒，怒火中烧，他对着那个学生的后背猛推一把，那个学生踉踉跄跄，却没有跌倒，他着实松了一口气，反而以更加灵活敏捷的步子一蹦一跳地走了。K慢慢跟在他们后面，他承认这是第一次毫不含混的败北。当然，没有什么理由让他因此懊丧，他受挫了，是他自找的，由于他想先发制人。他如果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以及出门料理他的日常正事的时候，比这些人都胜出一筹，假若他们中有人挡住了他的道，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那个人一脚踢开。他脑中猜想着一个有可能会出现的滑稽可笑的画面，比如说，这个令人讨厌的学生，这个傲慢自大、趾高气扬的年轻人，这个捋胡子迈着罗圈腿的丑八怪，有朝一日会跪在爱尔莎床前，痛苦地搓着手，乞求她的垂青。这个设想的场面让K大为高兴，于是他决定，一有机会就带这个学生去拜访爱尔莎。
出于好奇，K匆忙跑到门口，想看看那个女人被抱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那个学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力抱着她穿过街道。其实学生没走多远，那段路比过街短得多，一出门就是一道狭窄的木楼梯，似乎是通往阁楼的；楼梯拐了一个弯，所以看不到那一头。现在那个学生正抱着那个女人往楼上走去，他步子很慢，气喘气喘吁吁，哼哼唧唧，他开始有些体力不支了。那女人朝站在下面的K挥挥手，耸耸肩，表明这次劫持她不应该受到指责；但是她却几乎没有反抗，从手势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情愿的表示，听凭这场哑剧演绎下去。K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似乎她是一个陌生人；他决定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绪，也不让她知道他难以克服自己可能感到的任何失望情绪。
那两个人已经在眼前消失了，而K依然站在门口。他不得不作下这样的结论：那个女人不仅背叛了他，并且还欺骗了他，她说那个学生是要把她带到预审官那儿去的。预审官不可能会坐在阁楼上等着。这道狭窄的木楼梯，无论你注视它多久，都不会使人产生什么联想。但是，K却发现楼梯旁边钉着一张小卡片。他几步跨过去，看见上面有一行幼稚的孩儿体的字：“法院办公室在楼上”。如此说来，法院办公室原来就设在这座房子的阁楼上？这种安排似乎不能使人产生崇敬的心情；对于一个被告来说，一想到这个法院的经费奇绌，才把办公室设在这座大楼的阁楼上，倒可以坦然很多。这的住户都是些穷愁潦倒者，他们也只是把一些毫无用处的废旧家具堆放在阁楼上。不过，也不能漠视这种可能性：法院的经费是够多的，但是还没有花到正当的开销上，就被官员们中饱私囊。根据K迄今为止积累的已有经验判断，这是极有可能的；假如果真是如此，这种不光彩的勾当虽然会令被告不齿，却能给他带来更多的益处；而在一个的确贫穷的法院里，这一点是很难做到的。K现在总算明白了，当初他们为什么不好意思传他到这个阁楼上来，而要选择在他的住所折磨他。和法官一比，K的条件优越多了：法官只能将就着在阁楼里，而K却在银行里有一间旁边带有会客室的宽敞的办公室，他可以透过落地大玻璃窗欣赏都市熙熙攘攘的繁华街景。不错，他没有源自贪污受贿的额外收入，也不能命令下属去找个女人抱到他的房间里来。但是，K却心甘情愿地放弃这种特权，至少这辈子他都希望如此，不想得到这些特权。
K依然伫立在那张硬卡片旁边，此时，一个男人打下面走上来。他透过敞开着的门看着室内，从而也看见了更里面的那间审讯室。他问K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个女人。
“你是法庭的门卫，对不对？”K问。
“对，”那人说。“哦，你是被告K，这下我认出你来了，欢迎，欢迎。”他向K伸出手来，这很出乎K的意料。“可是，没有宣布今天要开庭。”门卫见K没有说话，就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K说，注视着门卫身上穿的便装，那件外套上除了几颗普通的纽扣，还有两颗镀金纽扣，那是表示他的职务的唯一标志，大概是从一件旧军装上扯下来的。“我刚才还跟你妻子说过话，现在她不在这儿，学生把她带到楼上预审官那儿去了。”
“又来了，”门房说，“他们老是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今天是周日，我本来用不着干什么活儿，但是他们为了把我支开，却派我到外面去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白白跑了一趟。他们存着心眼儿，又故意不把我支得太远，假如我走得快，还能及时赶回来。因此，我尽可能拼命地跑，刚跑到目的地那个办公室，就对着那扇半开着的门大声传达了口信。可是我赶路赶得气喘吁吁，都快透不过气了，他们几乎听不出我喊的意思。接下来我又全速奔回来，没想到那个学生还是先于我到了。当然，他来这儿不需要走多少路，只要沿着那一小段木楼梯就可以从阁楼上走下来。假如不是靠这个保住工作的话，我早就把那个学生逼到这堵墙跟前，把他揍成肉饼了，就在这张硬卡片旁边把他干掉。我每天连做梦都想着此事，好像看见他就在这里被揍扁了，就在离地板高不了多少的楼梯口上面一点。他摊开两只胳臂，伸直了五指，那双罗圈腿扭成一个圆圈儿，地上鲜血四溅。但是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做梦而已。”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K问，并面带微笑。
“我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门卫说，“现在的情况比以前更糟：他从前把她带走，只是为了自己寻欢作乐；可是正像我早就预感到的，我可以肯定，他还把她带到预审官那儿去了。”
“不过，你的妻子不是也应该受到谴责吗？”K问，他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不得不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仍然有些吃醋。
“那当然，”门卫说，“她最应该受到谴责。她是自己送上去的。至于他，几乎是见一个爱一个，仅仅是在这座楼房里，他就因为偷偷溜进人家家里而被五户人家赶了出来。我的妻子是整幢房子里最好看的，而我所处的地位又使我无法自卫。”
“要是事情真是这样，那看来就毫无办法了。”K说。
“为什么没有办法呢？”门卫问，“倘若他在追求我妻子的时候，狠狠地把他痛打一两次——无论怎样，他是个胆小鬼——他就再也不敢这样了。但是我不能揍他，也没有谁会帮我去揍他，因为大家都怕他，他是个很有势力的人。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敢揍他。”
“为什么说像我这样的人才敢揍他呢？”K困惑不解地问。
“你被指控了，对不对？”门卫说。
“对，”K答道，“这意味着我更有理由怕他，因为虽然他也许不至于影响案子的结局，但他也许能影响预审。”
“是的，的确是这样，”门卫说，似乎K对此事的看法和他自己的看法一样不言而喻。“不过，按照一般规则，我们的案子都是早有安排的。”
“我并不同意这个看法，”K说，“不过，这不妨碍我来对付那个学生。”
“那我将非常感谢你。”门卫郑重其事地说，看来他却并不相信自己能够如愿以偿。
“或许，”K继续说，“还有一部分官员，也许是你们所有的官员们都应该受到同样对待。”
“哦，是的。”门卫说，似乎这是一个他同意的常识性问题。随后，他信赖地看了看K，在这之前，尽管他一直对K表示出友好，但还没敢贸然地投来这种信任的目光。门卫接着补充说：“一个人总会忍不下去要反抗。”然而，这番交谈似乎依然使他惴惴不安，他蓦然不想再往下说了，就收尾性地说：“我现在得去楼上汇报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没什么理由去那里。”K说。
“你可以去看看那个办公室，不会有人留意你的。”
“怎么，办公室也值得一看吗？”K犹豫地问，他蓦然又很希望上去看看。
“我想，”门卫说，“你会感兴趣的。”
“好，”K终于说，“我和你一起去。”于是，他跑上了楼梯，比门卫还要快。
他跨进房门时好悬绊了一跤，因为门后还有一级台阶。“他们不大考虑公众。”他说。
“他们谈不上考不考虑，”门卫回答说，“你看看这间候审室。”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有一些粗糙简陋的门板通往这一层的每一个办公室。虽然可以透进光线的窗户，但也不是漆黑一片，因为有些办公室并没有用木板与走廊隔开，只是在门上有一排木框直通到屋顶，光线总算可以从那儿透进一点儿来。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里面有几个办事员，伏案书写的，站在木栅旁边的，还有的透过栏杆空隙窥看着走廊里的人。走廊里人很少，或许是周日的关系。那些人的样子很恭顺，他们坐在固定在走廊两侧的一排木长椅上，彼此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衣衫褴褛，毫不考究，从他们的表情、仪态举止、胡子式样以及其余不易觉察的细节上来看，这些人分明是上层人物。因为走廊里没有衣帽钩，他们都把帽子放到长椅下，这大概是彼此效仿的结果。那些靠近门口坐着的人看到K和门卫走上来，便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站起来，他们大概觉得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当两个人走过去时，每个人都站在那里。他们站得都不是很直，弓着背，屈着膝，就像街头的乞丐。
那个门卫总是稍微落后，K等他赶上来时对他说：“他们多么谦卑啊！”
“是的，”门卫说，“他们都是被告，他们全被控有罪。”
“真是这样！”K说，“这么说，他们都是我的难友了。”于是，他把脸朝向离他身边最近的一个人，这个人身材颀长，白发苍苍。
“您等在这儿干什么呢？”K很客气地问。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叫那个人一时间不知所措，K对此很不解，这分明是一个老于世故的人，在各种场合下都应该懂得怎样接人待物，而不会随意丢弃自己天生的优越感。但在这里他竟然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一句很普通的问话，只好有点木讷地瞅瞅其他当事人，似乎他们有义务帮助他。似乎没有人帮助他的话，那谁也别指望他能回答出来。
于是门卫上前一步来，安慰那个人：“这位先生仅仅是问你在这里等什么，说吧，你就给他一个答复吧。”门卫亲切的话音起到了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