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曲: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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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恍若肆雷轰击,我咬紧了下唇,便再也顾不上那么多,掉头便跑,料想蕊官出来寻不得我,也会独自离开的罢。
起初我也糊涂了,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急于奔命去含凉殿。细想来,休辱李迪一事,若不是全仗着身后站的是毓淑妃,我指不定早就销骨碎尸了。若大冷漠的皇宫里,能找着个依靠总是好的。
但毓合槿对于我也不似是好意啊,她曾在举邦倾城的夜宴上无情地忽略我,致使我入宫至今都未曾得到陛下的召见。最可怕的是,她竟冒充我的母亲,以前朝公主的身份自居宫中,而我或将会是她身败名裂的祸口,她又如何会容我。
再绕过榆柳萌便是含凉殿了,经过一番复杂的思绪后,我在荷畔停住了,唯觉身上汗如雨注,膝盖酸痛难耐,便硬生生地跪伏于地。
回到厢房后,我看到梅花几案上倒是有封书信,前去取来,却见是夏姐姐的家书。想来夏姐姐殒命后家人竟一无所知,还是心心念念挂记着她,难免不感到伤怀。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她二老,代她回封书信,也算是免了他们在风烛晚年蒙受丧女之痛。
于是我便拆开了,信中说的却是夏姐姐年初寄回家的十锭白银已收到。其父身感恶疾时,有个庄姓的老将军行军至时,派人问了医、买了药,是其父自己福薄仍撒手而去,还望女儿节哀之词。
本是提起笔要照回的书信,看完后我却久久无法释怀。夏姐姐生前仅是八子,且毫无圣眷,何来的这十锭白银,莫非……还有,这庄老将军又会是……
待到第二日天明循例赴往含凉殿时,唯见豆官独自在厢房,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她嗝气哽咽,半晌才说清,蕊官已然一宿未归,而他人便已连夜四处寻觅仍不见踪迹。听罢,我的瞳孔不由得紧紧地撑大,身子不自主地抽动起来,千万种可怕的假像已然划过我的脑海。
蕊官最后还是找着了,就在后山那方井里。几个太监用竹竿把她挑起来时,她的身子已肿得像井口般大。她的身体是倒插入井中的,手中还抓着条系着水桶的井绳,内寺监来过后,便审明是打水时不慎,误坠井中。
我唯觉的眼前昏昏沉沉的,便和那五个丫头抱着哭成一团,因为我们都知道,蕊官手臂细,劲儿不足,是从来不会去打水的。
里头还算是琪官最是稳重,一手偷偷挡住了药官龄官她们,不再追纠着内侍监的人。可他们一走后,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姐姐,你也相信蕊官不会是跌井而死的对不对,对不对,我们一定要揪出真凶,为蕊官报仇”。
我一时悲愤至极,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我猜的没错,蕊官一定是,一定是……”。忽而我才发现,她们个个已都揪起了神经,紧张兮兮地望着我。这群可怜的丫头,纵是姐妹情深,可奈何她们在这深宫中也只属墙角的蔷薇,是最微薄的存在,又能对真相有奈何。况若是她们真知道真凶后,指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傻事,最后只会落得个玉石俱焚。
“一定是找不出了的……”,我的语气倏尔降了下来,头也跟着垂得愈来愈低。
众人虽心里满是不服,但琪官也诺诺应道,“是啊,什么内侍监一群欺软怕硬的骨头,怎么可能会为我们品阶如此低微的宫婢做主呢”。
但我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我脑海中日曰浮现的便是蕊官要独自入殿的那个回眸,她嘴角轻轻扬起的弧度会是我永远的触泪点。她兴是出身布衣家,所以送入宫来连最低的家人子封号都没有。虽还正值单纯无知的豆蔻华年,却因不小心听到宫闱机密而横死,怎不教人心生怜楚。
逢上蕊官头七那晚,我料想宫里头也定是不会为了她安排法事的,而她这样小小的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毕竟姐妹一场,好歹为她送行罢。
我起了身,找些黄纸剪了铜钱的模样,提着篮子便出厢房。我终是不敢去到那口井边来烧,怕是离含凉殿近,让那群丫头撞着了,又惹她们伤心。
也不知走了多远,只管是朝着含凉殿相反的方向,我遇着了一片凤尾竹林。这儿阴暗幽瑟,想必不会再有旁人知晓的。
袅袅跃起的火焰里,我仿佛又看到那日烤肉时蕊官隔着焰火的笑脸,不禁鼻子一酸,夹杂着平日里看过的诗册,也信口胡诌起来。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门被未温。
蕊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霜。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好一个梁间燕子太无情啊”。
身后响起话语把我骇了一惊,慌张中我还是急忙抽手推倒那坯黄土,把火焰粗略掩住再回过身来。
唯见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人身量苗条,顺着那袭拖地的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望上去,似是张见过了的脸。在她头上瑯佩的哐当作响中,我忽而记起了,夜宴上,薛贤妃。
后廷中孤傲决绝的女子我已是见了不少,又何况是如今是位列四妃的薛贤妃,便只是伏在地上由着她说去。
“在宫内烧烧纸钱本就是死罪,至于这梁间燕子嘛,莫不是柏梁殿的燕德妃么”。
啊呀,我不禁怔怵出一身冷汗,她如何连这层意思都听得出,今来这一桩桩罪名,便足以让我车裂腰斩了。我死本无所畏,若是因辱骂皇家而灭族,连累了母亲和姐妹,可如何是好。
我不再顾上这何许多,便如蝼蚁般佝偻伏跪在她的脚下,紧紧抱住她的青缎粉底宫靴,大哭着道,“奴婢求过贤妃娘娘,还望娘娘大人大量,且莫将此事声张出去,放奴婢一条生路吧,求您了”。我又岂会不知此话的下场,若是她应了我,我便成了她手中的一枚棋子。不帮她杀上一卒她已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本好似还有发难彷徨之意,可不远处的竹林里响起一阵悉疏的声音,而后又是两声鹧鸪的叫声,便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