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曲:娇娃争唱采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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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密集碎屑的枯叶沙沙声,已然定是他人的脚步声。
薛贤妃忽而变得焦灼不可耐,甩袖便欲推开伏在脚下的我,厉声呵道,“还不快滚”。
我心中虽揣测不出她的意思,仍是举棋不定,但依然哆嗦地起了身,便要离开。
“等等,记着,你还欠本宫一条命”,她转过身来补道,咄咄逼着寒气。我哪里敢拒绝,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忽而转眼间,便已然是季春了。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太液池畔遍栽的石榴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枳儿。毓淑妃吩附我训导的伶官时日也到了,听说她是要在太液池畔的玉楼亭为陛下设下宴席,歌舞献之。她擅于玩弄变幻新鲜样式,便是这后廷皆知了的,所以于我,便只为她**了歌唱,出演巨细,再一无所知。
等及那日,玉楼亭上垂幔层层,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梅花之香,四周青瓷瓶插时鲜之蕊。远而观之,整个亭子已是香烟缭绕,花影缤纷。
皇上率其随从卯时已悉数列席,即后便是含凉殿一众丫鬟端呈上座,尽是红袍大虾、翡翠羽衣胭脂鹅脯、素脆龙穿凤翅等南洋之滨水产一味,可偏偏见不着毓淑妃。
忽而抬头间,只见池中已浮起荷荇凫鹭诸灯,亦皆系壁玉琉璃做就的,点点如银光雪浪,水天焕彩。众人皆讶意称叹时,太液池四周的榆柳萌下,高胡、扬琴、秦琴音弦声声奏起。一叶扁舟已然顺着清流一带飘下,势若游龙。
而定睛一看,那舟上所载的,正是琪官、药官、茄官、豆官、龄宫。她们个个面若霞晕,放声而唱,所唱的正是我平日所教的《采莲曲》。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
相思苦,佳期不可驻。
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
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
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
今已暮,采莲花。”
不知是她们声音尚为嫩涩,唱得尤有偏颇,还是其它云云。皇上虽颇为欣悦,大夸其“吴姬越女采莲而归之景,已尽在眼前”。但看得出的是,他已仅全然着意于站立在船头的琪官。
细看那琪官仅用莲花钿头挽起双环垂髻,身着血红袄儿,青缎细折裙,站在身后皆着青黄一色的丫头中,诚然显得出挑。更可喜的是,小舟从荷花丛中漂过时,琪官身上沾染了各色粉蝶,缭绕其间。
乐声高亢鸣奏时,荷花丛中又缓缓荡出一叶小舟,但自是与先前的大不相同。小舟两边的围栏上,皆系着水晶玛瑙各色风灯,及各色绸绫纸绢扎成的花草,粘于栏上。及舟尾驶出时,毓淑妃已然身着蜀锦缎织的粉面黄里舞衣,缦舞于上。
唯见她出没花间,似嗔似喜;徘徊池上,若飞若扬;蛾眉欲颦,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欲止而仍行。
皇上已然兴致大发了,信步走到亭栏边,捋着胡子眼眯而笑,“爱妃风韵不减当年啊”。
而众人皆点头称许时,毓淑妃所乘的小舟却不知不觉间沉入了大半。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船上的毓淑妃已然吓的花容失色,惊恐得目瞪欲裂,竟一时也忘了呼叫。
岸边栏边,皆是惊呼乱叫的人群,眼前的毓淑妃也正一截截地没入水中。刹时,扑通的一下,琪官纵身一跃入池中。兴是打小便在滨水长大的好水性,她在池中卧侧舒仰,不及片刻便紧紧地抓着毓淑妃,游回了亭边。
毓淑妃自是惊魂甫定,吁吁地喘着粗气一手往头上脸上揩着水。其狼狈难堪真真可拟作落架的凤凰,花糊的脂粉更是如墙上的青苔,惹人不快。倒是琪官,本来就是素颜,出水之后,两靥之愁珠滴点点,娇喘微微,恰似娇花照水。
于情理之中,皇上本该在安抚命人打点好毓淑妃,我却能看出他嘴角稍稍掠起的弧度。我就知道打出场起他便属意于琪官了,但一直苦于没册封的机会。如今一来,琪官护救有功,皇上便立刻授意封她为琪八子了。
而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毓淑妃的沉船定非无意,实为有人有心加害。可连成日里出入含凉殿的我都不知道她要如何出演,能探知她的出演方式,并准确摸索到她所乘的小舟的,定是身边至亲至近之人。
我本就不是含凉殿的丫鬟,自然不用去那含凉殿中,任由着君前失仪的毓淑妃乱抓乱叫。料想我如今在她那儿的差事也完结了,自是恢复了自由之身,便沿着太液池畔,雀跃而回。
忽而恍尔间,我发现了一株甚是不同的树。树干油绿如璧,其叶粗厚,有如椭形蒲扇,便是了西域时庭院中也栽有的胡桃树。回想那时,别人都是拿竹杆打下来吃,我嫌得麻烦,又会砸坏了果子,就总是爬上树摘着吃。细细思杵着,此时便是尚没有好果子,上去摘些枳儿串串链也是极好。
眼看着四下无人,我连忙脱下台履,跳起来抠住树干上的节眼儿,屈起身子,双脚也已是蹬在树干上,一步一步往上蹭。若不是身着如此窄紧的长袄儿,料想我爬起来也不会这般费劲,活脱脱像只砸伤了脚的猕猴。
好不轻松地抓住了高处的枝节,可脚下一个趔趄,身子硬生生的垂挂着了。这下虽已香汗淋漓,却只待我奋力屈肘,便可将身子支撑上去了。稍作放松间,却见树上有两颗铮亮的珠子,正明晃晃地照着我。
“啊……”
我不禁大吃一惊,手却由不得的松开了,身子眼看着便要直挺挺地住下坠。忽而,树冠中一支粗壮的胳臂倏地伸出来,硬是抓住了我右手的腕部。我由不及分清什么,双腿又是一屈,往树干上一蹬,便晃起来妥妥地坐到了树枝上。尤有惊慌中,我来不及抽出帕子来擦汗,定神一看,树冠里确是藏了一个人。
他约摸也仅是十五上下,身着紫金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带着项圈,腰间系看美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我倒是不怕生的,定神细看。他脸本已圆如中秋之月,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束结,共攒至顶中,编成一根大辫,煞是像端午时节编扎的粽子。我不禁缓缓侧过脸去,用帕子抚口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