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吃的梨,是半路碰上章浩拿的。章浩买了俩现成的菜,又去市场买了二斤馒头。他回来把菜热上,摆了三副碗筷。
刚坐定,章大平进了门,一只鞋落在门外,另一只拖在脚上,这手刚推了门,那手就忙不迭地抓住门沿,穿鞋的脚往前一挪,撞上了四五公分高的门槛,章大平一个趔趄,边把鞋子用力甩开,边大声叫骂着:“这臭鞋,还得把老子绊倒哩!”满身酒气地瘫倒在沙发上。章浩眉头一皱,肩膀的伤还隐隐作痛,懒得招惹他爸,自顾自地吃起来。
章浩吃到第二个馒头,章浩妈进来了,捡了章大平的鞋摆到墙边,给章大平沏了茶,这才坐定。
“又去我叔家了?”章浩一口青椒还没咽下,含混地说。
“嗯,去了。大山这才刚走几年儿啊,赔偿款还没给全呢,又把闺女勾了去。明儿晌午就拉去火化了。你奶奶说要把小志接过来住。”
“把小志接过来?接过来也行。明天我跟着,顺便去给我叔磕个头。那厂子真是害人!前年不也有个外地的娘们掉进大锅里,那碱水咕嘟咕嘟地冒泡,谁也不敢救,赔了八万。一条命就值这点儿钱!”叔叔出殡的时候,奶奶一顿好哭,哭自个儿命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像疼俩眼珠子一样疼着。谁料小儿子娶个勾魂的老婆偏偏命硬,把自己给克死了。章浩奶奶捶胸顿足,鼻涕眼泪抹了一脸,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任谁也拉不动,庄里才四五十户人家,半晌的功夫就传开了,老老少少自此看低了章家这老太太。
章浩回想起最近这半年,英子小小年纪就得这病,折腾成啥了,瘦得皮包骨,两个大眼深深地陷进去,常盯着天花板发呆,有时不吃不喝就那么躺一下午。昨儿后晌陪奶奶来探望,英子竟兀自坐起来,眼里闪着亮儿,说要吃火炬冰糕。婶子只是安慰她,这月份还没得卖哩,大伙也再不吱声,屋里静地吓人,没曾想英子后半夜就去了,临了临了嘴里还嘟囔着冰糕。一想起这些,章浩鼻头一酸,狠咬了两口馒头。
“浩,烧点热水喝。都说英子得肾癌怕是老喝不干净的水哩。明天不去坟上,你跟着去火葬场就行了。”章浩妈顿了顿,接着说,“英子还没成年,按习俗不出殡也不进祖坟,等再过个七八年,就给她找个好人家,在那头儿也有个照应。”
章浩只觉有个大手掐住了脖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把芹菜嚼得嘎吱嘎吱响。
一只手伸过来抓起桌上的茶杯,听得咕噜咕噜几声,没一会空杯子就当的一声落回来。章大平半歪着身子,把一只胳膊架在桌沿上,抓了个馒头往嘴里塞着。
“大平,明天你可别喝酒了,那么些事儿还得你盯着呢,这家里可就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了,别给你章家丢人!后天你就去把咱娘的家什拾掇拾掇,娘要把小志接到咱家来住。”
“接到咱家?那小志娘不还活着吗?死了男人,自个儿儿子也不管了?”
“你瞎说啥,娘都嚷嚷一个多月了,说英子个闺女家,这么小就得这病,不吉利,怕伤了英子的心才说等她闭眼了再搬呢。他婶子不容易,给人缝缝补补的钱哪够孩子上学的,眼睛都熬得无神了。”
章浩妈把一碗水推到大平跟前。又递给他一个馒头。
章浩端起一碗水,一口气喝下肚,说了句“吃饱了,去我叔家看看”,洗了把脸就出门去了。
拐了两拐,章浩进了临街章大山家。黑漆的两扇大门各贴了宽约十五公分的白纸,门口三三两两的亲戚,呜呜嚷嚷地,一见章浩来,纷纷给他让路,也不再言语。邻居刘大妈好心来帮忙做饭,正端了涮锅的水,哗啦一声泼在门外左墙边的水泥地上,轻微的嘶嘶声里冒出零星的小气泡。见章浩进门,忙把锅放了,在衣角一通乱抹,连汤带菜端了吃食,又搁俩馒头。章浩听到身后脚步声,一回头,汤水差点泚到他身上。
“哎呀,刘奶奶,甭忙活了,我在家吃了。就是来看看明天的事安排妥当了没。”章浩从刘大妈手里接过饭食,放回西屋灶台上。
“你甭操心,都妥当了。明儿早点来,多陪陪英子……去看看她吧。”刘大妈喉头动了动,转身吸了吸鼻子,又去了西屋。
章浩一踏进屋,就被烟气呛得紧咳几声,门口的地上堆了三刀黄纸,装着麦子的香炉里插着一只香,小半截香灰掉下来,碎成粉,新的融进旧灰里。正对着香炉的,是一具半开的棺木,一米半长七十公分宽,色泽饱满,乌青精巧。章浩拖着步子上前,汗津津的双手压在棺体的漆面侧边,眼皮沉地打颤,章浩咬咬牙,眼睛偏要往棺材里看。躺在这小小的棺材里的,是他亲爱的小妹妹啊!稀疏的头发,浅浅的眉,卷长的睫毛,白透的眼皮。那双黑亮的大眼,再也不能睁开了!小嘴是淡淡的紫青色,忽的张了张,轻声喊着“哥哥!我想吃火炬!”章浩一惊,感觉神经从尾骨开始战栗直到颈后,定了定神看,英子还是静静地躺着,纹丝不动。可那声音分明是英子啊!章浩只觉身子有千百斤重,费力地挪着脚,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一阵风进来,章浩打了个冷战。刚才竟出了一身汗。可那声音果然是英子没错!昨儿晚上就该去给她买冰糕的!我是个啥样的哥呀!章浩自责不已。晚饭时候掐住自己的手一下子松开来,一股莫名的力量从胃里、从肺里冲出来,冲到嗓子眼,他大吐一口气,发出呜的声响,眼前就模糊一片了。
一块毛巾样子的东西递到眼前,章浩抬起头,原来是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