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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保良回学校上课,手机照样开着。一连数日,父亲那边依然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菲菲总是有事无事,把电话打进来闲聊。

菲菲的电话,时间拿捏得很好,上课和自习时间,绝不骚扰保良。一般都在中饭和晚饭前后,或者保良睡前,她的电话就会不请自来,没话找话地聊上半天。

保良接到菲菲电话,总要先问:“怎么了,有消息了吗?”

菲菲照例会答:“没有啊,你除了马老板脑子里还有没有别人?”

保良一般会说:“那我正有事呢,有空咱们再谈。”

菲菲照例不放:“你不就是在吃饭吗,我电话里都听见你们食堂的声音了。”

保良只好敷衍:“那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吃饭呢。”

菲菲于是开侃:“哎,你说,马老板会不会是黑社会的,他要是发现我了我怎么办?”

保良说:“怎么会呢,你站在马路对面,没招他没惹他,他发现你什么。”

菲菲说:“我是说万一,万一他发现了找人把我打伤了,成残废了,你管不管?”

保良说:“当然管,那肯定得去报警,告他,他打伤了人该负什么法律责任就得让他负什么责任。”

菲菲说:“我没说他,我说你,我问你负不负责。”

保良说:“他打你我负什么责呀。”

菲菲说:“废话,我是为了你才挨打的,你说你负什么责。”

保良说:“那你说我负什么责?”

菲菲说:“我残废了,生活不能自理了,找你你管不管?”

保良知道菲菲需要什么,无非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态度而已,那怕是那种口惠而实不至的空头支票,也能让她心满意足。但他偏偏不说,他偏偏要装傻:“你残废了送你去医院呗。”

这个回答菲菲当然不满:“送医院,钱谁出呀?”

保良说:“我身上的钱都拿给你。”

菲菲说:“那我治不好了以后谁照顾我呀,我嫁不出去了我找谁哭呀。”

保良说:“治不好了回家让你妈照顾你呀,我和李臣刘存亮也会常去看你的。你这么好心的女孩,将来总会碰上好心的小伙儿,我上次在电视上就看见一个小伙子爱上了一个残废女孩……”

菲菲气死了:“得得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好心的小伙儿,指望你能照顾我我绝对不会天天晚上为了你在风里站着,连我们姐妹都骂我,都说天底下就没有我这么傻的人了。”

保良不说话了。

虽然菲菲在保良这里没有得到什么,但还是天天晚上去“焰火之都”和“金银岛”门口站着。保良那些天也总在思考,到底该用什么方式,表达他对菲菲的感激之情。

特别是数日之后的一个周末,当菲菲果然发现了马老板踪迹的时候,保良真的觉得菲菲是天下最可爱的女孩了。

周末的晚上,本地的学生大都回家去了,校园内立刻冷清起来,在学生食堂吃饭的人寥寥落落,饭菜的质量也变得极其马虎。

保良吃完晚饭就去了学校的图书馆,一边看书一边等着菲菲的电话。此前他两次发现马老板都在周末,周末晚上十点左右,通常是城市里夜生活最旺的时刻。

出乎保良意料的是,他的手机不到晚上七点就发出了振动。保良看了半天才认出荧屏上显示的,竟是他家的电话号码。他心跳了很久才按下了接听的按键,电话里传出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保良万没想到,来电话的竟是他无比讨厌的杨阿姨。

杨阿姨在电话里的声音温和委婉,这种委婉即使不含歉意,至少也表达了一种和解的意愿。她说:“喂,你是保良吗,我是杨阿姨。保良你怎么好几个礼拜都没回家呀,你没生病吧,你爸爸挺担心的,让我打电话问问你。”

保良拿电话的手有些发抖,那一刻他无条件原谅了所有的人。他说:“啊,没有,我挺好的,学校里课挺紧的,我想在学校多看点书,所以这两个礼拜就没回去。”

杨阿姨说:“噢,没生病就好。你爸主要怕你出什么事,没事就好。没事也想着回家看看,省得老让你爸爸着急。”

保良说:“啊,我知道。”

杨阿姨又说:“今天是周末了,也该放松放松了,学知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学校里要是没活动就回家休息休息。今天家里炖了一锅鱼,你吃饭了吗?要还没吃就回来吃吧,反正我们也都不饿呢,可以等你。”

保良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啊,我吃过了杨阿姨,你们先吃吧。我待会儿没事就回去,你们先吃吧。”

杨阿姨一直略显拘谨的口气也彻底松弛下来:“好,那你先忙吧,事办完了就回来吧,啊。”

挂了杨阿姨的电话,保良的心情,几个星期以来从没这样好过。他合上了书本,决定现在就回家去。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了雨丝,雨在脸上的感觉,或有或无。保良没回宿舍去换便服,直接从图书馆去了学院东门,乘公交车赶回市区。这一路他心情舒展,带着对杨阿姨的感激和对父亲的歉意,以及重返家庭的喜悦,连天上的雨雾,路上的泥泞,在他感觉中全部变成了温情的象征,使人依依。

快到家时,保良轻松了一路的心情反而忐忑起来。他家巷外的大街,他家门前的小巷,虽然只是数周间隔,竟然陌如隔世。在巷口他看见了他家院里的灯光,那灯光的色泽与宁静,过去从未察觉似的,竟是那样动人。

在走进巷口的同时,挂在腰间的电话再次发出振动,振动声打破了这份动人的宁静,甚至有几分嘈杂生厌。来电显示是个座机的号码,那几个数字保良早已看得烂熟,这号码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倏地一下拦住了保良的脚步。

那就是“焰火之都”对面小卖店的电话号码。

保良赶到“焰火之都”门前不久,李臣和刘存亮也先后赶到,大家在路边一起盘问菲菲,才知道她只是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是不是马老板她也不敢完全肯定。保良带着刘存亮和李臣跑到路边的停车场一辆车一辆车地仔细察看,果然看到了两辆和马老板一样颜色的别克轿车,保良上次没能抄下那个车号,印象中的数字和停车场里的这两辆别克都有点相近。保良让菲菲再到马路对面盯着,让李臣刘存亮分头守着这两辆别克。保良自己穿着警服,不便在车前盘恒太久,大家说好各自的任务,便分头缩进路边的暗影。

晚上十二点钟,刘存亮最先看见,菲菲神色慌慌地急步穿过马路,朝他们这边跑过来了。紧接着李臣就看到马老板夹着个小皮包,低头向车场走来。他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一边走一边打着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方突然冒出的几个幢幢人影,正以合围之势向他逼近。

最先迎上去的是刘存亮,他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马老板!”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这三个字叫得像是背书。

马老板站住了,看到了面前的拦路者是三个男人,前边两个是便衣,后面的一个是警察。路灯昏暗,他惊惶的目光集中在发问的刘存亮脸上,似乎没有认出另一个便衣就是“焰火之都”过去的一个服务生,更没认出位置稍后的那位警察,就是几次缠着他打听权虎的那个小伙儿。

他惶惶然地停了脚步,嘴里不由自主地答了一声:“啊。”但显然,这种张皇更多代表的只是疑惑而非慌恐。感到慌恐的可能反而是对面拦路的盘问者,刘存亮嗑巴了一下才发出威吓:“马老板,我们盯你很久了,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马老板大概从刘存亮貌似威严的口气中,听出了几分稚嫩,他的镇定也似乎由此而生,他反问:“你们是哪儿的,让我跟你们上哪儿去?”

在刘存亮语迟的片刻,李臣顶上来喝道:“少啰嗦,我们是公安局的,你是想跟我们走一趟还是在这儿把问题谈清楚,你可以自己选择。”

尽管,这几句话他们事前练过几次,但如今说来,仍不免丢词落句,口吻的处理,也不十分妥切,马老板的自信与疑心同时加深,脚步也开始往后退去。

“你们是公安局的,你们有证件吗?”

保良见他要溜,忍不住冲了上去:“姓马的,权虎到底在哪儿!你要不说就跟我们到局里去说!”

马老板这下认出保良来了:“你不是权虎的内弟吗,你是警察?”

保良喝道:“我不是什么权虎的内弟,我是公安局的,我好好让你说你不说,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保良上去抓住了马老板的肩膀,李臣也上去扣住了马老板的一只胳膊,刘存亮咋呼着在一边装腔作势:“走!”马老板这时似乎开始屈服。

“你们抓错了人,你们松手,我说,我跟你们说……”

保良先松了手,李臣却依然抓着马老板的胳膊,马老板突然发力,试图挣脱,李臣被甩了一个趔趄,但未被甩脱。保良迅速扑了上去,他们三人打成一团。刘存亮被这个场面弄惊了,站在一边发抖发愣。上来帮忙的倒是女孩菲菲。菲菲这时早已跑过马路,见到这边开打,便冲过来奋勇增援。菲菲的加入使保良们的面目进一步暴露,马老板拼命甩开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向街心奔去,一辆巡警的车子恰巧在街角开过,马老板一路奔逃一路狂呼:

“救命啊,绑架啦!有人绑架啦!”

远处的警车蓦然停住,随后突然转向起步,加快速度向这边开来。

情势急转直下,看见警车后,最先仓皇撤退的就是身穿警服的保良,李臣菲菲和刘存亮见状也一齐调头,朝街角小巷口四散而逃。警车上下来的巡警向几个方向同时追去,保良没有回头张望的机会,但能感觉到至少有两名巡警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因为至少有两个人的声音在不停地威吓:“站住,站住,不站住开枪啦!”保良把警帽摘下拿在手里,不顾一切地见路就跑,他从小到大的田径成绩在这个夜晚真的把他救了,跑了两条街加一条小巷后,他终于甩开了追捕的巡警。他在另一条小巷里气喘吁吁地脱下了警服的上衣,用上衣包了大盖帽再卷成一团,夹在腋下,镇定了片刻才走出巷子,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乘车直接回到了他的家里。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时家里的灯都黑着,时间已是**,父亲和杨阿姨肯定早就睡了。他神色惴惴放轻脚步,摸索着走到自己门前,忽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过道的端头,犹如惊悚电影中的女吊一动不动。

过道的灯忽然亮了,那个人影一手还攥着灯绳,保良惊恐地看清那人原来就是嘟嘟。嘟嘟穿着睡衣,保良衣冠不整,两人互相呆视片刻,看上去同样惊魂未定。

嘟嘟大概是小睡刚醒要去卫生间的,让保良这样一吓竟放弃如厕,转身退回卧室去了,连走廊上的灯也忘了关掉。保良也定了定喘息,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进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打李臣的手机,李臣的手机关了。刘存亮和菲菲因无手机没法联系,也不知他们此时是否已经落网。即便他们不供出自己,保良知道,巡警们根据马老板的描述,在李臣等人的亲近朋友中展开调查,查到自己也很容易。为个人目的身穿警服恫吓公民,不知该当何罪,弄不好会导致学院处分保良,而保良一旦背了处分,刚刚恢复的父子关系必然再生危机。父亲最是恨铁不成钢的,最容不得保良在学业和荣誉上有任何过失。

那一夜保良无法入睡,天亮后起床,在卫生间门口见到了父亲。父子之间谁也没有提起过去的别扭,保良叫了一声:“爸。”父亲应了一声:“回来啦。”于是干戈化玉帛。

早上吃饭,杨阿姨特地为保良和嘟嘟各煎了一份鸡蛋。父亲看着保良灰暗的面色和赤红的眼睛,问:“学习任务很重吗,是不是睡眠不好?”

保良简单应答:“啊。”然后低头喝粥,用以遮掩。

整整一天,保良在家里帮杨阿姨打扫卫生,擦窗子清阁楼整理前后院子,把家里积压的脏活重活全都干了。弄得一向懒惰的嘟嘟也不好不上来帮些零活儿。父亲嘴上指挥保良干这干那,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杨阿姨也笑,但笑容多半还是一种生疏的客气。

中午,李臣菲菲先后给保良的手机打来电话,电话中短暂的交谈让保良万分庆幸。他们三人昨夜全都有惊无险,顺利逃脱。刘存亮胆小,昨夜脱逃后今天没敢回餐厅上班,一直躲在李臣的住处,而李臣一直没敢给保良打电话的原因,也是担心保良已被警察抓了。

这一天晚上,保良把警服塞在挎包里,换了一身便衣,说要回学校参加系里组织的一个活动,吃完晚饭就离开家门。父亲在他挎包里又塞了三百块钱,嘱咐他下周没事想着回家。

保良没回学院,他约了李臣刘存亮和陶菲菲,在夜里十点半钟一起去了“巨石”迪厅,由保良请客,在此狂欢了将近一夜。李臣和菲菲都是舞迷,刘存亮也很喜欢到迪厅这种地方寻找感觉,于是保良就把大家约到这里,用以表达由衷的感激。

在迪斯科舞曲震憾心魄的击打中,四个年轻人跳得大汗淋漓,发泄着昨夜的惊恐和失败的郁闷。菲菲自告奋勇,表示还愿为保良去“焰火之都”蹲守马老板那厮。李臣也酒后放言,说要叫上几个朋友憋着抽那老冒一顿。惟有刘存亮心存疑虑,空洞地主张强求不如智取。保良两口啤酒下肚,醉红了双眼,摆摆手说:“算了吧,谢谢大家了,我姐我也不找了,找着了说不定她也不认我了,所以找也没用!”

凌晨四点,大家尽欢而散,李臣和刘存亮拉着菲菲回住处睡觉,保良要搭早班车回公安学院。他看着一辆出租车载着李臣三人欢笑着走了,才把挎包抡在肩上向远处的车站走去。

凌晨的城市,熟睡未醒,街上没人。

一辆红色的保罗轿车无声无息地从身后上来,缓缓地与保良并肩同行。摇下的车窗玻璃后面,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年轻,漂亮,但,已不单纯。

保良认出她了,他在认出这张面孔的刹那蓦然止步,他不知她姓甚名谁,但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她就是不止一次被马老板挎在臂弯上的那个少妇。

少妇的车子也停下来了,隔了车窗,话语轻盈:

“喂,还想找你姐姐吗?”

在这个微醉的清晨,天尚未全亮,在空无一人的街边,保良上了这个女人开的“保罗”。

这个女人看上去满面成熟,其实比保良大不了几岁。她脸上过厚的脂粉反而让她显得苍老不鲜,反而破坏了年轻女人应有的真实与娇嫩。

从这个女人的口中保良知道了马老板并不是本城的“土著”,他是东北人,与这个城市常有贸易往来。他的货物常常要从这里运往外地,保良要找的权虎,就是他在运输方面的生意伙伴。这女人只是从马老板口中听到过权虎这个名字,知道权虎经营了一家船运公司,但与权虎从未谋面,对权虎的妻子家室更是一无所知。

在这个微冷的清晨,天尚未全亮,保良与这个女人坐在一家高档饭店的咖啡厅里,隔着各自面前的一杯热茶,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看到窗外的花园草地,在晨曦中一点点由青变红,由冷变暖。

女人的目光缓缓地上下打量着保良,最后落在他左耳的耳环上面。她声音哑哑,表情淡淡,漫不经心的盘问就从这只耳环开始。

“他们说,男人只有同性恋才戴耳环,你是吗?”

“同性恋?”保良笑笑,“那多时髦,我真想试试。”

女人也淡淡一笑,不再刨根问底,她说:“你对女人也有兴趣?你要找的姐姐,是你亲生的姐姐?”

保良收束了笑意:“对呀,当然。”

“你姐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保良,她叫陆保珍。”

“噢,你姐的名字不如你的好听。”

“是吗,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这个女人告诉保良的名字很怪很怪,她叫“小乖”,这也是马老板和所有熟人对她的共同称谓。她说她是马老板的朋友,他们认识已经很久。小乖的措辞虽然含混隐晦,但保良不难明白,所谓朋友,就是马老板在这个城市构筑的一个小巢的留守者,说难听点就是马老板包养的一个“二奶”。

从这个女人的口中保良知道,马老板一般每月都要从外地过来两次,照顾生意,打点关系,每次逗留二至三日不等,办完事情随即离开。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小乖就要独守空房,与寂寞相伴,所以也常去“巨石”这类疯狂世界发**力。

在两杯浓茶相继喝干之后,小乖和保良达成了一项交易。小乖答应帮助保良找到他的姐姐,而保良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和小乖做个“朋友”。

对保良来说,达成这个交易的难点,是搞清“朋友”的概念。小乖的语言总是含混而又暧昧,语焉不详:“朋友就是朋友,朋友就是能常在一起待着的人。”

“一起待着?”保良说,“不行,我在上学,住在学校,我没有时间总陪你待着。”

保良没有告诉小乖他是公安学院的一名学警,他随口说他是农科学院的大一新生。农院与公院一街之隔,保良说来十分顺口。

“没关系,你没事的时候就出来,咱们玩儿完了你还可以回学校去住。”

“玩儿?”保良脸红着问,“玩儿什么?”

小乖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玩儿火的,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除非你喜欢做。咱们都顺其自然吧,你就陪我聊聊天,喝喝酒,吃吃饭,这总归可以吧。”

保良自恃年轻力壮,细弱矮小的小乖谅也不能把他怎样,在做出这样的估量之后保良就像接下了一单生意,一脸郑重地点头成交。

他们在这家饭店的门口分手告别,小乖独自走向停车场里的保罗轿车,她在离开保良时忽然附在保良的耳边,细语轻柔地说出这么几个字来:

“你戴耳环,真的很帅。”

小乖是保良生活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精灵,就像一个西方神话里的美貌树巫,擅用细软的根藤纠缠猎物,碰上这样的妖孽你不能挣扎,不能进攻,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导致更紧的缠绕,直至最后的彻底陷落。

这个精灵首先带给保良的,当然是一个让人心动的诱饵。她在那家酒店咖啡厅的餐桌上,给保良写下了一个地址。这个地址是小乖送给保良的一份厚重的见面礼,让保良立即认定,他让小乖的汽车载到这里,确实不虚此行。

那地址就是马老板在省城的办事处,小乖说在那里或许可以打听到你要找的权虎。权虎既然和马老板有生意往来,办事处的雇员们应能知道详情。小乖说反正马老板已经回东北去了,你可以假装联系生意过去探探路子,如若不行我再告诉你其他途径。

写完地址后小乖又约保良今晚一起吃饭,这场交易你来我往如此明确,保良自是不能拒绝。他在酒店的门口与小乖分手后先回学校放下了警服,洗漱干净后又返身回到了城内,很容易便找到了地址上写明的那座旧楼。

这是一座并不高档的写字楼,位置也不算繁华旺铺,也许因为是星期天的缘故,楼里大多数房间都紧锁无人。他在五楼找到了字条上写的那个房间号码,房间的大门居然开着。保良走进去试图询问,还没张口就发现屋里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女人。

这女人自称是清洁公司的职工,当然说不清这家办事处的职员如何联系。保良只好怏怏下楼,出了楼门竟不知此时该到哪去。

这天晚上保良如约去了小乖说好的那家餐馆,吃了丰盛得有些浪费的一顿晚饭。饭后小乖要求保良陪她去唱卡拉OK,去的地方当然不是马老板常去的“焰火之都”。

小乖去的这家夜总会门脸很小,看上去平凡至极。进去走到六楼,才发现里面的装修还挺高级,气氛也比“焰火之都”显得年轻,从人到物都洋溢着另类的活力。小乖在这里有不少熟人,大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女客。她带着保良串了两个房间,和那些看上去也像“二奶”的女客打闹神聊。那些女客也都放肆地调笑保良,上来一通评头品足,然后纷纷称赞小乖,说:“小乖,你这回找的男孩才算靠谱。”

小乖得意而又矜持,故意反问:“靠谱吗?”

“靠谱!”女客们说,“不开玩笑,这孩子心眼好坏不论,长得可是绝对靠谱,真的,严重靠谱!”

在那些包房的女人当中,也掺杂着一些衣着时尚的男人,年龄都比保良要大,陪着那些女人们喝酒唱歌。他们个个会说会闹,把歌词改得面目全非,什么歌子都能改成粗俗不堪的谑嘲,引得女人们哈哈大笑。小乖让服务生给保良倒酒,保良说我不会喝酒,小乖说你原来怎么答应的,不喝酒你陪我干吗来了。保良说那就少喝一点,我明天还得上课。

说是少喝,第一杯酒就让小乖逼着一口闷了。

那是一种洋酒掺兑了冰块和苏打水的鸡尾酒,酒劲不烈,有点苦,味道怪异。包房里的音乐也很怪异,先是男人女人抢着唱歌,后来突然谁都不唱了,换上一种节奏简单却极度亢奋的乐曲,保良后来知道,那叫“Hai”曲。他看到男人女人都在互相传递一种兰色的药丸,小乖也给了保良一粒,命令:“吃了。”保良从没进过这种地方,但大致明白,这应该就是***了。

于是他坚定地拒绝:“不吃!”头摇得像已经吃了***似的。

小乖连劝带骂:“吃吧,没事,又不上瘾。瞧你那样儿,跟让你吃毒药似的,这一百五十块钱一粒呢,你不吃正好我还省了!”

很快,吃了***的男女开始神情萎靡。保良环看周围,个个昏昏欲睡,他不由感到恐惧,生怕万一吃死一个可怎么是好。好在没用多久,他们又全都兴奋起来,开始摇头晃脑,就像练过似的,全身每块肌肉,都能随了音乐的节拍,快活地振荡。保良渐渐放下心来,好奇地观摩,看他们丑态百出,看他们亢奋失形。小乖搂着保良,一边摇晃一边灌他大口喝酒,喝得保良苦不堪言。

保良推开小乖,想趁乱开溜:“不行,我该走啦,我明天还有课呢。”

另一个女的上来拽着保良跳舞,她眼神迷离,发癫似的。那女的比小乖模样丑陋,年纪也一大把了,体态臃肿,保良看着反胃,甩了她两下甩脱身子,甩脱之后反而感觉真的有点反胃,弯腰作呕,却呕不出东西。

恶心欲呕的感觉之后,又是片刻的晕眩。保良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又坐回到沙发上的,也不知后来又是怎么躺在沙发上的,他眼里的那些摇摆男女,似乎全都一上一下,脚跟离地飘了起来。他伸手想拿茶几上的水杯,茶几突然也像四脚离地,晃悠悠地向门口滑去。保良惊惶地环顾四周,看什么都在移动。他身边有个男的吐了,吐得稀里糊涂。保良神经麻木,思想却变得极其单纯,他怕那男的吐脏了地毯,他不由自主伸出两臂,竟想用手去接。可他发现自己手脚发轻,已经不受大脑控制,没能接住那些秽物,自己倒也吐了出来。

他庆幸自己比那男的头脑清醒,呕吐之前还能找到一只痰桶。丑女人又过来拉他跳舞,保良情不自禁,随了她的节奏,随了Hai曲的鼓点,全身摇摆起来。他的脖子好像只是安在自己肩上的一个弹簧,可以前后左右不受限制地快速摆动,在摆动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上升,在白色的天空中他竟然看到姐姐的笑容。

他想抱住姐姐,姐姐却遁之无形,保良失声痛哭,哭得伤心无比。小乖也抱着保良一起哭起来了,一起哭得走调失腔,眼泪口水蹭在保良前胸的衣服,和保良身上的汗水互相渗透,湿得一塌糊涂。

疯狂持续的时间似乎并不太久,每个人都迅速地精疲力尽,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倒卧下来,沙发上、地毯上以及门口和墙角,坐着歪着随处都是。保良听见又有人开始唱歌,唱得七扭八歪刺耳难听。

保良看见,有人歪歪斜斜地出门找厕所去了,他也跟了出去,在厕所里保良完全清醒过来,尿尿尿得肚子剧疼。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虚成这样,他明明没吃***,难道这玩意也能通过空气传染?

尿完尿保良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想想只能是小乖灌他的酒里有什么猫腻。从卫生间出来保良没再回到包房,他头重脚轻地往夜总会的门外走去。出了门冷风一吹他才发觉周身是汗,脖子好像抽筋了似的,僵直无力。抬手看表,保良吓了一跳,他和小乖是晚上十点半钟才进去的,此时出来,时间居然已近凌晨。

天色未明,保良在街头一只浇花用的水笼头那里洗了把脸。又等了一个小时才搭上了早班的公共汽车,他赶到学院的宿舍楼时起床的铃声刚好鸣响,保良还来得及回屋换好警服出了早操。

早操一散,几乎所有同学都向保良发出疑问:“保良你是不是病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黄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这个周末都干了什么,怎么弄得这么苦大仇深?”

保良支支吾吾,回宿舍照了镜子,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睡觉,镜中的面孔吓了他自己一跳。上午上大课讲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要不是身边的同学不断推他,他说不定要睡得打起呼噜。

课后系主任过来问他:“保良听说你爸爸病了,要紧吗,要不要我们过去看看?要严重的话我们得跟院领导报告一下,你爸要病了院领导肯定得关心啊。”

保良一通摆手:“不用不用,我爸没什么,头疼脑热拉肚子,已经好了,已经好了。”

系主任很认真地:“真没事呀?”

保良很诚恳地:“真没事!”

系主任最后嘱咐:“有事可说啊!”

保良连连点头:“好好!”

系主任这才走了,保良不知是体虚还是心虚,出了一身大汗。

周三,下午,没课,保良换了便服,不到三点就借故离校,往城里来了。

他赶到马老板的办事处时办事处还未下班,但屋里只有一个年轻女人在打电话。保良自称是某某公司的一位业务经理,手上有批货想找个船运公司。经人介绍来找马老板联系,听说马老板认识的船运公司物美价廉,不知可否帮忙推荐几个。

那年轻女人上下打量保良,看这位“业务经理”如此少年英俊,遂起身找茶叶找水杯一通热情。但说到正事却让保良无比失望,她说她也是刚刚来的,情况都不熟悉,马老板去加拿大办移民手续去了,得等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要问这些业务关系,得等马老板回来才能说清。

在这家办事处里,在这个热情的女职员面前,保良换用了不同方法,始终没能套出权虎的线索。而且以他的判断,这个女职员的一无所知,倒也不像成心装的。他离开马老板的办事处后给小乖打了电话,告诉她他在这里一无所获。小乖肯定听得出来,保良的口气十分不满,不是对办事处的女职员,而是对她。他先说了他在办事处空手而归的结果,然后质问小乖昨晚是否在他酒杯里放了什么,弄得他到现在还一直头晕恶心脖子酸疼。小乖肯定听得明白,保良是在表示和她的交易付出太多,所得太少,少得几乎一无所得。

小乖笑着说:“一颗***一百五呢,你白吃白玩儿我没说吃亏你就偷着乐吧,你还发什么牢骚。”少停,又马上安抚保良,“行行行,你吃亏了还不行吗,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陪罪,还不行吗。”

保良说:“我不想吃饭。”

小乖说:“晚上你来吧,只要你陪我玩高兴了,你姐姐我包你找得到的。”

保良说:“这是你说的,你拿什么担保。”

小乖说:“拿我自己担保!找不着你姐我就认你当弟弟了,这总行了吧。”

保良说:“你?省省吧,我只要我姐,假冒伪劣的我哪儿不能找。”

小乖佯怒:“你骂谁呀,谁是假冒伪劣。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男孩想给我做伴儿的一把一把的,我可以每天换一个,换一个月都不重样儿!”

保良有点恼羞成怒:“行,你本事大,你这么大本事你就别再坑我了,你帮我把我姐姐找到,你一天换三个我也不管。”

小乖笑道:“你来吧,咱们俩在‘湖滨大酒楼’见面,晚上七点,我在大厅等你。”

“湖滨大酒楼”保良没有去过,但很熟,因为菲菲姨夫的小吃店就在它的斜对面。保良赶到那里时离约会的时间还差半小时,便到菲菲姨夫的小吃店里来找菲菲。

保良过去只跟着刘存亮到这里来过一次,所以当菲菲在小吃店门口见到保良时大为意外,她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哟!保良你怎么来了?”

保良在门边的一张桌前坐下,随口说:“没事,路过这儿,看看你。”

菲菲赶紧给保良上茶上瓜子:“路过这儿,你要上哪儿去?”

保良一指马路对面:“喏。”对面的湖滨大酒楼,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建筑,与这里隔街俯仰,相当触目。

“你?去哪儿?”菲菲有些不信似的,“你去哪儿干什么?”

“有人请吃饭。”保良回答。

“谁请你到那儿吃饭?”菲菲不免好奇,把个“那儿”字说得非常惊讶。

“……呃,一个朋友。”保良犹豫一下,没有说出小乖。

“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保良也不知道为什么撒谎。

“男的,是你爸的朋友?”

菲菲最喜欢刨根问底,脸上的神态却已是事不关己的随意,保良就此绕开话题,反问菲菲这小吃店的生意。说到生意菲菲变得愁眉苦脸,说在这种高档的街区开小吃店纯粹是自讨没趣。她姨回了鉴宁老家,姨夫惨淡经营也不想干了,只是这店暂时脱不了手,所以还在每天维持。

他们喝茶嗑着瓜子,又聊了刘存亮和李臣,这些从鉴宁来省城闯荡的朋友,没有一个前途光明。菲菲说:“这些朋友当中就数你好,家里条件好,现在又上了大学,又是公安学院,将来毕业弄个警司警督当当,那有多么威风!”

保良说:“你看着威风,上大学当警察有多辛苦你又不懂。”

菲菲说:“要不咱俩换!你真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当了**又立牌坊!”

他们你来我往,聊到快七点了,保良说声少陪,起身出门往马路对面走去。菲菲在他身后喊道:“嘿,保良,你吃完饭还过来吗?”

在“湖滨大酒楼“的饭桌上,小乖又给保良写了一个条子,条子上只有一个人名,乍一看是个女的。

“田桂芳,”保良看那字条,“是个女的?”

小乖喝着红红的西瓜汁,眼皮不抬地懒声说道:“是他原来的情人,我之前的那个。”

“她知道权虎在哪儿?”

“她以前跟老马跑过鉴河,可能还坐过权虎的船呢。”

保良心里一亮:“那我怎么找她?”

小乖不紧不慢地给服务生付账,付完账收起钱包,对保良嫣然一笑,说:“走,咱们去唱歌。”

保良皱眉再问:“我怎么找她?”

小乖漠然起身,往餐厅的门口走去,保良只好跟上。两人在走廊并行的途中,小乖淡淡地说道:

“我说过,只要你让我高兴,我会让你找到你姐。”

保良不再言语,俯首低眉,跟在小乖身后走出酒楼大门。小乖去开自己的汽车,保良就站在台阶上等,身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转身一看竟是菲菲。

菲菲满脸怨气,口中发疑:“你不是说是男的请你吗,你不是说是你爸的朋友吗!”

保良未及答言,小乖的轿车已开到阶下,保良转脸向下走去:“谁说是我爸的朋友了。你到这儿干吗来了?”

菲菲吼道:“我找你来了,我倒要看看是谁请你,保良你就跟我承认了吧,这女的到底是谁!”

保良也回身吼了一声:“是我一个朋友,你管得着吗!”

菲菲一下子噎住了,她的确说不出她管得着还是管不着,她惟一能做的表情就是怒目而视,并在保良拉开小乖的车门之前,率先跑下台阶,含着眼泪向马路对面狂奔而去。

保良上了车子,小乖冷笑着问他:“谁呀这是?”

保良不看小乖,不想多言似的:“没什么,一个老乡。”

小乖也不再多问,轻点一下油门,车子飘然起步。

又是那家门脸隐蔽的卡拉OK,又是那群百无聊赖的闲男闲女。

没见过保良的女人们又是一通评头品足,不评不品的小乖也会主动炫耀:“这是我男朋友,怎么样,靠谱吗?”

女人们无不极赏:“靠谱!这次绝对靠谱,严重靠谱!靠谱坏了!”

他们在包房刚刚坐定,不知是谁招呼了一声,一个服务员很快端来一只银盘,上面铺着一缕一缕的粉沫,围着中间一个圆心,就像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包房里的男人女人们用一只塑料吸管,一人一缕,“呼”的一下吸进鼻子。

保良吓得胸口乱跳,低问小乖:“那是什么,不是白粉吧?”

小乖一笑:“别吓着我,吸什么也不能吸白粉呀,这是**,还没***有劲呢。”

银盘传到小乖手里,小乖换了个干净的吸管,很熟练地吸了一缕粉沫,随即将银盘和吸管递给了保良。保良下意识地接了盘子,却犹豫着没接吸管。小乖小声催他:“吸呀,别那么不合群!你***都吃了,还怕**!吸吧,吸了想什么有什么,挺好玩的。哎,我会害你吗!”

保良说:“这可说不定。”

小乖说:“我害你也不会害我自己呀。这跟***差不多,不如***厉害,倒是比***便宜。吸吧,便宜你了。今天我们也不想闹得太狠。你不是就想你姐姐吗,吸完就能看见她了。”

保良吸了。

他吸得迟迟疑疑,还差点呛了一下。

小乖说得没错,**不如蓝色药丸发作凶狠,但速度却来得更加快些。不出五分钟保良就开始发飘,虽然和上次相比不恶心了,没有呕吐感了,但手脚同样开始不听使唤。小乖歪在保良身边,唱歌似的哼唧着:“保良,保良,你飞了吗,你想飞吗?我要飞了……”

保良也想飞。

他想飞,飞到那片白色的天空,他幻想在那片空洞的白色里,再见一回姐姐的笑容。小乖说吸了**想什么有什么,保良想到了姐姐的笑容……

小乖说得没错。

姐姐又出来了,不但笑容依旧,而且,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伸出手来温柔地摸他的头发。保良哭起来了,哭得泪如泉涌。小乖说吃了***和吸了**的人都会变成孩子,又哭又笑控制不了。保良想不哭不笑,但真的控制不了。他和上次喝了掺药的酒一样,哭得昏天黑地,伤心至极。

没人理他,大家又开始摇摆起来,音乐的节拍在**下肚之后恰如其分。你想它快,它就是快的,你想它柔的,它就是柔的,随心所欲,随心而飞。

小乖说的没错,**不及***的地方还包括延续的时间。那一缕粉沫的威力只发挥了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保良就彻底清醒过来。小乖比他醒得还早,保良感觉身体着地的时候,小乖已经端坐在沙发一角,呷着酒点了烟抽。

包房里的人陆陆续续去卫生间放水和整妆。保良对小乖说:“乖姐,我明天还要上课,我想早点回学校去。”

小乖抽着烟,爱搭不理地说:“你回去吧,我又没拉你。”

保良低声下气:“那那个女的我怎么找啊?”

小乖喷云吐雾,冷淡地说:“我心情不好,想不起来了。”

保良无法,只好在一边坐着,不敢言走,不再出声。

男男女女们又聚回包房,点了歌唱。小乖也唱,唱一曲苏芮的《牵手》,唱罢保良跟着众人鼓掌。小乖见了,方显笑容,这才凑在保良身边,让他给自己点烟,然后跟保良碰杯,又掷骰子赌酒。轮到小乖再唱,唱了一曲黎明的《但愿不只是朋友》。小乖让保良与她同唱,保良不会唱,但也应付地拿了麦克,哼哼唧唧地随着。

那夜玩儿到两点多钟,小乖的一个女友提出先走,于是大家也就散了。

出门上了车子,小乖问保良:“几点了?”

保良指指车上的表,说:“都快两点半了。”

小乖说:“上我那儿住吧,都这么晚了。”

保良说:“呃……我明天一早真的有课,而且……我到生地方睡不着觉。”

小乖不知是不是生气了,沉默了一会儿,问保良:“我吃完饭给你写的那个条子呢?”

保良从衣兜里把那张字条拿了出来,那是餐厅里的一张空白点菜单,上面写着那个女人的名字。

小乖从保良手里拿过了那张条子,在上面草草地写了一串笔划,然后往保良身上一扔。保良赶紧拿起来一看,看到在田桂芳的名字下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67008818

这是一个座机的电话号码,保良一连打了三天无人接听。到周末这天再打,有个女的接了。

保良说:“我找田桂芳。”

那人说:“我就是。”

保良说:“啊田小姐,我叫陆保良,我有件事想向你求教,不知你什么时间有空,能否见面聊聊。”

电话那边反问:“你是干什么的?”

保良说:“我是个学生,我想找我姐姐,我姐夫叫权虎,是经营船运公司的,您认识权虎吗?”

电话那边:“权虎?不认识。”

保良又问:“权虎过去和一个叫马加林的老板做过生意,马加林您认识吧。”

一听马加林这个名字,电话那边顿时变得怒不可遏:“马加林的事我不知道!我不认识马加林!”

“哐”!电话挂了。

保良想了想,再把电话打过去:“田小姐,你别误会,我也不认识马加林,我不是坏人,我只想找我姐姐……”

电话那边,变得极不耐烦:“找你姐姐你就找去吧,你找我干什么!”

“因为有人告诉我您见过我姐夫……”

“谁告诉你我见过你姐夫?”

“……是,是小乖,她说您以前……”

“别跟我提那个**,那个**和马加林那王八蛋没一句真话!”

“哐”!电话又挂了。

保良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再打过去,这个电话就再也没人接了。

整个午饭时间,保良还是一遍一遍地把电话拨了过去,希望能出现奇迹,但奇迹没有出现。在他拨打田桂芳电话的间隙,一个电话插空打了进来,那是菲菲姨夫小吃店的电话号码,保良接了,电话那头的菲菲,不再是“湖滨大酒楼”台阶上那个怨怒的菲菲,而变成了一个柔弱委屈的女孩菲菲。

“保良,我要走了,我今天下午就要回鉴宁了,你能送我一趟吗,我东西拿不动。”

保良愣了,以为菲菲的哭腔,还是为了他和小乖的“勾搭”,于是劝她:“菲菲,你干吗这样啊,那天怪我没说清楚,不过你脾气也太大了……”

菲菲打断了他:“不是,你跟谁好是你的自由,你条件这么好。我这样的人配不上你,这我知道。”

保良想解释,他其实与菲菲之间,从没有过这样的话题,关于谁跟谁好,谁配不配的问题,这是菲菲第一次挑开来的。但菲菲并不想得到什么回答,在保良语句尚在犹疑混乱之际,菲菲说出了她要回家的原因。

“我妈病了,挺厉害的,我得回去照顾她去,你能把我送到车站去吗?”

保良说:“能。”

挂了菲菲的电话,保良心里有几分沉重,不知是让菲菲的眼泪闹的,还是担心菲菲的老妈。菲菲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她老爸在她九岁时离家出走,她妈一个人把菲菲从九岁带到十八,母女俩人感情最深。

挂了菲菲的电话,心情稍定片刻,保良接着拨打田桂芳的号码,拨了一半又一个电话打进来了,保良一看,那是父亲的手机。

菲菲看来真的不打算再回省城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全部带走。火车开动的刹那,菲菲挥手向保良告别,脸上勉强笑着,眼里泪闪如花。

傍晚,保良回到家里。

杨阿姨正在餐厅厨房准备着周末的晚饭,嘟嘟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父亲就在保良的卧室里,跟保良进行了严肃的交谈。

父亲问:“保良,你最近学习忙不忙?”

保良说:“忙。”

父亲问:“你每天下了课都做些什么?”

保良说:“参加系里和学生会的一些活动,上图书馆看书,有时和同学打打球。”

父亲问:“都在学校里活动吗?”

保良预感到不好,但只有一条路蒙到底了:“啊。”

父亲说:“我们陆家,一向有个规矩,我不求我的孩子今后一定有钱有势,但必须有事业成就,而且,必须诚实。不诚实的人,也不会有任何成就。保良,你诚实吗?”

保良低头,说不出话来。

父亲叹了口气,气不打一处来似的:“今天上午,学院办公室的人来家里看我,他们以为我生病了,他们说你这一段经常不在学校过夜,经常以回家照顾我生病做为理由,请假离校。保良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这么不好,你现在怎么这么瘦?你总是离开学校,彻夜不归,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保良慢慢抬头,看父亲。父亲脸色酱红,银发在抖。

保良说:“我找我姐去了。”

父亲一下沉默下来,但这种沉默,反而表明了他内心实际的惊愕。

这是一个令人郁闷的周末。

也许因为有了上一次争吵,父子之间全都有意保持着克制,但父亲的态度还是极其明确,那就是坚决反对保良因为寻找姐姐,影响到他的学习成绩。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要再找她了,找到了我也不想认了。我把你姐姐一直养到二十多岁,我已经尽到了父亲的责任。当初她和权家搅在一起,毁了一生的幸福,为了她能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婆家,我也想尽了一切办法。她自己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那是她自己的权利。我管不了,现在也不想管了。我现在只想管你一个人,爸爸一生……爸爸一生……保良,只有你是爸爸一生的希望,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太让我难过了,你太伤爸爸的心了!”

父亲说到此处,眼里含了眼泪。保良也含了眼泪,他说:“爸,我想妈妈,我想我姐,我想我们在鉴宁老家的房子,我想我小时候……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那种生活……”

保良哽咽起来,父亲眉头紧锁,脸色沉重,一言不发地在对面枯坐。

那天的晚饭吃得极其压抑,连嘟嘟都看出父亲和保良全都双目赤红,表情凝重。杨阿姨分别给保良和父亲盛汤挟菜,见保良吃得很少,只劝一句:“要不要再吃点?”点到为止。

饭后,父亲把保良叫到自己的卧室,又谈。他说:

“保良,你进公安学院以后,宣过誓没有?”

保良说:“宣过。”

父亲说:“一进公安学院,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人民警察了。当警察,都要参加宣誓仪式的。誓词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保良说:“记得。”

父亲看着保良,似乎是等着他背诵,但保良没背,父亲只好自己背出:

“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克尽职守,不徇私情……”父亲停了下来,那篇人民警察的宣誓词似乎还在父亲心里继续默读。终于,父亲再次开口,他说:

“保良,我也宣过誓的,要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职守。就因为我忠于职守,抓了你姐姐的公公,你姐姐就这样恨我,你妈妈就不给我笑脸,不和我说话。我年纪大了,腿有残疾,身体不好,这你姐都知道的,可她现在连过来看我一眼都不过来!她这样做晚辈,应该吗!这样的女儿,我也不想认她,她就是回来,我也不想认她!”

父亲说得肺腑震动,保良听得泣不成声。他爱父亲,可他也爱母亲,也爱姐姐,他们都是他的亲人。他们之间,无论有多大隔阂,多深怨恨,保良也不能不爱他们。他们是他的童年,是他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他们和他从小长大的那座小院,和前门后门的宽街窄巷,和山丘上那座夕阳下的砖窑,和站在窑顶便可尽收眼底的金色的鉴河,缺一不可地构成了他少年时代的美丽画卷!

星期天,下午,保良准备回学院去。父亲换了一件衣服说要送他,父子二人像以前那样,一路默默无话地走到车站,等车的时候也不多言。车来了,保良说:“爸,你回去吧。”

他没料到父亲一只脚已经踏上车门。

父亲说:“我送你到学校去!”

一路又是无话。

父亲跛着脚,很辛苦地,倒了几趟车,一直把保良送到公安学院的门口,又从门口送进校门。校门的警卫换了,不认识父亲,要他登记,被父亲骂了一顿,幸好有路过的老师见了,劝开,带父亲进去。父亲一瘸一拐,陪保良走过操场,走过食堂,走过教学大楼,一直走到侦察系的学生宿舍,一直进了三楼保良的房间。

房间里摆了上下六张床铺,父亲检查式地翻看了保良床上的一切。又让端着脸盆进屋的一个外地同学去叫保良的班长过来。

外地同学说:“班长回家了,还没回来。”

父亲说:“那麻烦你转告班长,也转告你们辅导员老师,以后陆保良要是有事请假离开学校,请他们先跟我联系一下。我留个电话给你,你交给你们班长和辅导员老师。”

父亲虽然没有自我介绍,但这位外地同学显然知道他就是保良的父亲。这位瘸腿奇人以前也是公院的领导,他的事迹曾在报纸上广为传扬。外地同学恭敬地点头答是,恭敬地双手接了父亲写下的手机号码,又和保良一起送父亲下楼,又目送保良陪父亲走向校园门口。

在校园门口,父亲不让保良再送,他说:“你回去吧。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伤你面子,但爸爸没有办法。爸爸想方设法让你考进公院,省吃俭用供你上学,只要是你学习和营养上的需要,爸爸从没打过回票。杨阿姨对爸爸这么好,可爸爸和杨阿姨结婚到现在了,也没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嘟嘟说想要个照相机,说了好几次了我也没给她买呢。为了你的学习、事业和前途,爸爸可以付出一切,这一点我在和杨阿姨结婚的时候,都和她提前讲过。所以爸爸别的都可以容你,惟有这条,爸爸对你只能严格,希望你能理解,不要抵触。”

保良低着头,不语。

父亲问:“爸爸说了这么多,你听进去没有。”

保良仍然低着头,但说:“听进去了。”

父亲用手扶了一下保良的肩头,不知是要表达安抚还是表达激励,他说:“好。”

保良说:“爸爸再见。”

父亲说:“再见。”

父亲走了。

保良目送父亲走远,然后返身,慢慢走回校园,走到操场边上他停了下来,打开手机,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再一次拨了小乖的电话。

小乖像是正在等他的电话,只响了一下就接起来听:“怎么着,晚上一起吃饭?”小乖问他。

保良说:“那个田桂芳不接我电话,你还有别的线索没有?”

小乖笑道:“有啊,我不早就说了吗,只要你让我高兴,我肯定能让你找到你姐,我说话算话。”

保良忽然愤怒起来:“你别老是猫玩耗子似的,你到底有多少线索能不能一块告诉我!”

小乖还是笑:“咱们不是说好了这是交换吗,你给我多大乐儿,我还你多大乐儿,我不想欠你,也不想让你欠我!”

保良说:“我陪了你两次,吃药把身体都吃坏了,这两个星期我掉了八斤肉,吃那玩意有没有瘾先不说,可我现在吃得身上的骨头都支出来了!”

小乖毫不退让:“我不是也给你指了两条路吗,你找不到你姐是你自己笨蛋,我可不欠你什么人情!”

保良怒不可遏,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操场边上,看场上一帮臭脚在胡乱踢球。少顷他的电话又响起来了,来电的还是那个小乖。

“干什么?”保良问。

“今天晚上到底来不来呀?”

“我讨厌交易!”

“不交易也行啊,你要真心对我好,真把感情给我,那我也就什么都可以给你。我也讨厌交易,可我更讨厌白拿白要,那种人更可恶!那种人我见得多了!”

保良哑了。

小乖轻轻笑了一下,说:“过来吧,明天是星期一,你一上课又该出不来了。这样吧,你过来咱们聊聊,交不交易由你决定。”

保良犹豫了一下,不大情愿地点了头:“好吧。”

也许仅仅是小乖最后这句话的触动,保良决定今晚赴约。他知道父亲已经和他约法三章,而且在他身边布下耳目,从明天开始,他将被“囚”于这座深深的学府,也许真的出不来了。

还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门脸,还是这个音乐乍起的时间,保良和小乖再次挤坐在一群有生有熟的男女之间,听着他们肆无忌惮的笑闹,野腔无调的调侃。

然后,还有蓝色的药丸。

又是一通威逼哄劝,保良坚决不吃,小乖说:“不吃你就滚吧,不想找你姐姐了你还赖在这儿干吗!”

保良僵坐在沙发上,没走。另一位女人的男伴也上来劝他:“吃吧,她们一块儿玩就要这个热闹,来了都得‘Hai’!有一个不‘Hai’的大家都扫兴。大家都‘Hai’就你一个人清醒,一个人看她们,她们肯定不舒服。”

身边的女人也劝:“没事,这个不上瘾的,吃完了一跳舞就发挥出去了。吃完了想什么有什么,想飞能飞,想钱有钱,想你姐姐,你姐姐就来啦!”

音乐轰鸣起来,大家全都跟着摇摆,保良含了那粒药丸,就着一口苦酒吞下肚子。他想:姐姐、妈妈、爸爸,都快来吧,我爱你们!

音乐就像一股有力的气体,拖着保良飞起来了,他很快升到了漫无边际的半空。半空的颜色一片乳白,他最先看到了母亲,然后父亲也露出了笑容……姐姐在更高的云里,向他伸手召唤。保良的眼泪又下来了,他嘴里喃喃地叫着,声音似乎响在头顶:“姐……”姐姐用手摸他的头发,笑着没有应声。

小乖这一天摇摆得最厉害,她疯狂地高声大喊,脑袋不知疲倦地使劲甩动,她一边甩一边叫:“飞!飞!飞!”她竟然笑着攀上了六楼的窗台。她推开窗子,不看下面,仰脸望着夜空中的满天星斗,星斗的迷幻如梦境一般。小乖不再尖厉地喊叫,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呢喃:“飞……我要飞……”保良睁着痴迷的泪眼,望着小乖蹲在窗台上的背影,一屋子人都在音乐的节拍中齐声叫喊:“飞!飞!飞!”保良不知哪根神经忽然复原,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小乖正要跃向空中的刹那,用双臂环抱了她纤细若柳的腰身,把她用力抱离了窗台,重心失去后他们一齐摔倒在地,那个瞬间保良被摔得人事不省。

昏迷也许非常短暂,保良醒来时音乐尚未停歇,但包房里的大多数人都己发泄了药力,坐在地上歪在沙发上丑态百出。又有人吐了,还有人站起来到卫生间去。保良跟着出门,他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他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看到自己瘦得形销骨立,脸色灰白。***这东西能把人的体力耗尽,水份耗干,镜中的保良就像患了一场大病,容貌枯槁脱形。保良顾影自怜,万分后悔,发誓以后再也不到这里来了,再也不沾什么*****了。

回到包房,小乖也清醒过来,搂着保良喝酒,嘴里百般缠绵,还让别人给他俩照相,还做出各种鬼脸。

她说:“怎么样保良,跳一跳舞舒服多了吧,什么烦恼全都可以抛开,我前一阵特胖,一吃这个一跳舞,还减肥了。”

保良推开小乖,心里无比厌恶:“我再也不吃这个了!”他说,“我再吃我是王八蛋!”

小乖不气不恼,依然缠着保良:“保良,你知道吗,我真的喜欢你,你不在的时候,我心里老是空荡荡的。保良,我跟你要件东西你给不给我?我就要你的这只耳环。你能把这个送我做个纪念吗?我把我的耳钉给你,这是真钻的,我这可是一万多块钱买的呢!”

保良摆开头,躲开小乖朝他左耳伸过来的手:“不行,这是我妈送给我的,一只给了我姐,一只给了我,我不可能把这个送给别人。”

“那你送我什么?”小乖搂着保良,伸过嘴来想要亲他,“我真的爱你保良,你能也爱爱我吗,你不知道我的命有多苦……”

保良再次把脸闪开,他双手用力地抓住小乖的双肩,把她按在沙发上固定,他发狠地说:“我要找我姐姐!你告诉我现在到哪儿去找我的姐姐!你要不告诉我,这就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

小乖没有答言,她突然拼出全力,猛地抱住了保良,她说:“保良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保良试图挣脱但没挣脱出来,这时包房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保良听到开门的声音反常地猛烈,在他回头细看的同时,他听到了好几个严厉的声音在大声命令:

“我们公安局的,你们原地别动!”

保良回头的刹那,眼睛被一道强光瞬间闪花,片刻之后视觉恢复,他才看清屋里涌进了好几个警察。在警察的身后,几个电视台记者模样的男子,扛着一台摄像机进屋,镜头随着一盏被高高举起的碘钨灯,不留余地地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每个惊惶失措的面孔在这个时刻全都蓦然定格。

那天夜里警察们从这家夜总会至少带走了三十多个可疑男女,因为警察在保良那间包房的茶几上,发现了***的疑似包装,所以这间包房里的所有人全被押上了一辆车窗带有铁条的警车,直接带到了附近的古陵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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