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自然是苏若所发,他混迹于幻魅堂弟子之中,待王铁枪相询,便用密语散声之功作答。这密语散声习自空为真经,乃是说话时用真气将语声凝成一束,吐出几丈方四下发散。发散时气息依然在空中流动,他人听来,便是这说话之人在不停地游走,行踪无定,自然无法确定其发声之地,发声之人便能籍此隐匿自身。苏若深恶幻魅堂行事,此番见他们追击王铁枪,意欲对其不利,早已准备暗中搅局,破坏其计谋,何况此前曾受王铁枪两次相助,这恩也是一定要还的。出声之后,果然立时便震住了在场的双方,将章一影一行陷入尴尬之地。
王铁枪哈哈大笑,声若洪钟,傲然道:“王某身上既无巨财,也无秘宝,手中所持不过一柄铁枪,不至于便让贵堂瞧上了眼吧?”话音一收,目**光,凝然道:“幻魅堂不过区区江湖帮派,竟也敢劫杀王某人,这恐怕不是贵堂本意吧?可是某些阴诈奸人暗中指使,借刀杀人,意欲除去王某这个眼中钉?”那怪声突地又起:“正是!”这一问一答默契十足,像极了戏台上正在对戏的武生和文丑,一正一谐插诨打科,看似无心却将龌龊之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章一影兀自气恼,却也不敢默认有个幕后主谋,见势如此,只得强辩道:“上次在村郊客栈,我们追杀帮中大敌苏若,却遭你从中作梗,放跑了他。此事令我深受堂主责骂,不报这一枪之仇,章某实在无颜再于帮中立足。”王铁枪冷哼一声:“只为泄愤,便劳你兴师动众千里迢迢从西追到东?东里旻那小子居然还允许你动用这一帮子手下?欲行阴事,何患无辞!王某人虽然技逊,却也不会怕了你这区区十几人,放马来吧!”
章一影不再言语,反手抽出随身宝剑断魄剑,剑身一抖,划出数道剑光,凝成一团极大的光影,森森然扑向王铁枪。王铁枪手掌一翻,将乌青的铁枪紧擎于手中,枪身一晃,枪头寒光点点,笔直成一线,径直便刺向那团剑影,以静制动,以简制繁,正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制敌招式。
幻魅堂弟子见状,纷纷持了兵器,上前与王铁枪随从战成一团,场面顿时一片混乱。苏若此时已不能袖手旁观,却也不便直接便帮了王铁枪一行。他假意急催战马,作势要冲入战圈攻击对手,待马儿一纵前蹄,暗中将一粒小石子弹向马儿的右前蹄。马儿吃痛,前蹄一软,顿时跪倒在地。苏若故意慌慌张张地大呼小叫,随势跌倒在地,打了个滚儿,沾上满身的尘土,勉强直起上半身,用手抱着右膝,蹲在那儿便左一声右一声地呻吟起来。幻魅堂众人见状,皆觉脸面丢尽,大战之中又不便呵叱,只得闷着气苦着脸与对方缠斗,凶狠劲头减了许多,气氛顿时变得极是微妙,本是精心筹划的一场追杀,一下子变得如一场闹剧一般。苏若正期望如此,见无人注意自己,遂站起身来,拖着右腿踉踉跄跄走向边上,手中却悄悄抓了一把小石子,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凡见得王铁枪一方有人陷入困境,便暗中投石相助。
王铁枪天生神力,来去施突,奋疾如飞,出枪虚实兼备,刚柔相济,出招时锐不可当,回撤时迅疾如风,枪法大开大阖,稳重大气,枪意铿锵轩昂,刚正高华。苏若看得暗自叹服。但章一影也非浪得虚名,凫无影身法诡异飘忽,如同地狱里的鬼魅,断魄剑出神入化,剑气阴柔狂邪。两人一场恶战,直杀得风疾叶落,沙飞石走。二十几个回合之后,王铁枪却渐渐落于下风来。他久在战场上驰骋,骁勇善战,持一柄乌青长枪左冲右突,占尽天时地利,常令敌方闻风丧胆,所以人称王铁枪,但却不惯于与江湖中人对战。如此这般一对一高手近身博斗,靠的全是身法技艺与机变,饶是他铁臂神力,却也难敌章一影这类武林高手。
虽是如此,王铁枪久经沙场,只把一柄铁枪舞得滴水不漏,护住身体,间或突然一戳,直直扎向章一影喉头。章一影闪身避过枪头,欺身直上,断魄剑迅捷无比地削向王铁枪右肩。王铁枪仰身躲过,倒腕回枪,枪尾横扫章一影肩头。章一影腾身斜纵,猛地窜高一丈,半空中倒转身躯,人剑成一条直线,刺向王铁枪。这一招正是他久负盛名的“青龙入水”,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待刺下时尚有许多变招,将敌方罩于剑下,无论敌方作出何种应招,都能相机而动。自他练成以来,江湖中不肯臣服于幻魅堂的武林豪杰,大多败于这一招之下。
章一影剑锋将至,突地胁旁生风,一股力道挟势而至,势要将他右胁击个窟窿,速度之快,力道之猛,少有闻见。他猛吃一惊,情急之下撤剑急闪,对方却似乎料到他有此一举,先他一步改势击向他左腰。章一影连使断魄剑中攻防一体的“驰魂宕魄”“载营抱魄”两招,在空中连换凫无影上乘身法,飘向大道左边,下落时见一名手下正与一青衣壮年男子恶斗,飞起一脚将那青衣男子踢下马去,自己旋落于马上。还未坐稳,急回头来瞧,要看清是何人偷袭,却见王铁枪的马旁,立了一个清俊的黑衣男子,手中握了一截枯枝,蒙着面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明目来,似笑非笑。
章一影既恼又惊,满脸的难以置信,看装束应是此行的幻魅堂弟子,看身形颇有几分眼熟,而今为强敌援手,却是敌非友,而且刚才那一击方位精准,时机恰到好处,远非自己手下可比,是不可小窥的对手。心念转时,恍然悟道:“适才那两声怪音原来是阁下所为。你是何人?将我手下弟子怎么样了?”那黑衣男子自然便是苏若,见问戏谑道:“原来这黑衣蒙面一干人全是你的手下,鬼鬼祟祟便是为了来此阴谋伏击他人?你那手下不知咋的就掉下了马,我唯恐你们少了一人坏了事,便帮他凑足了人数,而今我也不知道你那手下怎么样了。”章一影咬了咬牙:“阁下想干什么?”苏若笑道:“看热闹,凑热闹,不够热闹再造些热闹。”
章一影冷着一双鹰眼,缄默着上下打量苏若,极力回忆在何处见过其形闻过其声,突地脑中闪过一个身影,喝道:“苏若,原来是你!”苏若大笑:“啊,穿着这样都被你认出来了,真不愧是无常愁,眼力这么好,以后黑白无常怎么捉你啊?”章一影不怒反笑:“你来得正好!我找得你甚苦,你却主动送上门来,不枉我为你费那许多力气,负那许多责备。今天我便先拿了你,再找王铁枪清算与他之事!”
苏若几下扯了黑衣蒙布,转身对王铁枪行了一礼,恭声道:“苏若见过前辈!承蒙前辈两次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愧难相报!”王铁枪已知他便是客栈大火时相遇的那个年青人,只是两次相见容貌却大相径庭,大敌当前又不便详问,当下朗笑道:“小兄弟不必客气,适才若非你出手相助,只怕老夫已是凶多吉少。前番相遇皆是机缘巧合,今次却是小兄弟为了老夫身陷险境,孰恩孰德,只怕已难分清。”用手一指章一影:“此人功力高深,你我此番需联手共卸强敌了!”苏若道:“前辈先休息片刻,且让晚辈先与他过过招,支撑不住时再请前辈援手!”态度虽是谦恭,语气却甚是坚定。王铁枪知他心意已决,虽是有些疑惑,却仍干脆道:“好,小心!”催马退于一旁。
苏若回身正对章一影,眼风四下微睇,见幻魅堂弟子在外围散作了扇形,将王铁枪一行围在中间,知道是章一影趁他与王铁枪对话之际,暗中吩咐手下作了准备。但王铁枪的几个随从见多识广,也已不动声色地将阵形列成了品字形,能守能攻,将王铁枪护在中心。苏若放下心来,在场中站定,气定神闲,唇角含笑,略提右手,手中枯枝斜斜向上,枝端似无所指,细细一看,又仿佛对着章一影。章一影心中一凛,顿感有压力袭身,眉心隐隐有不适感,恰似有尖锐的飞针即将刺来,当下不敢大意,握紧了手中的断魄剑,屏气凝神,盯着苏若的一举一动。
二人对峙良久,章一影终是忍不住,从马上飞身而起,鬼魅般扑向苏若,手中宝剑削向他的左颈,剑锋将至时忽地半转身躯,化出无数道剑光,铺天盖地地洒向苏若后腰,原来斜削左颈是个虚招。这一招叫做“夺魂散魄”,是章一影不常使用的绝技,此番出手,显见视苏若为大敌。幻魅堂众人皆目露笑意,仿佛下一秒,便该见得苏若血溅黄沙倒地不起。王铁枪瞅得心中一紧,暗自为苏若担心,手中铁枪紧紧相握,准备伺机相助。却见满目皆是那剑光,一波一波如潮浪相涌,忽地缩短,又攸地变长,寒意袭人,却全然不知里面情形。
众人正目眩神摇处,突听得一声痛呼,剑光突地收敛,旋即消弥无踪,定睛瞧时,却见章一影连退几步,踉跄几下右膝跪倒在地,右手以剑支地,左手却垂地轻晃,似是无力,眼中满是震惊与讶异。众人吃了一惊,扭头来看苏若,却见他仍是初时的姿势,唇角含笑,手中枯枝依然斜斜向上,仿佛一直未动。但细看之下,能发现他额头有微汗,胸口有起伏,手中枯枝也短了一截。
幻魅堂两名弟子急急跃下马来,一左一右伸了手去搀扶章一影,另有两名竖眉眦眼,分别高举一柄长剑和一对重锤,气势汹汹便驱马朝着苏若直扑过去,其余手下则围过来拥簇在章一影四周。章一影半跪在地上,忍痛疾呼了一声“不可”,可字余音未落,却见那两名袭击苏若的手下连声惨呼,身子齐齐倒下马去,蜷缩在地上战栗不已。幻魅堂众人大惊失色,抢出四人,将这二人拖到一边,无人再敢上前打斗。
章一影闭了闭眼,默了片刻,方借助手下搀扶之力,慢慢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苏若,一字一顿道:“这是什么武功?”苏若仍是唇角含笑,闻言闪了闪眸光,伸出左手捻了捻枯枝的枝端,笑道:“朽枯功!”章一影自然不信,但也知他不会实言相告,目光几闪,沉声道:“我在洞中十余天未寻着你,原来你在洞中竟有奇遇,学得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武功,从此江湖中也难遇几个敌手。”苏若暗自道声不好,若是他回头去了万崖洞,破了机关发现了空为真经,恐怕中原武林再无宁日。他心念几转,收了笑,郑重道:“你以为我困在洞中,所以带了人四下寻我,却不知我早已遁出洞去,自然徒劳无果。我绕开你们出了洞,重回了石林,知道你的手下仍在山下守着崖口,不敢原路下山,便东行找了个隐蔽之处,狠练许师伯传与我的功法。他也是不久前才根据古籍悟全了这套武功,自身尚未来得及修习,不知威力如何。我被你逼得走投无路,情急之下进行了试练,却不想原来成效这么显著。你若是再遇着许师伯,也断然不再是他的对手。”心中暗自惭愧,连连向许扶与告罪。此番拉他下水,实在是情非得已,希望许扶与知晓之后,能体谅他的苦心,不会怪罪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