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影满腹疑惑,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但在洞中他曾仔仔细细多番查探,苦了十多天,始终未查出另外一个洞口来,苏若说早已不在洞中,确有几分可能。此事至此,难道竟是天意?他双眼怒中含悲,知晓自己再不是苏若的对手,那幅能扰乱天下的书画,便再无可能凭一己之力从苏若口中得知了。自己素来尊大自负,到头来却屈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后辈之下,枉自担了无常愁这一世虚名,心中陡生失落挫败之感。饶是如此,章一影却依然矫背而立,紧闭双唇,断然不肯开口求饶。一双阴晴不定的眸子,紧紧瞪着苏若,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自己及幻魅堂一行。
苏若手握枯枝,却也极是踌躇。他恼恨章一影的凶残,憎恶幻魅堂的行事,想他们残害左珄,逼殒长孙琁,折磨长孙杰,虐揉许扶与,暗杀王铁枪,桩桩件件,皆是人神共愤!可是要亲手剥夺他人性命,苏若却心有不忍,且幻魅堂一行也不会束手就擒,人多势众,章一影暂时废了一手,却仍有反抗之力,届时又会是一场恶战。但若是就此白白放过,又心有不甘。正在两难之时,王铁枪洪亮的声音响起:“小兄弟,天色已晚,我们要进城投宿,且由他们去吧。”苏若点点头,忽地腾身而起,瞬间不见了踪影。众人正疑心眼花时,忽听得几声惨呼,幻魅堂四名弟子同时跌下马来,各自抱住右腿哀号,原本的座骑中,其中一骑上端坐着一人,灰衣擎枝,正是苏若。原来他在那一瞬间,以迅不可及的速度,轻拂枯枝,连伤了四名幻魅弟子的脚腂,并将他们齐齐带下马去。
苏若拢了另外三骑的缰绳,催马出列,对王铁枪微微颔首,笑道:“前辈,我们这便上路,进城投宿可好?”王铁枪哈哈一笑,爽声道:“好!”一提马缰,沿大道径直向东而行,几名随从紧紧跟上。
暮风残照,荒郊古道,苏若与王铁枪并辔而行,相谈甚欢。王铁枪原名王彦章,武艺高强,乃朝中重臣,受封开国侯,时驻滑州,因受把持朝政的驸马都尉赵岩等人排挤,不得当今天子重用,索性时常潜入江湖,结交能人异士,见识奇功稀器。近日听闻兖州大开品剑会,有神兵利器秋鸿剑亮相武林,兴致之下,便带着亲信一路东行,欲一睹真容。不想赵岩等人竟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再暗中遣人追杀,前些日子因后唐军队攻占郓州,朝中惊惧,宰相敬翔以死相谏,要起用王彦章。赵岩等人唯恐一旦事成,对己不利,于是加大了追杀力度,这才有了幻魅堂章一影率众伏击之举。
提及这一场恶战,王彦章将苏若上下打量一番,由衷叹道:“小兄弟,适才见你大战章一影,气定神闲,功法高深,果然是英雄少年!我已几番见你与幻魅堂纠葛,似乎你们之间渊源颇深,却不知因何结怨?”
苏若愣了一愣,此事说来却是话长,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一想,苦笑道:“细究起来,晚辈与幻魅堂并无深仇,但认识的人中,有几人曾受其欺压折磨。晚辈深恶其行事方式和行径,由此屡屡纠葛不断。加之幻魅堂认为晚辈事关一桩堂内秘事,所以对晚辈一直追捕不休。只怕在他们眼中,苏某已成一字号要犯!”王彦章大笑:“能为幻魅堂如此忌惮,小兄弟可不是寻常等闲人!便是老夫,也不曾有这样的殊荣!”转了口气关切道:“却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苏若老老实实答道:“晚辈身若浮萍,居无定所,忆起往日的几个朋友,准备前去会他们一会。”王彦章正色道:“如今天下纷乱,人心不稳,强敌当前,小兄弟身负绝世武功,何不投身从戎,保家卫国,造就一番轰轰烈烈的成就?”
苏若又是一愣,他生性随淡,从未想过要干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也未将功名利禄当作远大的追求,甚至没有认真思量过将来何去何从,王彦章猛然将这个问题抛出来,砸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也迫使他郑重地直面未来。家?何为家?苏若自记事以来便寄人篱下,不知本姓,不识父母,更不知那个传统意义上的家,他出生的地方,究竟在何方?是个什么样子?国?这个字对他来说,概念并不明晰,中原群雄纷争,狼烟动荡,宵小奸吏当道,民不聊生,外敌尚未入侵,州郡内早已是哀鸿遍野,百姓自顾不睱,仅是苛且偷生,哪还有余力去站在高处纵观大局,体会所谓的国难当头?但道路总是永远向前,总有个明天会一步步走来,苏若对于未来的渴望,不过是靠近那一直以来渴求却不得的光亮,暖一暖身心,让这躯壳和灵魂都有个能坦然安放的栖息之地。
他心中有所思,面上便不自觉浮现出来,王彦章一眼窥破,劝诫道:“人人都趋求温暖,与其期翼他人,何不自己做个太阳,照亮自身的同时,暧及他人呢?”苏若犹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开朗,想自己奇缘之下修得绝世武功,已足以护想护之人一世安稳,前路纵有刀山火海,又有何惧,又有何茫?但那高宇庙堂却非他所望,刚正如王彦章,也抵不过奸官贼吏的阴谋诡计,何况全无经验的自己?若要改了心性趋权附利,对他而言又实是难于登天!他心念一通,当下朗声道:“多谢前辈诫言!只是晚辈一介野夫,堪难造就。但若是前辈有任何差遣,只需代个口信,哪怕赴汤蹈火,晚辈也定当死而后已!”
王彦章不意他有此一举,心下难免失望,但也深知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当下大笑两声,豪气道:“好!小兄弟有此一言,老夫心意足已。我与小兄弟再见如故,性情相投,不妨便结个忘年,以兄弟相称,可行?”苏若大喜道:“若得如此,实是晚辈荣幸!大哥不弃,请受小弟一礼。”便要翻身下马。王彦章伸手止道:“兄弟之情在心不在礼,那些繁文缛节,休去管它!”二人把手一握,放声大笑。
入了兖州城,苏若一行找了家客栈,推杯弄盏,轰饮酒垆,饭罢便各自回房歇息。苏若在床上倒了,刚合了眼,突听得扑扑声起,似是翅膀展动的声音,料想应是飞鸽传书,当下并不以为怪,仍是闭了眼静待睡意来袭。片刻后有人轻叩左边客房的木门,听得吚呀声响,来人进了门,随手关了,低低说话。这间客房乃是王彦章所居,大概是其随从得到了什么讯儿,来向他禀告。苏若心念转动间,耳中早已摒弃了其他杂响,清清楚楚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便是习了空为真经无我境界的结果,声随心动,想不听都还得刻意运功排斥一番。
听得来人说道:“……真宁公主日前不告而出,下落不明,吉凶未知,圣上深为担忧,令各州郡遍为寻访。敬相为此飞鸽传书,请侯爷密切关注。”片刻静默之后,王彦章的声音响起:“真宁公主不是在陪着耶律公子了解中原的风土人情么?怎么又跑出来了?耶律公子可还在宫中?”
苏若正待继续听下去,突听得木门轻响,忙收了心起身开门,见门口立了一人,却是客栈的掌柜。掌柜见了他,欠了欠身,恭敬道:“苏公子,决叔请您过府一叙。”苏若愣了一愣,方想起决叔,便是许州城外柳树林里将自己错认作柳末的那位高人。当下大为讶异,自己入城不过两柱香时间,且又衣衫褴褛,篷发乱须,决叔何以能如此迅速精准地掌握自己的行踪?口中不自觉便问了出来:“他何以知晓我在这里?”掌柜微微一笑,低声道:“兖州城内,在决叔看来,犹如咫尺观物。”略一侧身,右手一引,道:“公子请!”苏若道:“待我向王大哥告知一声再行不迟。”掌柜却道:“无妨,我们会向开国侯解释。公子请放心!”
苏若不再坚持,随了这掌柜出了客栈,门外早有两匹马等候,带路的是一个年青人,阔额宽鼻,却是骆平,曾在陈州城外有过一面之缘。苏若大喜,二人打马过街,一同前行。路上苏若从骆平口中得知,因近日将办品剑会,江湖豪杰齐聚兖州,决叔思量苏若也许会来一观盛景,所以特意吩咐了帮中弟兄,留意进城的客人中是否有苏若。是以苏若一进城,决叔便已知晓。东浩凝西幻魅,浩凝堂能与幻魅堂分庭抗礼,自然实力雄厚,其植根兖州,兖州便是立帮之基,城内大小事宜自然一览无余。此番品剑会乃武林大事,来者云众,各怀心思,势局难料,堂中早早便在城中遍置人手,收集各种情况,掌握各方动向,便于大局掌控。
提及决叔,骆平一脸恭恪,言谈举止甚为小心,眼中满是崇敬。果如苏若所料,这决叔便是浩凝阁如今的阁主,为人低调,却有超常智谋,是以接管浩凝阁十五年间,便将其经营成东部第一大帮。帮中兄弟对其钦偑有加,无不折服于他的威势和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