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黑色的干扁躯体上长满了大大小小冒着黄色浆水的凹洞,扑通扑通,不是心跳,而是肮脏的黄色浆水冒泡的声音,它们没有规律的冒着,时时伴随着一股臭气熏天的黑烟,一条条细小的红紫血管从一双脚掌开始像盘根错节的藤蔓密密匝匝把这副躯体包了个严实。
白雾罩着她的左眼,右眼好像没有了,她抬起那只由黑烟构成姑且可以称为手的东西摸了摸,却什么都感知不到。
“寂凛先生你是否愿意这位乔茜小姐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贫穷还是康健,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保护她,尊重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愿意。”
那个男人站在她有限视野的尽头,背影如冷杉,挺拔苍郁,回答得不假思索。
她遥遥望下这一幕,凄厉的笑了,但即使把嘴咧到最大,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上那些不会痛的紫黑色凹洞又分裂出数个细小的洞口,黑色的烟和腐烂的脓水滋滋作响的又从新生的小洞里接连冒出,红紫的血管像也得到了鼓励与滋养一般,开始疯狂的生长,千万根细如发丝的血管扎进了她被黑气困围的身体里,加固着这具不成体态的身体。
“阿凛,你让我怎能不恨你呢。”她伸出了黑气缭绕诡异可怖的手无情的向那抹影子狠命抓去,无论如何,她绝不允许他如愿以偿的活着,不,她还要亲手毁掉这个世界关于他的一切,不仅是他,还有那些害她的,害她无望而死、无望的留滞在恐怖一角里的人!
可是……她低头用仅剩的一只眼回头看去,模糊的看见寂凛冷峻的眉梢微微的弯着,修长匀称的手指拂去乔茜脸上的泪水,接着一对璧人相拥、亲吻,在座的宾客纷纷站起,热烈的鼓掌祝贺……他们都在笑,脸上都洋溢着令她眩晕的光彩,全然不知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她,没有人能看到她、没有人能听到她、也没有人能感知她的行为。
“寂眠初,癸酉年生人,药物致死,终年二十三岁。”前方出现一道长长的进深的灰白光束。一个男人,或许说是少年更为恰当,因为他的声音很纯净,甚至有几分空灵。他戴着老式的帽沿边坠着两个长线球的正红色针织女帽,一张脸与那道光束一般的灰白,致使看不清长相,纸白色的古风交领长袍从颈部一直包到踏着木屐的脚面,好像一只大号的麻袋,而他又把一双手老神在在的交相插进宽大的袍袖中,更像一个被套进袋子里的人,看起来诡异,但是身形极正,又有几分古卷中羽化仙人的纤雅与清癯疏淡。
寂眠初镇定的摇头,嘶哑地说:“我不是。”
她记得小时候寂凛跟她说过人死以后会由黑白无常领着去阴曹地府的,这个少年就是白无常了吧。
寂凛……她还没有报复他让他付出代价,她怎么能一个人先走呢。
身前与身后两道截然不同的光:一道绚丽多彩,幸福喜乐、一道苍白无力,飘渺空寂。
身负一身黑气长满了肮脏脓疮的她好像哪都不属于,不、不,她要回去,寂眠初一头扎进那些喧闹的人群里,她的身体再一次直挺挺的穿过了身穿黑西装眉眼有一丝弧度的寂凛。
“呵,你这怨鬼真有意思,我何时问询你了。”苏存轻轻笑叹,纯净之中几分司空见惯的无奈,揣进袍袖里的手拿出一张小小的宝剑状的短桃木木牌轻向那没有体态的黑气女怨鬼投去,淡淡笑道:“莫要再做无畏挣扎,速随我离开这方世界。”
寂眠初只觉耳边一声清凌凌的风响,人已出了人群,置身那道灰白无尽的光里。她仅有的一只眼里,那个她生活了二十三年的世界逐渐化为一道明暗不辨的光斑。
“我、要、复、仇!”她呲着没有嘴唇和肌肉包裹的森白牙齿,粗气连连地咆哮道,数千疮洞因她这一激动胧水直流,顿时臭气熏天,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庞然黑气与迎面而来的疾风猛烈的碰撞着,本飞速前行的身躯因被这碰撞出的巨大气力波及,抽搐一晃,倒退数丈,堪堪坠出光道,脖子上却在这时被一根坠着线球的红绳牢牢栓出。
寂眠初抬首一看正是那白袍少年所戴的红织线帽上坠下的线球。只见少年朦胧的身形未变,仍是落落向前,双手负后,衣袂翻飞如环白鸽,一只红线球坠于后背,另一只则远远绷直拴住了她的脖子。
她若不动还好,一动,那线球也跟着动,帽绳俞向内收缩,不过,她也觉察不出疼痛,只是头似乎越来越重了。
“你……噗嗤”,那侧身的少年双肩明显一抖,竟是失态的笑了,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以袖掩面,小小清了一下嗓子,端出先前姿态正色道:“咳咳,如你一般的怨鬼吵嚷着要复仇的不计其数,是否真能复仇,且看本事,你现在一时置气,不但复不了仇,还容易招来其他怨鬼,把你吃了。”
这话分明在说她还有复仇的机会……寂眠初一怔,身体不再乱扭挣扎。
“你是阴曹地府的白无常吗?我不投胎、不下地狱。”她谨慎的试探道,本来只有一副森白牙齿和独眼的头部黑烟凝滞。
少年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接着,继续前行,纯净空灵的嗓音有一种独具魔力的安抚之效:“你是听谁唬弄,相信这大千世界有什么白无常的?”
寂眠初哑然。
“不过,说来,我们是不是和白无常一样的存在呢……”少年忽而话锋一转,飘渺的长音表明他陷入了思索。
眼前的缭乱的黑气一凝,寂眠初有些无语,又暗觉这少年才是唬人,刚刚说的那番模棱两可的话其目的无非是想让她老老实实的被带回,思来又要发作,却被一人打断了。
“苏店,近几日总不见您店门开,原来是去捉怨鬼了啊。”说话的女子约摸十五六岁,穿了一身红衣,墨色直发梳成对称的垂挂髻,正中用一块弧形木梳固定,脑后长发一泻至腰,整齐厚重的齐刘海下一张玉脂小脸,杏眼朱唇贝齿,颦笑之间灵气流转,好不娇俏生动。她聘聘婷婷的向少年施了一礼之后,眼光瞥了一眼少年身后,粉嫩嫩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顿时鼓了起来,又噗嗤一下笑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明媚如花,直说:“这怨鬼好丑啊,还被您勒成了大头娃娃,哈哈哈……”
大头娃娃……寂眠初混沌的眼里黑气直窜,难怪她一直觉得自己头重脚轻的。啊,她现在是一团气了,听这小女孩和那个白无常都叫自己是怨鬼,莫非她是因为怨气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妘萝,你且慢笑,我店中还有事须处理,先行一步了。”苏存侧目莞尔,礼貌而疏远,话毕径自踏着木屐前行,那叫妘萝的少女止了笑声,追了两步,圆圆的杏眼下两道可爱的卧蚕,好像日本的小搪瓷娃娃,她嘟着嘴,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委屈至极又像少女在撒娇求安慰,见苏存无动于衷,便闷闷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剪成侍女像的小纸片儿人。
她打了一个响指,那纸片儿人立时被赋予了知觉似的抖了两抖,接着它从妘萝晶莹的指间跳将下来,逐渐变大,直至变作一个芊芊女子的身形,一股淡淡的青烟自它脚底缭绕至头顶,纸灰散去,半身人形半身黑烟的女人显现了出来,她用幽怨的独眼掠过三人,便再未正视过谁。但只匆匆一眼,亦足以教寂眠初惊艳的了,这女人是她从未见过的中国古典的美,花容半张却难掩倾城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