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人的寿命超乎常人十倍,当英正七岁时,慈牙二百八十岁。英正二十七岁时,慈牙整整三百岁。在英正的眼中,他的姑姑一如他七岁初见她时那般年轻,她的容颜未曾发生改变,但所经历的岁月因为有他,忽然有了意义。
那一日,英正手下一百三十万将奴顺利杀入虬城后,虬城正首三座大门于同一时间敞开,随着英正慈牙的进入,虬城城头印有虬字的部族大旗轰然倒塌。
城中虬军还在做殊死顽抗,失了联纵部族的帮助,虬人孤军奋战,终因兵力悬殊,寡不敌众,最终兵败城破。
城中四处都是横死的士兵,百姓早已撤出,屋子收拾得很彻底,地面遗落的都是不要的陶罐、衣物。值钱的,有用的统统被带走了,甚至连一头牲口也没有留下。将奴攻下的实则是一座空城。守城的虬族士兵却奉命死守,意在掩护城中百姓和部族宗亲大规模的转移。在将奴大举入城的那一刻,他们中的多数骄傲地死在了敌人的刀下。
“城中一定有暗道,直通城外。”有将奴前来汇报。
英正皱皱眉头,举目远望,这虬城规模较之骁城不相上下,夯土的地基,砖砌的石墙,屋顶覆盖了黑瓦,陡壁飞檐,蔚为壮观。笔直的街道直通宗庙,有散逃的虬军正有计划地向宗庙撤退,只消望一眼,便知那一定是暗道的所在。
“如此显露痕迹,只怕有古怪!”
英正身边的侍从闻言,忽提气向前奔出数步,旋即捉了一名虬族士兵押到英正的身前。
英正满意地微笑。
那侍从摁倒虬族士兵,喝问:“说,宗庙内有甚古怪?”
被抓的虬人半跪着,倔强地挺直了脖梗,恨道:“贼奴,大将军设了计谋在宗庙等你们,怕了,就快滚吧。”
英正疑惑,“大将军不是被你们驱逐出宗庙了吗?”
那虬人嘿嘿一笑,恨道:“大将军蒙难,算准了你们会大举攻城,早早便布下了圈套,不怕死的,你们尽管去吧!”
英正冷笑,“你们大将军神机妙算,到头来含冤受辱,今时今日,你们虬人可有悔意?”
虬人不屑,“我们本族的事不需你这贼奴多嘴。”
“贼奴?”英正闻言大笑,眸子收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大将军的长子身陷骁城,至今杳无音信。也许,这攻入虬城的贼奴中便有他的身影。”那人一怔,英正喝令:“将他斩了。”侍从听命,手起刀落,那人倒在血泊中。
慈牙惊愕无声,精神恍惚地跟在英正身后。这是他的部族,因为她,同室操戈。
……
远处杀伐的声音此起彼伏,伴着一个个虬族士兵的倒下,宗庙终于向将奴掀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英正回头,望望身后,慈牙面色苍白,红了双眼避开他的目光。他心下明白,移了视线在她身后寻找虬族圣姑,不想司孺竟没了身影,连同看守她的士兵也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是谁如此大胆?能在他眼皮底下把人救走,那这虬城的暗道不只一处。他昂然进了宗庙。先行杀入宗庙的将奴驻守在宗庙各处,宗庙内已被他们搜了个仔细,未发现任何异常。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虬人的尸首。祭祀用的青铜方鼎,占卜的器物,甚至连宗族的牌位都未曾被移动。亡灵居于玄冥,睁眼看着凡尘发生的一切。曾几何时,这样的传闻,风靡于每个相信轮回的世人脑中。英正心中一颤,抛开了这些恼人的想法。
宗庙的正首挂了一张兽皮方毯,长约五丈,宽三丈,遮了整面墙壁,毯上纹了一条巨龙,纵横驰骋,飞扬跋扈,甚是张狂。虬龙的脚下有云雾的图案,寓意飞龙在天。
英正看到此处忽尔放声大笑,“这虬人弃宗庙如同敝屡,不想这图腾竟是越描越夸张。”
慈牙恐慌地拽住他的衣袖,“亡灵神圣不可侵犯。”
英正回眸,盯了她半晌,忽道:“姑姑,天不佑我,我便杀入宗庙,如今立于这庙堂之上,奈若我何?”
慈牙长叹不语,今时今日……也许,真有天意!瞥眼,忽见莫氏宗族的灵牌,心中一颤,转了视线游移不定地望向窗外。
“将门户关闭,”英正昂然下达命令:“在堂前燃一堆篝火,我就不信,找不出这暗道的入口。”
将奴依命行事,分派了差事,各司其职,一时庙内热闹非凡。
在将奴准备燃火探查暗道入口时,英正无声地环顾宗庙。巨幅图腾画毯前整齐地排着虬族世代宗亲的牌位,有莫氏一族,独独缺了莫峥嵘与次子莫仲臣,但在莫氏宗族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却赫然立了一块黑木沉漆的牌位——莫伯臣,莫氏第十三代长孙。他心下不禁感叹。
自有纪年开始,自莫氏先祖建立功勋堂皇进入宗庙之日起,莫氏一门在虬族便是一支战功卓著,地位显赫的望族。英正久久立在他们灵牌前,如一尊石塑。慈牙转头,忽然见了这一幕,两眼一黑,昏厥过去,待她醒来时,英正年轻的面庞出现在她眼前。“我们不欠他们,”英正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欠任何人。”慈牙鼻子一酸,无声滚下两行清泪。
其实,英正的先祖功勋盖世……又何止是英正,在将奴中,许多人都曾有辉煌的宗姓和引以为傲的家世,只是……一日落魄,不幸为奴,一生的命运随之改变。
篝火很快燃了起来,如英正所料,火苗晃动的方向便是宗庙内暗道的入口。巨型图腾画毯右下角有一处机括,远远看去,如同固定画毯专用的木楔,实则有些微的区别。将奴顺着入口的狭缝找寻打开暗道机关时,无意中触动了这个机括,随之轰隆一声,宗庙的屋顶忽然坍塌,无数的巨石如雨点滚落,暗道入口的大门却纹丝不动。驻守在宗庙内的将奴瞬间被压在巨石之下,惨叫声随着坍塌之势久久响在虬城被占领的街道尽头。身处宗庙外,横扫虬城每寸被占领土地的将奴大军一片惊愕,片刻,忽然大梦初醒般涌入废墟之中搭救他们罹难的同胞。
“……我们团结御敌,一致对外,才有了今日,实实在在掌控了自己的命运……”英正曾有的话语天意般地预示了这一刻的到来,无论天灾,无论人祸,他们心中都十分清楚:必须紧紧抱在一起,才有生存的可能。
有人甘冒生命危险在石块将倾未倾之时尽可能救出更多的人,有人拆了民舍用木板顶住坍塌的宗庙石柱,有人排成长队搬运石块试图为幸存者移出更多的生存空间……将奴如临大敌般展开各种营救措施。
未身死沙场,却于天灾前束手无措。
是天灾么?营救的将奴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
被困的将奴一个个被救出,死难者的遗体也被收敛,记录官在生死簿上沉痛地勾去了他们的姓氏。
英正抱着慈牙于一座三百多斤的巨石下奇特生还。
被困了多久?英正心中毫无知觉。当一丝光线投入他掩身的狭小空间时,他看清了那个顶着巨石的黑牌,那是一个女子的牌位,上写:莫进之女——莫愁。英正陡然一滞。巨石的一侧已然着地,另一侧被灵牌稳稳支撑。三百多斤的重量有多少卸在了这薄薄的木牌上?它的座下,供奉灵位的石阶从这牌位向前至十步的距离,全部坍塌,却于这木牌之下奇迹般地保存完好。英正始终不能言语。
二十八年前,一个男子入赘莫家,娶莫进之女莫愁为妻,改名莫峥嵘。膝下育有二子,长子莫伯臣、次子莫仲臣。
……
事后,英正颁布法令:“无犯者,不杀。降者,不杀。”
六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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