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撤离
杲杲初阳何时变为落日?城中的人没有知觉。
司孺俯身将晏战抱在怀中,远远地跟在英正身后。有那么一瞬,浴于残照中的虬城如同陷入一片血海。押送他们的侍卫得空便挥刀砍翻冲到身边的虬人,因了她的身份,她的族人竟想乘乱将她救出。有一丝冷风,旋乎而至,卷了衣袂,令她长发飘飞。浓重的死亡气息便随了那风,越逼越近。她用手扶住了孩子的头,将他整个身子紧紧箍在怀中。她也许不能给他未来,但或可给他一丝希望。她故意将脚步挪得很慢。远处,英正昂首阔步,兴奋地欣赏他的战绩,不过片刻,身影便掩在不断前涌的将奴大军中,再看不到丝毫。她低声对怀中的孩子说:“别怕。”
晏战点点头,将脑袋贴在了她的肩头,圆睁双眼看着身边的一切。杀戮对他已不再陌生,鲜血横溢的场面已使他陷入一种呆滞的状态,如同在母亲的身后,他伸了拇指在小小的口中,黑漆漆的眼珠晶莹明亮。在那瞳底深处,无数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
将奴挥舞长刀瞬间杀入纵横幽深的巷道。虬城的每个角落,每一处房屋,都可能掩藏了留守的虬人踪迹。残照的夕阳下,呼叱格斗的都是不甘的身影,血刃寒光不过为滋长仇恨加深了砝码,在英正还没有意识到这点时,他的手下肆意杀戮。
有将奴莫名失踪。故意滞后的司孺身边,看守她的士兵奇迹般地减少。当发现了这一事实,为首的挥刀喝令,茫然不过维持了片刻,将奴开始有组织地反击。五人一组,依令纷纷从怀中掏出机弩,自由联合,掩护同伴在屋内屋外交替前行。入了巷道,分出两人,占领了房屋制高点,于空中以手势指引地面同胞前行。弓弩手及时跟上,跃马扬鞭,于方便处,纵身上了房顶,换下先行占领制高点的将奴。这二人便再次向前,幽魅般跟在败逃的虬人上方,小心地指引地面同胞按照指示的方位无声推进。他们的身后,专司射杀的弓弩手如影随形,不觉间排了一线,弓了身子,趴在墙头,牢牢守住虬人的退路。
其实,于这兵败城破之时,虬人又何须退路?正如英正所料,这虬城处处都藏了暗道。高墙的尽头,虬人身影一晃便入了房屋。
墙上的将奴见了,脚尖一点,飞身下地,与地面的同胞再次复位五人一组,交替杀入屋内。墙上弓弩手排开了伏击点的距离,匀出多余的人手,也以五人一组,增援地面同胞。
屋内,正前方、左侧、右面,将奴手握机弩循了自己的方位进入备战状态。察看,无碍。剩下的二人前冲,余下三人做一次简单的换位,再次往复前行。一切都在瞬间完成,备战、勘察、前冲、换位、甚至搏击,没有固定的同伴,但每个自由组合的将奴都能明确自己的职责方位,默契地掩护同伴前行。近千年的战争,血雨腥风中诞生的不只是仇恨。
虬人其实深知将奴作战的特点。掩入房屋后,并不恋战,利用了将奴对虬城纵深街道房屋的陌生,安全撤离。
身为虬族圣姑的司孺心中也明白,有意无意间抱着晏战向街边的房屋靠近。空中有箭簇破空之声,适时地加速了这一行动的完成。司孺抬头上望,有一队勇敢的虬人先行占领了虬城主街的制高点。掩在她身侧的将奴无奈,挥舞了兵器押着她退入房屋。马蹄瞬间疾弛而过,其后跟来的弓弩手,在马鞍上伸手一按,飞身上了墙头,立时与虬人血肉相搏。
司孺于慌乱中,抱着晏战在屋内躲避,还未站定,空中人影一闪,她身边的将奴纷纷倒地。衣袂悉瑟,七八个武士装扮的虬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向她拱了拱手便不由分说带着她钻入后房,伸手打开一处墙柜,现了暗道的入口,示意司孺进入。司孺心中明白,也不多言,俯身钻入暗道,还未站定,便听得身后将奴的喊杀声。
“圣姑不须担心。”一个年轻的军官出言宽慰,挥手示意,那七八个虬人掏出打火石点燃屋内的家具。那家具遇火即燃,显然在大战前,虬人早已用松油涂满城中各处,只待将奴杀入,便燃火掩护留守驻军安全撤离。
“原来你们已早做了安排。”司孺不禁道。
那年轻的军官点了点头,“是呀,大将军罹难时,吩咐三将军这样做,他说,将奴必会乘我族内乱时攻城,若有个万一,如此撤离,风险最小。”那军官说到此处,脸色黯然,低了头在前猛走。
司孺不语,身后那七八个尾随的虬人听到此处也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中,随着一声暗响,他们打开的暗道入门轻轻关闭。一行人在暗道中默然前行。
晏战强睁双眼,忽然于明亮心惊的热闹中转入静寂,心中一松,安安稳稳地在司孺怀中睡着了。
那暗道曲折幽深,虬人点了火炬在前引路,不过片刻,陆续有几队虬人先后从城中各处暗道的分道口走出,汇于一处,见了司孺微微颔首,神态甚为恭敬,却都沉默不语。司孺心中猜想,可能这暗道离地面太近,有了声音会惊动将奴。于是侧脸看看怀中的晏战,担心他年纪太小见了这样的阵势,难免害怕,闹出声响连累大家。不想晏战双眼微闭,长睫灵动,显然已入了梦乡,唇角拖下一涎,湿了她的肩头。司孺苦笑,吁出一口长气。
半晌,地面忽然晃了晃,紧接着轰隆一声,天塌地陷般一阵闷响,随之整个暗道开始摇晃,壁上的尘土扑簌簌往下落,空气中飘飞着厚重的尘埃,令人窒息。
晏战突然被惊醒,张惶无措地看着司孺。司孺身子摇晃,单手抱紧他,另一只手摸索着扶住墙面。
有虬人在身旁轻声安慰。“圣姑不须担心,将奴闯入了宗庙,触动机关,此刻已被压在了废墟下。”
司孺暗暗心惊,“这……这也是你们大将军的计谋。”
那人点点头,“死去的亡魂将在天上看着,他们会佑护我们安全撤离。”
“可那些牌位……”
那先前带路的年轻军官回眸笑道:“那些都是复制的灵牌,祖先真正的牌位早已被我们安全转移。”
司孺不语,这莫峥嵘当真神机妙算,一切竟在掌握之中,只可惜一朝失势便万劫不复,含冤受辱,却仍心念虬人,布下这连环的计策。她怀中的晏战心中恐惧,小嘴一撇,刚要出声,司孺单指竖在唇边,摇摇头,晏战眨巴了一下双眼,止了声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