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姓邢,名沅,字圆圆,又字畹芳,幼从养母陈氏,故改姓陈,世称陈圆圆。她原为昆山歌妓,后来才随命运安排流落到秦淮河边。尽管她“殊色秀容,花明雪艳,能歌善舞,色艺冠时”,但是在她前面的人生道路似乎早有人为她安排好,那就是,在秦淮河边的灯红酒绿中,在心照不宣的欲望交易中,在虚情假意的迎来送往中,等待着花谢月残的那一天。如果真是这样,历史是不会记住这样一个女子的,因为这样的女子秦淮河边太多太多了!
谁知道,命运终将为陈圆圆安排别样的人生,让她离开了秦淮河。
吴梅村在《圆圆曲》里说她“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但我觉得吴梅村的这两句诗,只有前一句说对了。因为离开秦淮河时,陈圆圆应该是没有眼泪也没有欢笑,没有留恋也没有向往,有的只是一种复杂的别样滋味在心头;尽管为她送行的姐妹们都说她被人“赎身”很幸运,因为从此可以结束卖笑生涯,可以从良做一个真正的良家妇女了,可以去享受真正有人疼有人爱的生活,当然也可以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安享天伦了,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一去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又哪里知道呢!
好在为她赎身的那位田大人,出手阔绰,至少应该是一个有钱的主吧!随着他至少会衣食无忧的吧!
然而她哪里知道,这位田大人可不只是个一般有钱的主,而是当朝国舅,此时他是一位肩负着朝廷特殊使命的神秘人物!他将陈圆圆从勾栏青楼中赎出,本也是有着特殊的用途。
当时,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威震朝廷,崇祯帝日夜不安。外戚嘉定伯周奎欲给帝寻求绝色美女,以舒解皇帝的忧虑之心,遂派崇祯宠妃田氏的哥哥田畹下江南觅艳。当然,这一切田畹是绝不会与陈圆圆说,也不会与她的鸨母说的。
陈圆圆离开了秦淮河,“横塘双桨去如飞”,载着陈圆圆的船沿运河北上,但是谁也想不到,清军的铁骑正是因为这条船而终将南下。陈圆圆此去便注定了她乘坐的这条小船将轻轻摇进中国历史的长河。
去北京的路上,田畹就越来越被陈圆圆的色艺所迷倒,到了北京后,他便彻底地改变了主意—或许也是他看到明朝的气数已尽,觉得已没有必要再将这样的美女孝敬给一个行将就木的王朝“糟蹋”了吧!
田畹没有将陈圆圆送给崇祯,而是占为了己有。但他也因此而有了双重的担心,一是担心李自成的农民军随时会打进城来,二是担心皇帝知道他私占了陈圆圆—正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吴三桂进京来了。吴三桂是奉崇祯之命而来,此时他成了崇祯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自然也成了达官贵人们巴结的对象,田大人自然也不能在这群巴结吴三桂的人中落后。田大人为吴三桂而设的一场盛筵便在城外农民军的隆隆炮声中开张了。
酒过三巡后,田大人命圆圆歌舞助兴。没想到吴三桂一见圆圆后,眼珠便盯在圆圆身上不再转动。田大人见时机已到,上前对吴三桂轻声说:“寇至,将若何?”吴三桂说:“能以圆圆见赠,吾首先保护君家无恙。”
还未等田畹回答可否,吴三桂已一把抓住圆圆。可怜的圆圆呵,哪里还有什么自己的选择!她只是一件示客的礼物,既然客人喜欢并索要,主人也没表示异议,那就只能被客人带走了。
吴三桂自然是很想将陈圆圆带到山海关去的,他的人马在那儿,那既是他当下还被崇祯看重的原因,也是将来与李自成讨价还价的资本。但是他老谋深算的父亲说:“你别忘了这女人的来头!如今皇上毕竟还是皇上呵!”于是吴三桂将陈圆圆留在了北京的府中。
当然,此时吴三桂的父亲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将这个女人留下的同时,也便就此留下了一条祸根,就是这个女人将不但终要了他的老命,也要了府里上下30多口人的性命,也改变了一段历史的命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也看上了这个女人。
果然不出所有人预料,不久李自成率领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将自己至尊的生命用二尺绳索交给了煤山上的一棵歪脖子老树。吴三桂的老父倒也参透了世事的变化,在他看来改朝换代实属正常,他才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哩。很快,他便投降了农民军,还写信给儿子。
据有关史料上记载,当吴三桂向送信的仆人询问父亲及家小的情况时,仆人说:“已被农民军抓起来了!”吴三桂不在乎地说:“没事的,我回去后他们就会放了他们!”
吴三桂又问家里的财产有没有损失,仆人问答:“都被农民军没收了。”吴三桂仍满不在乎地说:“也没事,我回去后他们就都会归还的!”
最后吴三桂特别问起他新纳的小妾怎么样了,仆人支支吾吾,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已被刘宗敏抢去宰相府了。”
吴三桂岂能再“不在乎”!他后来的确成了汉奸,但他首先是个男人呵!
其结果当然众所周知,用不着我在这里细说,吴梅村在《圆圆曲》中对此写得概括而形象:“恸哭三军具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的确,吴三桂的“冲冠一怒”看起来只是“为红颜”,这“红颜”当然是指陈圆圆了,但说到底,他又是因为陈圆圆的什么呢,情,还是爱?
可以设想,当刘宗敏看上陈圆圆后,陈圆圆当然只能一如既往了,一切都不会有人给她选择的机会与权利,她自然也不会有自己的选择,对于被男人争来送去的类似情况她早已习惯,因此在她眼里,田畹也好,崇祯皇帝也好,吴三桂也好,甚至她爱过的冒辟疆也好,都一样,刘宗敏当然也一样,他们都一样如秦淮河边的那些嫖客,对于他们,她的心中,早已既没有爱,也没有恨,所以跟谁去不是一样跟呵!
吴三桂当然不会不想到这一点,当然不能不为此而愤怒,因为被一个喜欢的女人看轻,那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也是令人尴尬而难堪的,甚至是令人愤怒的。但是吴三桂愤怒的原因绝不全在此,如果全在此,那说明吴三桂倒真的爱上陈圆圆了。
吴三桂愤怒的更大原因,是陈圆圆被刘宗敏抢去太丢了他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你真喜欢可以跟我说呵,不得到我同意,不要说是一个我喜欢的人,就是再不值钱的东西,你也不能抢呵?这岂不是对我太藐视了吗?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一场悲剧就此展开。
“恸哭三军具缟素。”然而,应该“恸哭”的岂止只是“三军具缟素”呵,更应该是刘宗敏和李自成们,还有他们的那个“大顺”政权,当然还有一段啼笑皆非的历史和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
尽管吴三桂的“冲冠一怒”不会是因为他真的爱上了陈圆圆,但一个事实是,陈圆圆却从此似乎爱上了吴三桂。
我这样说,或许至今还会惹得一些正人君子们也“冲冠一怒”,但是在我看来,这实在比《色戒》中的王佳芝能爱上易先生要合情合理多了。我虽然不是女人,但是只要设身处地地将陈圆圆当作一个女人,即使是站在今天的立场来看,陈圆圆也不能不爱上吴三桂,因为有一个事实陈圆圆不会不看到,那就是,除了吴三桂,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如此地“在乎”过和“珍惜”过她。就凭这一点还不值得一个女人爱上这个男人吗?尽管他的确是一个大汉奸,但一个弱女子,她管得了吗!
吴三桂攻下北京后找到了陈圆圆,陈圆圆从此一直跟着吴三桂,先由京入陕,再入蜀,然后独占云南。吴三桂晋爵云南王后,欲将圆圆立为正妃,圆圆托故辞退;吴三桂喜新厌旧别娶后,一度因正妃悍妒而想杀了圆圆,圆圆得悉后削发为尼;吴三桂叛清,于1681年冬被康熙大军攻破昆明城后,陈圆圆得知吴三桂死后亦自沉于寺外莲花池。
这一切事实足可证明陈圆圆对吴三桂可谓是死心塌地,何以如此?除了因为爱,我们还能找出其他能令人信服的原因吗?
红尘青莲董小宛
在“秦淮八艳”中,董小宛无疑是最为矛盾的一位—最简单又最复杂,最世俗又最浪漫,最幸运又最不幸。
董小宛的生命历程中,既没有柳如是那样的殉节而终、大义凛然,也没有李香君那样的血溅桃花、惊心动魄,更没有陈圆圆那样的倾城倾国、天崩地坼,她的人生轨迹似乎很清楚。据有关史料记载,董小宛1624年生于苏州的一个小康之家,因父亲早逝家道中落而不幸沦落风尘,来到了秦淮河边,成了“八艳”之一,因姐妹陈圆圆的关系与“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相识,后因陈圆圆的北去冒辟疆移情于她,她随后与之相爱,并嫁他作妾,于1651年病逝于如皋的冒家水绘园中。
董小宛这样的人生历程,看起来实在算不得复杂,甚至应该说很简单。
然而偏偏有人说,1651年董小宛根本就没有死,而是被迫入宫成了顺治皇帝的妃子,对此冒家不好明说,只好向外宣称她死了。进而还言之凿凿,说清宫中那个饮鸩而亡弄得顺治出家为僧的董鄂妃,实际上就是董小宛。
又有人说,曹雪芹《红楼梦》中的那个林黛玉原型就是董小宛,而那个最终也出家做和尚的贾宝玉,原型就是顺治皇帝,那个门深似海的贾府实际上是清宫的暗喻。
还有人说,1651年,洪承畴逼董小宛入宫,她为了保全冒家,先是答应,后于入宫途中,用随身剪刀自尽,血溅姑苏五云轩。
甚至还有人说,董小宛根本就没有走进过如皋冒家的水绘园,早在1645年,她因受冒辟疆之托去扬州史可法部劳军,正遇扬州城破,她便自刎拒辱,血溅扬州城了。
……
类似的说法不一而足,扑朔迷离,且不仅仅只是一般的民间传说,而是写进了许多人的著作中,成了一个难解的历史之谜,至今还让许多人做出一篇又一篇的“论文”。作为一个人,董小宛如此盖棺而不得定论,实为简单的人生又不可谓不复杂矣!
有太多的史料证明,董小宛不但的确走进了水绘园,而且还在其中过了一段既世俗又浪漫的日子。
说那些日子是世俗的,因为那是一种居家的日子,柴米油盐、锅碗瓢盆,肯定是一样也不会少,也不能少的。
众所周知,董小宛被后世尊为“中国古代十大名厨”之一。很难想象,一个从风尘中走出的女子的一双调朱弄粉的手,竟然也能奏响锅碗瓢盆的交响,而且还得心应手,创造出一道又一道名菜和甜点,至今还为世人所享用。维扬菜中有一道“虎皮肉”,即走油肉,被称为“董肉”,堪与“东坡肉”齐名和媲美,据说其制作方法就是她的发明。还有一种糖点,用芝麻、炒面、饴糖、松子、桃仁和麻油作为原料制成,再切成长五分、宽三分、厚一分的方块,外黄内酥,入口甜而不腻,据说也是她发明的,所以被人们称为“董糖”。不难想象,研制出这一切,一定是不但需要吃油烟熏烤的世俗之苦,更需要有一份对于世俗生活的专注和用心。然而又正是在这种最世俗不过的生活情节里,董小宛又总能将那些庸常而琐碎的日子过得浪漫美丽,饶有情致。对此我们也不难想象:每当夏夜春宵,如水的月光下,水绘园中,明白楼前,搭小几一张,竹椅两把,董小宛与冒辟疆,就着可口的甜点,或品着美味的菜肴,或谈诗,或论画,或赏月,或饮酒,或什么也不干,只看空中的萤火、天上的流星,同时感悟着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节律……任水绘园外改朝换代,涛走云飞、天崩地坼。其中几多浪漫,定“不得向外人道也”!董小宛就是这样在最为平实的日常生活中同时领略着最为精微雅致的文化趣味,在最为卑微的生命中同时又总企慕和创造着清澄浪漫的诗意人生。所以,尽管过去了几十年,早已白发苍苍的冒辟疆说,自己一生的清福都在和小宛共同生活的九年中享尽了。
大概正是冒辟疆真的已经享尽了人间的清福,也算是“曾经沧海”了,所以他才会不再羡慕这世上的任何福利,才能够在明亡清兴后终守节操。毛泽东对冒辟疆曾有评价:“所谓的明末四公子中,真正具有民族气节的要算冒辟疆。清兵入关后,他就隐逸山林,不事清朝,全节而终。”想来冒辟疆能获得如此高的评价,也应该有董小宛的一份功劳吧!
如此说来,董小宛似乎是幸运的。
然而,为什么人们为董小宛附会出的所有人生可能,都一律是悲剧的暗示与指向呢?这让我们又不能不看到她似乎幸运的背后,有着太多的不幸。
且不说沦落风尘本身就是一种人生的大不幸,因为这种不幸是秦淮八艳一律都具有的。单说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相识、相恋与相守吧。
据史料记载,冒辟疆本来属意的并不是董小宛而是陈圆圆,是因为命运的安排他无法与陈圆圆走到一起后,又在董小宛一次次的主动出击之下,这才与董小宛走到一起的。对于董小宛来说,终于心想事成了,当然是一种幸运;更幸运的是,她走进冒家后,冒家人竟顺利地接受了这位青楼出身的媳妇。董小宛当然对于这一切万分珍惜。此时,冒辟疆的大房妻子秦氏体弱多病,董小宛便主动地毫无怨言地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并且还将几乎所有理家主事的担子担了过来,她恭敬孝顺地侍奉公婆,悉心照料冒辟疆与秦氏所生的二男一女,连冒家的全部家务收支账目也全由她经手。因此,不难想象,董小宛在精心制作那些名菜与甜点的同时,实际上一位才女、诗人、艺术家便就此异化成了冒家的一名高级保姆与义务管家了;而冒家之所以能顺利接纳她,或许接纳的正是这样一个高级保姆和义务管家吧!
然而,董小宛毕竟本质上是一个女诗人,她最仰慕的诗人是李白,她名“白”,字“青莲”,号“青莲女史”,都是因此而起;早在秦淮河边,她就以诗词书画名动一时,她的书法能达到替冒辟疆为朋友书写扇面而让人看不出破绽的水平,她15岁时画出的《彩蝶图》现还收藏在无锡市博物馆,上面许多的名家题跋无不给予很高评价。董小宛放弃这一切难道真的内心就没有一点痛苦吗?
当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只要有爱,不要说艺术了,一切都可以放弃,只是这种爱应该是相互的、双向的。
董小宛无疑是爱冒辟疆的,爱得全心全意;但是冒辟疆呢,似乎就有点复杂了。
董小宛死了许多年后,冒辟疆写了一本叫《影梅庵忆旧》的小册子,说是为纪念董小宛而写的,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飘荡在这位才子笔下的,却不时可见陈圆圆的倩影,这里且录两小段为证:
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鬓,难其选也。蕙心纨质,淡秀天然,平生所觏,则独有圆圆耳。
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缃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令人欲仙欲死。
这无论如何也既不合乎“文章作法”,也更不合人之常情、世之常理,但是竟是事实。这就不能不让人想,或许冒辟疆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爱过董小宛,至少是没有全心全意地爱过。这不能不说是董小宛的一大悲剧。
对于这一切,聪明如董小宛者不可能全然无知,她知道的最好的证明,便是她年仅28岁生命就悄然凋零,成了“秦淮八艳”中,花期最短的那一朵。
血溅桃花李香君
今天,秦淮河边的媚香楼还在。只是里面理所当然已没有李香君。
没有李香君的媚香楼还是媚香楼吗?是也不是,不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