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情稍有不合事实处：一，余与德将统帅八国联军之瓦德西，虽有一段情缘，但斯时系在清皇宫之议銮殿上（即现在之怀仁堂），爱史为人生秘密中之秘密，闺房中事，岂能为局外人道，该戏关余与瓦德西之钟情，未免描写太过。二，阻止外兵屠杀民众，及劝德公使克林德夫人应允中国议和之事，余不过斯时见外兵屠杀我国人民，一时激于临时情感，随时向瓦一说，并非预有若何救国之成竹在胸，而出于有计划的爱国举动也。该戏演来，少失真相，虽十分夸奖我，但于我之良心上，诚为不安……
赛金花这时的“谦虚”与前面的“不谦虚”实在是矛盾。不过其矛盾的根本原因，在我看来，或许是她本以为自己说起瞎话来已经是够大胆的了，但是没想到竟然还有更大胆的，所以连她也自叹不如。真不知道那些剧作家和艺术家们知道了赛金花的这段话后，心里会有什么滋味！
按常理，如果赛金花真帮了李鸿章和清廷如此大忙，李鸿章又是她的安徽老乡，怎么说事后也得有所表示呵，清廷再腐败，就算是做做样子笼络笼络人心，也会有所表示的嘛。至少不会做那种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吧？然而，清廷回京后，并没有表现出一点领赛金花情的地方，而赛金花也仍旧只能操她的旧业，靠做老鸨、拉皮条和接嫖客度日！不仅如此，当她将一雏妓逼至自杀而死时，清廷也并不曾对她有半点同情，而是将她以“虐妓罪”判决“下狱”，出狱后还将她“驱逐出京，遣回原籍”。这一切，本身也能多少证明赛金花说的多数都是瞎话。
虽然赛金花这一次被“押送回籍”后只在黟县住了半个多月，不过倒因此而让世间明确了她真是黟县人。此前，她曾笼统地说过自己是徽州人，但也说过是苏州人，还曾说过是休宁人……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哪一个婊子肯轻易说出自己的籍贯呵！或许这也算是她们在灵魂深处剩下的最后一点羞耻感—自己毕竟在外是让故乡蒙羞呵！
只是没想到，今天黟县倒堂而皇之地为赛金花建造了这么一座归园，我想如果赛金花地下有知，连她或许也会于九泉之下笑出声的吧！
五
其实，赛金花到底有没有与瓦德西睡过？瓦德西到底是不是因为赛金花枕边风的作用才不让德国士兵参与北京城里的烧杀奸淫？朱紫缙绅与妓女到底谁对国家更有用？那北京的“克林德牌坊”到底是不是赛金花的主意？对于这些问题，我实在是没有兴趣去探讨，因为无论赛金花有没有与瓦德西睡过，我想她都不应该是黟县的光荣吧！
且不说她若是明明没有做过，竟还在那儿说瞎话，哗众取宠、虚言邀好，分明是一种无耻；就算她真的如《孽海花》中所写一般，真的与瓦德西睡过，也真的给他吹过枕边风，帮过李鸿章的忙，那又怎么样呢？记得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一文中，曾用他那一贯“顺手一击”的方法，不无讽刺意味地说：“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在这里，鲁迅虽也已承认赛金花的确曾与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但对此观点很明确—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人也能被封为“九天护国娘娘”吗？
黟县为什么要建这么一处假古董呢？我首先想到的其中原因和目的便是为了增加一处旅游景点：不管怎么说，赛金花是名人嘛！只要是名人的“故居”、“纪念馆”之类，总会有人来看的，这就可以卖门票，可以增加地方的旅游收入。
然而，真的只要是“名人”，只要他（她）能带来钱财，就可以不管他（她）是凭什么出名的，就一律为他（她）建“纪念馆”吗？我把自己的这一想法刚说出口，或许是觉得我的话有点扫人兴吧，给我们做讲解的那位本地导游告诉我说：“这园子开放至今才短短半年时间，平均日接待量就突破了500人次。”
这话真让我有点吃惊，不由得想到我们此行刚刚去过的绩溪胡适故居，那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呵！真没想到这赛金花至今竟还有这么大的魅力，至少其魅力是远远大过作为文化大师的胡适！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不可否认，赛金花的知名度和魅力更多的是来自于当时许多文化人甚至是文化大师的抬举和吹捧；现在倒好，被吹捧者竟然压过了吹捧者自己。这恐怕是那些吹捧者当初所始料未及的吧？
夏衍的戏、张大千和李苦禅的画就不用说了。就说胡适本人吧，他也曾推波助澜过：当刘半农宣称要为赛金花作传时，胡适说刘这是“开了大学教授为妓女立传的先河”，赞赏和欢呼之情溢于言表。连宣称看破红尘做了和尚的苏曼殊，竟也对一个妓女表现出了极大的好感，他在《焚剑记》里说：“庚子之役，（赛金花）与联军元帅瓦德斯（西）办外交，琉璃厂之国粹，赖以保存……能保护住这个文物地区，不使它遭受捣毁破坏，也应算她作了一桩好事。”还有以提倡幽默著称的林语堂，更在《京华烟云》里几乎是为赛金花大唱赞歌了：“北京总算得救，免除了大规模的杀戮抢劫，秩序逐渐在恢复中，这都有赖于赛金花。”这么多堪称大师的文化人一齐上阵，赛金花焉能不红、不热？
对此，齐如山先生曾在《关于赛金花》一文中有些愤怒地说：“平常国民不知道，尚无不可，若小说家、诗家、文人……若连这样极普通的国际情形都不知道，未免说不过去。”
其实，这些“小说家、诗家、文人”岂能真“不知道”呵？是他们的灵魂深处实在需要有一个赛金花，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愿“知道”齐如山所知道的这一些来煞了自己的风景。
首先这是因为中国一贯以来有一个传统，这就是每每男人不行时，就会有女人上；每每一个王朝不行了，总会出现一个甚至一群巾帼英雄。不是吗？宋朝不行了，男人们打仗都不中用了，杨门女将便出场了，为大宋朝争得了面子，所以《穆桂英挂帅》等自然传唱不绝；明朝不行了，那些平日时读圣贤书，将忠义气节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江南才子们，一个个骨头比谁都软，于是秦淮八艳出场了，她们弱柳般的身体里原本都有一副硬骨头。为此有人在心里说：你大清神气什么？还不是靠的吴三桂的“冲冠一怒”才得了江山的吗？而吴三桂的这“冲冠一怒”还不是因为红颜吗，说白了还不是因为一个叫陈圆圆的女人吗？可清朝不行了，也照例有一群或一个女人出场呵，更何况这一次“卖国”的也是个女人，所以岂能没有一个“救国”的女人呵？赛金花出现得恰是时候！所以人们首先是“小说家、诗家、文人”，选中了她为国人争得了面子，随后是“平常国民”欢呼，欢呼这一个妓女便挡住了洋人的十万雄兵，当然也欢呼这满朝的缙绅朱紫，竟然不如一个妓女有用。就这样，一个“九天护国娘娘”被造就出来了。
其次，赛金花封神之时，中国正面临着日本帝国主义更大规模的侵略。但是这又有什么可怕呵？想当年，我们只需一个妓女就可搞定八国联军，小日本又岂在话下！我们只需要将赛金花的“英雄事迹”进一步发扬光大，一定就可以唤醒和造就千万个赛金花了！此时，人们对赛金花格外怀念、称赞自然也不难理解。
齐如山先生虽然不一定看到这一层，但是他的抱怨并没有错。他抱怨的是那些“小说家、诗家、文人”—与其说是赛金花这位“九天护国娘娘”她自己打扮伪装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一群“小说家、诗家、文人”与全社会合力打造出的、吹捧出的和最后封成的。
然而赛金花毕竟是一个妓女，这让人总有点尴尬，好在中国也有一个传统，可以一面骂着“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一面又忙着狎妓、娶妾不亦乐乎。所以一面在为“九天护国娘娘”大唱赞歌的同时，一面又不能忘了骂上一两句，以示“一分为二”“中庸平和，不偏不倚”。作为男人的刘半农就曾说：“中国有两个活宝，慈禧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卖国，一个卖身；一个可恨，一个可怜。”
说得真是太好了！这话一说，国家弄成这样，一切就全是女人的事了，男人鸟事也没有了，更不必负什么责任了！
这样说来，黟县建这么一座“归园”似乎倒也应该了！
只是我终究还是希望，“归”到这儿的那一缕香魂，千万不要是那个叫赛金花的妓女的，而是从这儿走出的那个叫郑彩云的村姑的！
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李香君、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马湘兰。
八位曾牵动过时代与历史走向的女子，八个终走不出生活与人性双重复杂的生命，八支早凋零在历史暗角却幽香至今的花朵……
她们的青春苍白而又艳丽，媚俗而又雅洁，短暂而又长久；她们的命运偶然而又必然，无助而又无奈，可悲而又可叹；她们的人生软弱而又坚强，可耻而又可敬，复杂而又简单……
她们—
世称“秦淮八艳”！
峻峭崚嶒柳如是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将稼轩的这一词句化作了自己的名字，也模糊了自己的性别，更使自己本如弱柳般的生命变得山一般峻峭。
其实她的故乡是没有山的。有人说她是浙江嘉兴人，又有人说她是江苏吴江人，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里人，因为她从小就被人卖来卖去，先是被卖为婢，再是被卖为妓。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家境贫穷。好在那时她小得并不能记事，也还不能体味这世态的炎凉。
无论是嘉兴还是吴江，都是没有山的水乡。她对于山的最初记忆，是晴日里向天边眺望所得到的那一抹影子，还有就是她从诗词文章中读到的那些名言警句。但她竟因此而知道了，妩媚的青山上有高洁挺拔的青松，松林间有草，有花，有潺潺的流水，有阵阵的鸟鸣，有峻峭悬崖，有崚嶒山石……山是一个别样的世界，丰富、稳重、可靠，于是她也希望自己是一座山，一抹美丽的远山，既立身于这世间一隅，又超然于这红尘之外。
但她终究不是山。
稍稍长大一点，就有人不停地对她说：你充其量只是一棵小树，甚至只是一棵小草，你一定要找一个可靠的靠山。
于是为了那一座梦中的靠山，她刻苦地读书练字，吟诗填词，刺绣绘画，抚琴度曲，同时日日描眉涂腮，调笑嗔语，总之，努力地将自己弄得风情万种，仪态万方。但有时她也会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不就是因为家境贫穷吗！
但贫穷也是罪过吗？她曾多次这样的问天，问地，问自己。
天无语，地无言，而自己只能是越问越陷入迷惘—
如果贫穷不是罪过，至少不是自己的罪过，那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惩罚自己！不但小时候被卖，长大后还要被卖，而且出卖的除了自己的肉体，还连同自己的灵魂！
如果贫穷也是罪过，那是不是只要走出了贫穷，这罪也便受到头了呢？想到这儿，她只能又日日描眉涂腮、调笑嗔语……将希望寄托在那座梦中的靠山。
她终于找到了一座靠山。
那一日，吴江盛泽的归家院内来了一位书生，着白衣一袭，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神情忧郁，但那一双忧郁的眼睛中又透出坚毅的目光。
四目相对，两人几乎同时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有火花闪烁；与此同时，她似乎看到了一座青山，它遥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白衣书生一去不返，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总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几经打听，终于知道白衣书生姓陈，名介，字卧子、懋中、人中，号大樽、海士、轶符等，南直隶松江华亭人。
她让人主动给他送去名刺。一次，两次，三次……这让当时许多人觉得不解，连跑腿的女佣也觉得跑得累了，但她却说：“世间本该藤缠树，世间哪有树缠藤！”
白衣书生终于又来了，而且还领来了姑苏名士张溥等复社中人。那张学士的《五人墓碑记》她早就读过，且曾读得她热血沸腾，眼含热泪。
从此后，她的香闺似乎成了复社又一处雅集之所。他们与她，不，应该是她与他们，一起吟诗属对，抚琴挥毫，甚至歌哭歌笑；她从他们身上获得了剑胆，他们从她身上得到了琴心。那一个阶段，她经常着男装，扮男相，连吟出的诗句也多了几分男儿气象；而他也在不知不觉间再也离不开她了……
但他注定是要离开她的，而且是一去永不再回，因为他踏上了一条人生的不归路。
1645年5月10日，陈子龙以一介书生而起兵抗清，从此，她的梦中又常有一抹隐约的远山。但是，1647年6月15日，陈子龙兵败投水而死，她梦中那一抹隐约的远山呵，又从此而消失。
好在这一抹远山消失了，但她又投入了一座更大的山，而且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投入了。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蒙叟、东涧老人，世称虞山先生。万历探花，东林领袖，诗坛盟主，曾官至礼部侍郎。
“我恋你发如墨，肌如雪。”钱谦益对她说。
“我恋你发如雪，肌如墨。”她对钱谦益说。
钱谦益这座山的林子果然很大。于是她在这座林子里有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而这楼后来竟被一个叫曹雪芹的人写进了自己的著作中，成了“绛云轩”，也算是永世留名了。
绛云楼内的日子自然是天地一家，四时皆春，过得舒心而倏忽，倏忽得似乎不是真实的日子。于是她总不能忘记那一抹曾经出现在梦中的远山。
她追寻着那一抹远山，于是她来到了南京，来到了秦淮河边，成了河边的一支最鲜艳的花。
她力劝钱谦益效力南明弘光王朝，于是他当了南明的礼部尚书。然而该来的终将要来！大厦将倾之时，她力劝钱谦益与自己一起投水殉国，然而钱沉思一番后说：“水太冷！”呵……此时，她心中与梦中的山一齐塌了，于是她“奋身欲沉池水中”，却被钱谦益硬拖住了。
她终成了一座峻峭崚嶒的山，又一次崛起于秦淮河边，而钱谦益反倒成了一棵树，甚至一棵草。
钱谦益上北京当官去了，她不去，宁可留在南京的秦淮河边，任花自漂零水自流。
钱谦益所投降的清军兵临城下，她去了长江边，那时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抗清义军正在那儿—红颜劳军，一时传为佳话。
钱谦益又被罢官入狱，她抱病奔走救他一命。
钱谦益财散人亡，她三尺白帛了此一生，只留下《戊寅草》、《柳如是诗》、《尺续》三部诗稿。
这些诗稿，三百年后竟让一位生性狷狂而又方正的学者“瞠目结舌”，于是他竟用写惯了那些雄文深论的笔，写了一部厚厚的《柳如是别传》，终将自己另一面怜香惜玉的浪漫情怀暴露于世。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陈寅恪一定是想借此走近她那一抹远山吧！
但在陈寅恪的眼里，她一定不只妩媚，还丰富、大度、沉稳……尤其还有那山石悬崖般的峻峭崚嶒—哈哈，正合我心意！
倾城倾国陈圆圆
有人说她是祸水，若没有她，就不会有倾城倾国、江山易主的悲哀，历史就不会写成现在这般模样。
有人说她是女杰，她能让吴三桂这样的乱世枭雄“冲冠一怒”，从而改写历史—与其说是吴三桂改写了历史，不如说真正改写历史的是她，因为“女人是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的嘛！
然而，当我们将吴梅村的《圆圆曲》真正读懂之后，当我们将那段纷繁历史再一次重温梳理一番之后，当我们设身处地地将一个女人当作一个女人来看之后，并静下心来，实实在在地打量一番这个名叫陈圆圆的女子，一个美丽单纯、聪明伶俐、天真烂漫而又命运多舛的少女形象就会在秦淮河边“复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