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灼灼,一壶热茶,烤焦的面包,马沽名围炉夜读,一张棉被便披在上身。在浩瀚如海的卷宗之中,他仿佛孤舟前行的旅行者,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寻找一片绿洲。
这一夜,马沽名一直坐在炉前很晚,快凌晨的时候,炉中的木炭湮灭在冰冷的寒露之中。
马沽名倦意袭来,起身梳洗,屋外山雾已弥散开来,顺着山涧流置到这平矮的木房前。然而等马沽名即将回屋的时候,天边,或者说远处山间的一处场地,印着火焰色的浓雾,同时伴随着时有若无嘈杂而凌乱的呼喊,从山涧的流风中断断续续地飘来。
他不知道是什么在哪里,只能去猜测发生地距离他所在的地方不是很远。
马沽名顺着山路朝着而去,越走越远,一簇簇的青竹笼在山雾的模糊的影像,坚硬的岩石山基,宛若壁垒般把世界一分为二。一片是云海翻滚的深渊,旭日东出,用以无以媲美的壮观秀色,引诱凡夫俗子纵身一跃。一边是纵横交错的竹林,荆棘堪行,身陷其中却又懵懵无知。
一步之遥,二者似乎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不觉中,马沽名竟已经登上了山顶,荒凉的白色建筑屹立于此,来时的好奇没有得到任何痕迹。
马沽名意兴阑珊地返回了自己的居所,不久便有仆人来,说是罗伯特.赫琏请他过去相谈。
马沽名吃了一惊,他没有预料到赫琏这个时候会突然邀请他过去,更加不清楚他身体的状况。马沽名让仆人稍等他片刻,转身进屋拿了一个土灰色的纸袋才跟着仆人去门。
一路上马沽名试图向仆人去打听赫琏的身体状况,然而对方只说等见到了赫琏便什么都知道了。
仆人的三缄其口让马沽名十分不解,同时也使他心事重重。
“老爷就在里面等你。”仆人把马沽名领到了一座庭院,整座建筑都是坚实的岩石砌成,深褐色的岩石,高耸的壁垒,藤蔓虬曲攀爬,在墙体的上部分依次开有几个不大不小的通风窗口,窗口被几根拇指粗的铁条嵌固,俨然古老的城堡。
马沽名收起了好奇,第一次踏进了这座哥特式建筑,高门悬挂,人进去了才发现里面远没有外面感受到的那般雄伟,只是一件一件的较小的单间组成的长房。每间房屋都是相通,房间里面到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异香,像是某种木檀燃烧所发出的气味,这香味初闻让人感觉有些不适,然而久闻却使人形神气爽。
明亮的浴场,水气氤氲,在一片朦胧的暧昧里,马沽名撞向了陌生者的目光。他们的眼中,无不投射出诡异的神情。似乎在好奇马沽名这位年轻的人来这里的目的,兼而有之,马沽名的到来侵扰到了他们的每日沐浴。
这是马沽名第一次在赫琏庄园看到如此多的陌生人,正确来说,是如此多的坦诚相见的人。
他们的身份连同这个地方,此刻在马沽名的眼中都是一个巨大的疑团。
屋中屋,外表是一座城堡似的建筑,里面却是马沽名在日留学期间所见的日式浴场,一种在德川幕府中才能见到的景象。
仆人继续领着马沽名往内屋而去,穿过浴场,光线慢慢暗了起来,地面的木板发出清脆的响声,鲜有什么人走动,建筑风格也变得肃穆起来,到处被遮掩的密不透风。
一排排古风古朴的屏风,薄如蝉翼的丝绸,若隐若现地透出诡异的映像,侍女提灯,宛若帝王的行宫。到了这里,马沽名才第一感受到身为罗伯特家族所该有的韵味。
在一张帘幕背后,马沽名见到了赫琏的夫人,那拉氏,庄重的凤冠,侧身躺着,修长的纤手支着鸦片,浑身散发着媚态,“你一定会以为是我吩咐人叫你过来的吧。”
马沽名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离开的仆人,不明白她的意思,问道:“那么赫琏先生在哪里?”
“他现在正在治病,还不能接见外人,所以我就想先与你谈几句。”赫琏的夫人优雅地卧在床榻上,放下手中的长烟,轻轻吐了一口。
“谈什么?”马沽名好奇道。
“对罗伯特家族的看法。”
马沽名惊讶地看了一眼那拉氏,帷幕的背后,不见有任何异样,仿佛是她随后说出的一句话。
“不愿意说?”那拉氏见马沽名半天不说话,便道。
马沽名缄口不语,有些话不是作为外人可以说的。“你应该知道,我几乎没怎么与他们接触过,而与夫人真正意义上也只能算第一次。”
“那么…你应该好好地多留意………”
那拉氏起身,无袖的旗袍披着一件灰色的肩氅,丰盈白皙的胳膊撑开落珠帘缓缓走了出来,双眼迷离地注视眼前的男子。
马沽名能够感觉到那拉氏不同寻常的眼神,似乎在说‘等着瞧吧!’
屏风无人而自开,金色的一缕阳光从高高的窗台直射在台阶山,阴影中无数的身影蜷缩,他们衣冠楚楚地坐在台阶下,聚精会神,似乎在聆听时间最美妙的声音。
马沽名往前走去,整个人置身于一片光的黑暗之中,他的目光缓缓望去,他与他周边的人无一不被所见而惊叹;安静而祥和的大厅,美丽的少女屈膝跪坐在台阶的正前方,紧身收腹,精致到无可挑剔的妆容,唇齿倾吐,几近柔和的声线,朗诵着这世间最纯情的篇章。
她的面部表情,时而深情,时而暴虐,她的所有,在这一刻牵动着在场所有的心,以一种奇妙的感觉引动人的情感。
少女目光划过台阶下的人群,冷冷地,不带任何情感,骤然挥手举起手中的纸扇,口纳言语;“拿起绳鞭的公爵夫人向着空中扬起,啪!然后又是一下,啪。”
“感觉到公爵从背后靠入的那一刻。我的脖子上被绳子勒住了,慢慢地脖子被从后方勒紧,我如同落水之人一般想抓住一切,一把抓住了她那如湍流河水般的发丝,然后公爵开后说道,还有十分钟。”
少女以扇代鞭,一下一下凌空挥动,双手勒住自己的脖子,越勒越紧,口已不能言语。
“慢一点,慢一点,老公我还没有享受够这个痛苦,不可以,不可以停下,求你让我去死吧,从这痛苦中,这让人窒息的痛苦中………。”
大厅的烛火伴随着少女颤动的声线而忽明忽暗,慢慢地,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是不知为何,马沽名感觉他的喉间干涩难忍,他想去打破这个平静。
但,这平静只是短暂的,台阶下的人群忽而动了起来,有人起身摆动着大腿,有人从烟袋中拿出了烟丝。
他听到有人在交谈“这是萨德的作品风格。”
“的确是,与《蜥蜴皮》是同一个作者,一位日本的人。”
马沽名观察在场的宾客,然而大多数都是从未见过,只有赫琏的家眷尚有一面之缘。他回过头去看那拉氏,她目不斜视,眼光穿透一切,那是一种睥睨万物,深受伤害、彻底绝望而无限疲惫的眼神,一种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想看到的眼神。
马沽名刚升起的情.欲也在这一刻瞬间湮灭,到了这个时候,他哪里还不明白,一群肮脏的古怪的人,躲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欣赏着小黄.书,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读书的人便是此前见过的清纯羞涩的少女,润秋。
马沽名想不明白那拉氏特意让他见识这一幕的真实目的,绝也不会只是作为庄园的主人的待客之道。
他带着满心的疑惑去见赫琏,他希望赫琏会有一个让他满意的回复。
马沽名离开大厅,一路上仔细查看,发现其实刚才来的地方是一间藏书馆,到处都是红木的书柜,陈列着数以万计的藏书,它们被安放每一处角落,且都是书面上少见的孤本。
马沽名无意去猜测它们的内容,只几张挂立在旁边的画卷便暴露了它们的意图,无不是艳丽的男女交合,栩栩如生,毫发毕显。
在一间暗室之中,马沽名孤身去见赫琏,并不明亮的院落几株花卉异常艳丽,在冬日的季节,释放着生命最后的璀璨。
“赫琏先生。”马沽名试探性地喊道。
“在这里?”有浑厚的声音传来。
马沽名走近前,赫琏安然地沐浴着山泉,泉水从石壁的暗槽不断涌向水池,温热的气息把室内弄得异常潮湿。
赫琏从浴走了出来,早有仆人递上一条绸帛,赫琏只是随意裹在身上,便开口说道:“我很高兴你能留下来帮我。”
“不知道今日你喊我过来有什么吩咐。”马沽名起先惊讶于罗伯特.赫琏身体的转变,但他知道,如果对方想告诉他便会相告,不然,则问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想知道你这几日是否有什么发现。”赫琏问道。
“我在赫顿小姐的书信与笔记之中,查到她多次提到过‘教堂惨案’,我在想她是否对此有兴趣。”马沽名并没有什么隐瞒,把自己昨夜的成果如实相告。
“是吗?”赫琏皱了一下眉头,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马沽名把自己随身带过来的书信递给赫琏,同时指出他的标示,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无一例外都指向了‘教堂惨案’,其中有一片描述的极为详细,显然是特意有留意过。
赫琏顾不上手上的水渍,接过马沽名低过来的书信,就着明亮处一一翻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翻越快,神色也凝重起来,少顷才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也许只是巧合,少许‘教堂惨案’中有什么值得她发费时间的隐秘。”。
赫琏放下书信,抬头看着马沽名疑问道:“隐秘?”
“我有查阅过当年《粤都时报》登载,只说村名与教廷发生冲突,死伤多人,同时教堂也在那场冲突中的大火中化为灰烬。至于其中的缘由,却无任何报道。”马沽名解释道。
“这和赫顿失踪有什么关系?”赫琏意味深长地询问道。
“我不知道,但赫顿小姐既然有兴趣,总会有原因。”
赫琏并不看马沽名,而是走到门口,指着偌大的庭院问道:“你可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样子?”
马沽名有了解过,此堡原先是教堂所有,也是为数不多粤都教堂保留的建筑。赫琏接受后曾经有过改建,到了现在,只墙的整体结构还保留着,原先的作用已经无从查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