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稿费的马沽名激动万分地离开了报社,十二块稿费,他已近三个月没有得到任何稿费,眼看着就要山穷水尽,这次的意外报酬如同雪中送炭,这个难熬的寒冬似乎已经提前过去。
这次钱虽算不上太多,但只要计算着用,近一个月不用再为钱财烦恼。如果算上《千禧年》后续的稿费,马沽名起码一年内能舒服地过着。
心头压着的巨石暂且放了下来,马沽名便想着怎么使用这份钱,一部分用作房租是不能用的,还有就是伙食费。其它多出来的他打算添置一件衣物,初雪已至,往后的日子只有愈来愈寒冷。
南国降温不如北方,但南国气候极其潮湿,又不像北方生炕,相同的温度远比北方显得更加冷冽。这也是南国的居民饮食性辣,为得也是驱寒。
马沽名寻了间成衣铺,选了件长领左襟深蓝色长衫,一顶宽边黑毡帽。与店主讨教还价半天,最后以一块二角达成交易。
有了新衣裳,马沽名去了一趟澡堂,清洗数月之久的污垢。换上新衣,又四处乱逛,早已经把先前的约定抛至脑后,购得笔砚不等,生活器物,生蔬水果若干,俨然一副但过今日不求它时的模样。
一晃已经过午时,回到住所身疲力竭蒙头大睡,几日来的疲倦在今日显得格外清晰。睡梦中梦魇成灾,中途醒过来好几次,然而,刚睡下又进入新的梦魇。
马沽名在饥渴中被唤醒过来,找了铁壶烧茶水,由于痴睡的缘故,一时竟混淆了时间,以为只是刚入了夜。摸黑去后院的柴房生火,黑咚咚夜空没有半点月光,天空之中不时还飘着稀疏的小雨。
马沽名冒雨穿过屋檐,却在走廊的尽头被一处光亮所吸引,闪闪烁烁,像是电灯的线路接触不良,又或火焰在狂风中将灭未灭。
马沽名瞩目所思,走廊的尽头只有两租户,一个是他自己,还有就是阿妹,他有些好奇是否阿妹提前回来了。提着烧好的茶壶缓缓往前而去,就在他马上到达走廊尽头的时候光亮突然大盛,紧接着昏黄的光亮瞬间湮灭在黑暗之中。
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浑身上下穿着一件褐色长袍,模糊的五官,色若白蜡。
“你也来了!”
无音乍起,这箴言仿佛源于内心,只这一句马沽名便心神俱裂。
马沽名突然坐了起来,发现他还躺在床上,又看了一眼窗外,月光皎洁。至此才知道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
马沽名觉也睡的差不多,打算去把《千禧年》的后续章节译出来,便穿好衣裳下床点灯,忙碌了大约半个来小时。静悄悄的楼道突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响声,就像有人在楼道口跺脚,马沽名便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开门依在门前。
果然,不一会儿半截纤细的身子兴冲冲地跃了出来,这不是做完工的阿妹还会是谁呢!
阿妹穿过楼道,一转身便看见马沽名,脸上挂着是有若无的微笑,慢吞吞地说道:“你是要出去?”
马沽名看着一脸疲惫的阿妹,以往虽然她会抱怨工厂很辛苦,但却觉不会像今日这样,便问道:“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的气管刚刚响过。”阿妹回道。
“你何以今日回来的这么晚?”马沽名吃惊道。
“厂里销路大了,要我们作夜工。工钱是增加,不过人太累了。”
“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够,不做事不行的。”
阿妹讲到这里,忽而滚了两粒眼泪出来,马沽名以为她是作工作得倦了,故而伤感,一边心里虽可怜她,但一边看了她同小孩似的脾气,却也感着了些儿快乐。一边引她进门一边安慰道:“初作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惯了也就没什么。”
阿妹默默地进了屋,坐在马沽名的半高由书叠成的桌子上,沉默地打量房间。
自从马沽名失去的教员的职位,这几年搬迁过好几次,能变卖的基本都变卖了,只有这些书没人要罢了,所以来到这里以后房间就没有几样家具。
马沽名想起得了稿费买的吃食,从床头拿出了一包用纸包好的德国黑面包和橙子分与阿妹。
阿妹咬几口面包,看向马沽名几眼,欲言又止。
马沽名以为她有什么难处,便催道:“你有什么就说。”
阿妹沉默了一会儿,便断断续续地问道:“我…..我早想问你了,这些天晚上,每晚都到外面去,可在与坏人作伙伴?”
马沽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阿妹好像在疑他每晚都出去与外面的坏人做些蝇营狗苟的事。
阿妹见马沽名呆了,便自以为把他的行为真的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连续道:“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衣服?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抓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了的事情不必去说他,以后我请你改过了罢。………….”
马沽名尽是张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阿妹,因为她的想法太奇突了,使他一时无从辩解起。
阿妹沉默了数秒以后,又接着说道:“就以你吸的烟而论,每天若戒绝了不吸,岂不可省几个铜子。我早就劝解你不要吸烟,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卷烟厂的烟,你就是不听。”
阿妹的激动主要源于她所以痛恨的卷烟厂,但马沽名总把它们当作劝诫他的真情流露,等阿妹神情镇定下去以后,便把今天在报社领取的稿费相告,又把他要经常半夜出门的理由说清楚。
阿妹听了马沽名的话,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目光闪烁,好似怕羞地说:“呀!是我错怪了你,请你不要多心,我本来是没有歹意的。只因为你太奇怪了,所以不免想到邪路上去,……….你刚才说什么,一下就得了十二块钱,如果每天都能做一个,多么好呢?”
他知道,院里的人不光阿妹对他产生了误解,其他的人无不幸免,马沽名看着阿妹的单纯,为自己能被这样的人关心而高兴,她是为数不多对她怀有好意且真正希望他好的人。
马沽名慎重地答应了阿妹以后尽量少抽烟,剥了一个橙子递给她。
阿妹接过马沽名剥好了的橙子,自己没有先吃,而是从中分开了一半递了回去。
“有很多的。”马沽名摇了摇头,但在阿妹坚毅的目光中还是接了过来,冰冷的果瓤汁液饱满,入口甜丝丝,沁人心脾。
阿妹也咬了一口,小巧的腮帮子紧绷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橙子的酸。
马沽名微微一笑,顺手强行又塞了几个橙子给阿妹,天色不早,便催促着她回去,等阿妹走后,马沽名又换上一只洋蜡烛,一个人静静地想了许多事。
一声工厂的汽笛无声响起,好像在报十二点钟了。马沽名换上白天换下的破旧袄子,站在窗台向外看去,周边的民房一片黑暗,远处横江零星的亮光是一排高档的洋场。似乎还能听到舞女清脆的歌声,带着哀调,从寂静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来。
天空笼罩着铅色的薄云,月光从云**照射进来,映在了马沽名的脸上,他的目光疑惑而惊恐。
顺着他的目光,是一篇登载在报纸上的文章,就在《千禧年》的正上方。
前海关税务总长赫涟先生的次子有意为其父撰写传记,同时附上了一份邀请函,火漆封缄,寥寥数字。
这简单的几行字表面上没有任何稀奇,然而附上的邀请函,诡异的火漆封缄印子。
时光瞬间回到了十年前,安娜离开的那个早晨,马沽名手握着她独留下的一封信札,同样诡异的火漆封缄。
在寻找安娜无果之后,马沽名也曾怀疑过为何安娜留信于他会特意火漆封缄,他查阅了相关的书籍却没有任何头绪。直到他回国几年后的一次在旧书摊上看到的一本书中寻到了线索。
《云笈七签》有着小道藏之称的奇书,火漆封缄的印子是道教学中一种符箓,符和箓的合称,记载:“河南有麹圣卿,善为丹书符,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是为先秦时期方士的法术。
同样的道家某种符箓,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印有符箓的火漆封缄起到作何种用途?这一切与安娜的消失……………..
冥冥之中,马沽名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一种他所从未接触过的境地,临渊凝思,周遭恍若无边的黑暗,被寂灭的悲哀环绕,这悲哀超过了他承受的极限,打破了他一直寻求的平静。
马沽名闭上了眼,沉静了许久,有些事他需要想想,也许安娜的离去没能随着岁月的流失而被遗忘,她依旧会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左右他的某些决定。
希望得到爱,却又惧怕爱。
马沽名经历的女人,她们无不有着安娜的影子,穿有丝质亵衣的腿,呼之欲出的胸脯,包裹在裙衣中的臀部。这些都是他从安娜身上得到过的,也是他至始至终都迷恋的所在。
他这一生都在寻找安娜的影子,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
就像有人说过的,男人是视觉动物,第一眼看过的美好,今生就再也难以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