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沽名独自坐在床上整整一夜,这一夜他没有去做任何事,早晨吃了东西便早早出了门。
马沽名怀揣着忐忑的内心去了报社,试图得到赫涟次子的联系方式,他已经作出了决定,不管有没有可能他都希望了解到更多的信息。
在报社的登记人员告知下,马沽名写了一份信给赫涟的次子,阿瑟,表明自己愿意为其父撰写传记,同时希望能彼此见上一面。
期间,马沽名收集了关于赫涟家族的相关资料,了解一些关于他们经营的公司,以及赫德先生的过往履历,被其传奇色彩的经历深深吸引着。
十八岁人华夏,担任海关税务总长长达半个世纪之久,掌控了前朝晚期的经济命脉。在内期间创建了税收、统计、浚港、检疫等一整套严格的海关管理制度。
就是如此一个浑身充满矛盾的人。
过去了几日,马沽名接到了阿瑟的致电,与英驻华使馆相见。
“不妨告诉你,今天我已经接见不少人,但他们没有一个能达到我的要求。”中年男子神情泰然地坐在真皮垫高木椅上,正前方漆黑的黄花梨桌子上累着文件。
马沽名知道眼前颧骨高耸,碧眼金发的中年男子就是赫涟的次子,罗伯特.阿瑟,一个纯正洋人。“你的要求是什么?”
“你先说说你对赫德的了解吧。”阿瑟问道。
“我想我所知道的,别人也会知道。”马沽名如实回道。
阿瑟目光尖锐地重新打量着马沽名,然而他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正迟疑对方的态度。
马沽名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报纸和一份泛黄的信封放到了阿瑟对面的桌子上。
报纸阿瑟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他经赫德嘱咐交办登报的那一期,而信封竟是当年安娜离开时留下的。
阿瑟当然能发现这信封有着不同之处,是与其登报上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火漆封缄。
“我想,赫涟先生一定会愿意见到你的。”阿瑟惊讶地拿着报纸与信封对比,这样的结果是他所没有想到的。
马沽名从驻华使馆离开,一切如同预料之中的发展,当他拿出安娜留下的信封,阿瑟很快便同意他去见赫德。他从这简单的会面了解到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么简单,赫涟的次子罗伯特.阿瑟也并不见得深知所有始末。从他接过信件的茫然无知,以及从未谈及关于赫涟传记的相关事宜。
这一切的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赫涟一定在隐藏着什么。
安娜人间蒸发的谜团已经迈出了突破性的第一步,马沽名压抑的情绪得到了短暂的解脱。他把拖欠的房租在房东太太惊奇的目光中一次性补交了,阿妹这几天依旧很晚回来,他为了补足精神,阿妹回来的时候有时已经睡下来。
直到阿瑟约定去见赫涟的日子,马沽名竟没有好好见过阿妹一次。
大雪(指的是日期下标注的大雪)已过,大地的积雪已经化开了,到处一片泥泞,但寒气依旧还在。
马沽名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跟随阿瑟前往赫涟居住之地,“隆隆”声在铁轨上震耳欲聋,火车欢快地载着他们,只两个时辰便到达了一个偏远的海边城镇。
下了火车,一路上改坐一辆崭新的吉普汽车,真皮座套散发着刺激性的味道。车轮滚滚,直到一个小镇才慢了下来。
一个繁华不逊于省城的小镇,整齐的青石地面,汽车的橡胶轮胎滚动在砾石发出清脆的响动。两侧一排排民房中炊烟直升,在冬的午后无风的云层下越升越高。
几个衣着朴素的当地男女青年谨慎地打量着穿过的马沽名二人,似乎为看到吉普汽车而惊讶。有甚者趋步往前,直追到车辆远去才收回了目光。
马沽名坐在车上,汽车驶进了林木纵横的羊肠小径,盘山而上,回过头去看,透过层层叠嶂的植被还能看到山下,笼在雾气中人迹并不分明的轮廓。
汽车停在了一个巨大的铁门前,奴仆长工各自忙碌,瘦马张大了嘴打着响鼻,一辆辆车马上满是用木板钉好的箱子,一眼望去足有上百个箱子。较大的物件便敞在外面,用牛皮绳捆扎在车辕上。
马沽名本以为赫涟的府邸应是高墙深院,重门深港,迂回曲折,宛若迷宫的具有华夏文明的大豪宅。然而,眼前却是红门堡建筑,是堡,又似城,依山而建。从远到近四、五栋建筑泾渭分明地坐落在山腰,在山顶上一座白色的西式尖顶建筑鹤立鸡群,与其说是府邸还不如说是庄园。
罗伯特.阿瑟领着马沽名来到庄园的一座偏院,罗伯特.赫涟,一位穿着白衬衫外面套着尼龙浅色毛线衫,秃顶白须的老者,深邃的眼窝下是灰白的双眼,举着拐杖缓步走了进来。手扶着椅背落坐,佝偻的躯干微微前倾。
“需要我留在这里吗?”阿瑟询问道。
罗伯特.赫涟摆了摆手,示意他的次子阿瑟退下,等房门关上才去看马沽名,问道:“所以,你对信封上的火漆封缄了解多少?”
马沽名解开了身上的袄子,室内的温度比他估计的要高,“其实就是道家学中的某种符箓,传闻方士的法术帖。”
赫涟打断了马沽名,说道:“传闻,说的对,哦!我的意思不是………”
“你继续。”
“我十九岁来华夏国,先接受见习翻译的培训,然而担任领事翻译官,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华夏语言,《易经》、《中庸》、《孟子》、《大学》等书籍皆有研究,所以道家的学术机理也约知一二。”赫涟继续说道:“春秋时期,老子的哲学理论,道生一,一生二,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从西方角度来说,这就是宇宙学。”
“当然,你说的很对。”赫涟的国学,马沽名深为佩服,可见他以往的成就不是没有原因的。“华夏的思想基础,在千百年的流河中几经分化,衍生出了各种旁门要术。”
“其中以往生一脉深得帝王权贵推崇,民间亦有求仙的方士闲野,服符引气,精淬五脏,以益寿年。”
赫涟沉静地听完马沽名的理解,也极为满意他的见识,但这一切都不是他首要的问题,于是说道:“我毕生都极力周旋于朝廷和各国之间,少有失算的时候,你知道其中最为总要的原因吗?……..是平衡,只有平衡大多数人的利益,位子才能坐得稳。”
“我不在意我的家族以后会怎么样,他们是否还有能力在这个国家立足,你来的时候肯定也看到了,我的家族正准备离开华夏国,回大英帝国发展。但我有一件紧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我已经太老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马沽名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于是说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对外说是协助我写我的回忆录。”赫涟坐正了姿势,沉重地说道:“但真正要做的事,是解决一个迷案,用你所擅长的领域。”
马沽名没有接话,他在等待赫涟解开谜底。
赫涟灰白的双眼此刻泛着精光,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的女儿无故失踪,我不管他们用何等的诡异阴险手段,我希望你寻求到办法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屋外敲响了下午二点的钟声,赫涟的庄园依旧忙碌着,车马不断地向外运送着物品。冬日的景色萧瑟凄静,旧枝已落而新叶未生。
庄园的主人,便是在这样的下午随着黑白胶片回顾的悲痛的陈年往事。
“她的母亲一生毫无保留的交给我这个洋人,跟着我颠沛流离,弥留之际曾告诫过要好好善待我们的女儿。”
赫涟神情落寞,用手抚摸着照片上的女人。
“赫顿,我的女儿,一个聪明,充满好奇心的孩子,集各种优点与一身。”
马沽名在女人照片的身边注意到了一个穿着裙衣的黑发女孩,“她发生了什么?”
“有人谋杀了她,之后的二十年我的内心一直煎熬着。”
“那是新世纪的第一个千禧年,九月二十四号,一个星期六,赫顿十六岁,我的家族成员,以及朝廷的官员、商界的朋友、名人集聚在一起。参加令人恶心的会议,也正是海军正式交付订购的军舰的日子。”
“赫顿和她的一帮好友去镇上港口观看,四点多她回来了,她来到客厅,问能否和我聊聊。天知道我当时到底在做什么了,反正记得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处理,所以我让她等一会儿,就在几分钟以后,其他事发生了。”
炉中的火焰越烧越旺,赫涟端起茶几上的酒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这件事本身与赫顿无关,但事实上却息息相关。”
赫涟起身去仆人送过来的一堆物品中拿出了一张用黑布包好的画框,摆放在茶几上指着马沽名观看,“这幅油画是我年轻的时候从家族中继承的一份财产,然而它在一次轮渡的时候不慎遗失,却突然出现在走廊的家族画廊上。”
古老的银色画框,油墨历久弥新,鲜艳夺目,一位豆蔻少女站在轮头张开双臂,白色的裙带被海风吹起,远处是碧蓝的海水以及一望无际的天空。
“这上面的是谁?”油画上的少女只是背部图,马沽名疑是赫顿小姐。
“不是赫顿。”显然赫涟早就猜到马沽名定会会错意,“英格兰的一位画家的作品,也许只是一位贵族女子。”
“我以为谁的一个玩笑,意外得到了这幅画,故意乘人不注意的时候挂上去的,便吩咐了人去讯问在场的家族成员,一个小时以后,被告知没有任何人知晓此事,日落黄昏,喧嚣都结束了,晚上就餐时候,这时我注意到赫顿没在位子上。”
“第二天早上也没在,第三天也没在,之后的二十年都没在!”
马沽名试图去猜测二者的关系,然而他没有得出任何头绪,就像他依旧不能把安娜的离去与赫顿的失踪关联到一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