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前中叶期,长江流域以南,广州一带。虽然这个国家饱受着战火的侵蚀,但这个偏安之隅却船坞往来,旌旗展昭,百废待兴,散发着别样的生机盎然。
隆冬岁月,当地传奇财团巨鳄赫涟在七十大寿当晚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致使这位把持着海关半个世纪之久的古稀老者当场潸然泪下,痛不欲绝。
原来是有人在寿宴当晚送过来一封信封,里面竟然是赫涟失踪二十年之久的挚爱女赫顿小姐的贺礼。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收到信札的时候,传奇大亨赫德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宾客如云,侍者辗转,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着生不如死的时光。他年仅十六岁的爱女便是在当日突然消失了踪影,搜查无果,生死不明。
这一年,大雪纷飞,寒风冷冽,一夜间整个城市银装素裹。一派繁华热闹的街道变得静默,大地遗留的残骸也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所见之处皆安静祥和。
破晓时分,旭日东出,早起的商户开门迎客,妇人出户用扫帚清扫院子积雪,孩童裹着被褥推窗观雪,嬉笑连连。
一位邮差模样的青年骑着一辆单车一路压雪顶风前行,后座两侧各挂着青色布袋,上面明显还留有积雪,可见天还没亮就已经出来了。行至一院落门前停车推行,把单车靠着院门,高声喊道:“208号,马沽名先生有你的信件。”
“是马先生的信?”院中几个总角孩童围在一颗槐树下嬉闹,听闻有人进来,其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回头去看,扑扑地闪烁着眼眸。
信差模样的青年把信拿出来仔细对照了一边,询问道:“是马沽名先生的信,他人在吗?”
这时又有几个孩童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要领着信差去,于是一群孩童便领着青年往楼道走去。
刚进去青年便见有一穿着藏青色长衫男子正打开了房门,过道里昏暗潮湿,模样并不看得太清,只觉身形消瘦,白净脸颊透着蜡黄。
“他就是马先生。”先前第一个迎上信差的小女孩弱弱地指道。
信差见他就是信主,不做迟疑把信递给马沽名,完了便出门离开。
然而,围上来的孩童却站在门口一步不离,希翼地目光注视着马沽名,只等马沽名进屋拿出了一把炒黄豆分发才肯离去。
孩童的父母经过时,见马沽名拿吃食给孩子,微笑道:“马先生今日得了什么喜事。”
“没,只有一封信刚信差送来。”马沽名解释道。
妇人先有疑惑,看着马沽名,而后又去看自己孩子。
“刚才就是我带人来这找马先生的。”小女孩得了炒豆,小手往嘴里塞,一脸愉悦。
妇人这才放心下来,见自家孩子在其中也的确在吃,便道:“先生是读过书的人,只要肯用心………”话说到这里便咽住了,似乎后面的话不好再说。
马沽名一时局促,也不便解释自己每日一到晚上便出门,时不时半夜才归。想来已经引起了不必要的怀疑。
时光荏苒,距离马沽名异国求学已有十年之久,当年那个单薄的少年不复存在。
安娜的离去已然使年少的马沽名心灰意冷,匆匆结束了学业的马沽名乘坐“印度南洋号”轮船返回故国,正值国内战火肆虐,只得改道马六甲海峡靠岸,可怜的马沽名在亚洲群岛国一待就是十几日,竟不幸染上痢疾,等病情有所好转已是一个多月以后。仅存的积蓄也在这次病情的治疗中消耗殆尽,不得已只得放下回国的打算,在当地做起了国语教员,辗转半年之久才筹足费用,又等了几个月的轮船。
至此,距离马沽名离开日本,途中消耗一年时间才回到华夏国。
马沽名关了门,返回卧室,在桌上取信站在窗口细看,信封不知是写信的人忘记了还是根本就不打算写,并无寄信人的地址,所以也无从考查到底是从何而来。
马沽名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信,信是由宽尖钢笔所书,写在淡黄色印刷纸上,字迹古怪,很难分清是男是女。
‘马沽名先生:
在此请原谅我未能相告身份,实则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有一天,或者说,你将有一天得知一件极为意外、对你而言非常不好的事,请务必耐心等待。
一个从未相见的人’
这封故弄玄虚的信显然被马沽名认作为故友的戏谑之作,谁会无聊到特意写信开这样的一个玩笑,他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
马沽名很快便忘却了关于信件的事,这大半年来,生活作息形成了习惯,白天几乎都是在房间里睡觉,只到了晚上才有精神做些事。
马沽名一觉睡到黄昏,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腹中饥饿难忍,只得出门寻了小米煮粥,便拿着一本书边看边守着火炉,炭火“呲呲”崩裂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窗外,狂风呼来,片片黑影打在屋檐,又落在大地,宛若雪中的精灵舞动轻盈的身姿,呢喃着冬日的寂寞。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便是最好的印证了。
马沽名喝了粥,手脚的僵硬慢慢舒缓开了。起身拨弄灯心,又拿了一叠纸张铺在前面,乘着精神还好的时候赶紧写了些东西。
一直写了有三、四个时辰,天入深夜,窗外雪也停了。室内寒气刺骨,炉中的碳火不知何时已经湮灭。
马沽名身上仅穿的一件袄子,抖索着身子驱寒,起身出门。
前半夜的大雪掩盖了白日里人留下了脚印,整个院落之中一尘不染,洁白无瑕。马沽名紧了紧出门时拿上的大氅,静悄悄的夜空在雪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
微风吹起雪渣“呼呼”地在院中打了一个白色漩涡,槐树的枯枝不堪昼雪的挤压,断裂在无声的夜空中。
一个清瘦的身影仿佛姗姗来迟,推门而入,通红的双手捧着呵气,散落的乌发遇寒凝霜。
马沽名一眼便认出她来,一位做厂工的女工,名叫阿妹,是搬来不久的女客,每天几乎都是天不亮便出去,直到入夜才回来。
阿妹也认出了马沽名来,知道他也是这里的租客,不见他有什么营当,也不太出门,只半夜会出来,是个奇怪的人。
“先生又出来了?”大约是马沽名相貌还算不上可恶,阿妹只是在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抱有谨慎。
马沽名把手中的烟卷吸了最后一口,丢在雪地里又用脚去踏灭,说道:“屋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大半夜寒冬腊月出来透气,想来也只有马沽名说的出,然而,阿妹不疑有他,续问道:“夜里看书?”
马沽名知道院里人,包括房东太太,无不以为他是个教书先生,其实真实情况只有他自己清楚。前几年他的确在高等女子学院做过一年的临时教员,但毕竟是老黄历了,因为种种原因,马沽名也不可能再待在教育行列,也就是说他被除名了。
这就难怪阿妹会有此一问,在她想来,教书先生除了在学校教学不就只剩下了读书。
“没有的事,我白天睡太多了,夜里总要出来。”马沽名捧着书的时候,与其说是看书,不如是打发时间,大多数时间他都盯在文字间的空白发呆。
“读书是好事,但每天这样熬夜,身体迟早会垮掉的。”阿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通红,神情默哀,浆白的絮袄就像抽空的皮球,冬夜里显得如此弱不禁风。
马沽名从房东太太哪里得知阿妹的父亲便是积劳而死,所以,阿妹这话不光与他说,也是与自己说。阿妹的好意虽然不全是为了他,但马沽名又怎么忍心拒绝,便道:“谢谢你的嘱咐。”
阿妹兴许是意识今日说的话太多了,告了辞“噔噔”地跑进过廊,眨眼工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马沽名站在院中抽了根烟也重新回屋,本是出去放松的,然而心绪却莫名沉重,压得他透不过气。
细数这些年,他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毫无思想漫无目的的乱飞一气。记得在年少的时候,有一次看见一只苍蝇落在瓷碗上,他便去赶走,谁知苍蝇飞了一圈又落回来原处,当时,只觉得可笑。
它难道就不能飞得更远一些,或者说飞去别处?
以后的几日,马沽名照常,白日睡觉,到了晚上译文。夜间也曾多次相遇到阿妹,有了前几次的相知,马沽名和阿妹之间少了些许生分。交谈之中得知阿妹原居蜀地,时值逃荒大流,前年随父亲投奔南方的亲戚,谁曾想亲戚早在一次动乱中死于非命,父女二人只能相依为命地留在了当地。
然而,对于苦命的他们来说,外来者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生计,除了无人愿意做的苦力,得钱还少,阿妹的父亲便是积劳成病,留下阿妹可怜一人独活在世间。
这一日,马沽名把写好的译文装进一个文件袋,用火漆封缄,等一切都做完天已泛白,足足一个月的劳动任务总算完成。起身解开了被褥,穿起棉裤下了床。
一人踏雪外出,街道上人影凋零,屋瓦积雪比昨日又厚上了几分,地面的冰雪经电车的碾压崎岖硬实,人走在上面非小心慢行。
如是等马沽名来到报社的时候,街道才又热闹了些许,已经能看到不少人在外走动。
冬日的天亮得晚,这时天虽才亮,但就时辰来说也不早了,所以马沽名进了大厅已经有人在了。马沽名检查了一下包裹,以免有所遗漏。
“你好,我是来投稿的。”马沽名来到一个窗口,一个正正方方的栅栏。
里面坐着一位中年男性,面无表情地说道:“东西放下吧。”
马沽名放下包裹正打算要走,突然一个富态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说道:“嘿,请等一下,你的译文主编看过了有一篇已经登报了。”
马沽名闻言大喜,前几篇译文无不石沉大海,早就不报任何希望,此时竟峰回路转,惊讶道:“真的。”
妇人把手中的信封和一张报纸递给马沽名,微笑道:“你自己看好了,这是给你的稿费,同时望你继续向我们报社投稿。”
马沽名接过信封,并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先拿着报纸浏览起来,很快便在一面专刊中寻到自己的作品《千禧年》,一篇瑞典的侦探类译文。这篇译文其实说起来还是几年前的作品,他有一段时间非常迷恋国外的侦探类文学,所以尝试地译了一篇,谁曾想无心插柳柳成荫,赶紧说道:“太谢谢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