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殿内烛火摇曳,仍是一片歌莺舞燕,不时传来几句谑言戏语。
我步出大殿,阵阵晚风习来,虽仍昏昏沉沉,酒劲儿已消弭三分。沿着回廊逶迤几步,直至耳畔再无半丝笑语,我方止步。除却琉璃宫灯悬在雕廊玉柱间微微摇晃,散着柔弱的光,环伺周遭,竟是树影婆娑影道道,花姿摇曳生琼貌。
半痕残月,带着寒气的一钩浅金,斜挂在西天角上。我斜坐在碧栏之上,轻倚着廊柱,双手抱着膝,仰眸望着月牙儿,好似木雕玉塑一般,一动也不想动。
夜未央,思无穷,红芍半落浑未觉,风软花露浓,鸾袖香金卷。经凉风一吹,头脑瞬时清醒,思及延娟、延娱如同赠物件儿一样的被转送他人,我禁不住的惶惶不安起来,难道这就是我未来的命运么?对于曾在自由平等深度熏陶下跳动的灵魂来说,这绝不是好事。
再联想到菱心所托之事,不由得长吁短叹,我冷冷发笑,不羡黄金屋,不羡千钟粟,不羡颜如玉……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真正的不羡呢?而菱心发誓要做第二个胡婉亦!她果真是心比天高,她要我帮她,可我要怎么帮她……
“‘不羡颜如玉,不羡周郎顾……’这便是你想要的?你说的讨厌我们,厌恶这里,就是因为这些个?”十八王子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旁,幽幽地叹息道。
我转头瞧向他,没有开口说是或不是,借着淡淡夜色,发现他眼睛里全是我所看不懂的神色,一时竟忘了请安行礼。我和他就这样对视良久。
“这个给你。”忽然他伸手塞到我手中一个凉滋滋的圆物。
我抬手借着月光细瞅,原来是颗香橙,不自觉得搁在掌心转了转,思量片刻,低低说道:“上次是你抓到的我,在那种情形下被抓住,要说很乐意、很欢喜那肯定是骗人的。这次却也是你救的我,故两下相抵,本就再不相欠的。你问如意殿那支小曲儿,不过是我随口胡诌乱唱的罢了。”
他柔声说道:“既这么着,若你愿意,明儿我就打发人去和淳于姬说声,讨了你到我显阳宫里当差,如何?”
“我去你显阳宫里,做什么?”我一脸惊讶状的问道。
“你说一个娇俏机灵的丫头,做什么不可以?怎么,你不愿意?”
“您是主子,我是奴婢,我愿意不愿意,本就没得选择,不是么?”我一面说着,一面肃整站起,敛衽向他欠身算是答谢,又毫不犹疑的出声拒绝,“至于您说要讨了我去,我心里是不愿意的,但奴婢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
殿角飞檐,尤似染了一层澜澜月色,白日的暑气全都消弭不见。缱绻凉风,拂过轻纱薄锦的广袖,吹得是裙袂盘旋纷扬,蹁跹间掠过云履,带着深更露重,也带着馥郁花香,一股儿一股儿地穿廊而过。
回到寝殿,同寝的女乐陆陆续续的回来,忙了这当晚也不嫌累,脸上都很是兴奋,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席间的王子们。
深夜,我躺在榻上,脑海中始终盘绕着十八王子临去留下的话,“喝酒,多是喝一种难得释放的情怀。知心酒友,对酌小饮,与风月无关,尽兴而止就行,真是世间第一等的快事!今晚因你的缘故,我也算尽兴而归。既然你不喜欢乐府,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帮你的。”
对于他的追来、他的质问、他的回答,我毫无一丝意外。因为在如意殿中的那首《不羡歌》,并非是我随口吟唱,那是我故意上演的一幕欲擒故纵。
是,我是做好了女乐娱人的打算,可是当初次涉足宴饮,真实加入这种陪酒般酒醉金迷的夜宴时,真的打心眼里难以接受。因此,在他救下我后,为了摆脱女乐——这个卑贱身份,没错,我利用了他!
但是,我同他见的不过两面罢了,根本无从了解他的为人,只能凭借感觉放手一搏,静待结果。然而,等待的过程让夜晚变得漫长起来。脑中思来想去,成是不成呢,心里越发没底,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次日,在姑姑督促下,众女乐都开始早课,修习舞姿。
一大早乐舞坊门外就一片喧哗,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停在那里。嘎吱一声,乐坊的朱门被推开,淳于姑姑一行人早已满脸献媚的看着门外的黄衣人。这个时候乐府不常来上面的人,众人都一脸惊讶。
凌乱的脚步由远至近,直奔过来。我还下着腰,手臂和膝盖撑直,眼睛仍然盯着脚后跟没有起身,心念却是一动。
“李嗔嗔接旨!”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抬眸一脸迷惑的看向他,一个倒立的人像清晰的映在眼里。
周围已经呼啦啦的跪倒一片。淳于姑姑一溜疾步来到我面前,将我从地上一把拽起,拉扯着让我跪下。我的双膝由于撑太久的缘故而一阵麻痛,僵硬的随着牵扯的力道拜下去。
“传王后娘娘懿旨,女乐李嗔嗔品行端方,今蒙窦翁主抬爱不弃,惜其才华,特命李嗔嗔入碧落宫随侍翁主!”那内侍读罢,立刻咳了几声,递过懿旨。
听罢宣旨,顿时袭上心头:他果然没有失言!
我先是一阵欣喜,又是一阵疑惑。王后执掌**,永巷、乐府悉归她辖制,凡有贱籍转为家人子的,都要由王后下旨方可执行,但怎么会是去窦翁主宫内?难道是因昨晚我拒绝去显阳宫,他才设法周旋我进入碧落宫的么?无论如何,总应是他出力帮我的吧。
我顾不得再去想这其中的牵扯缘由,以及今后到底有什么在等着我,我也并不知晓,但是我渴望脱离贱籍的机遇,却是如此鲜明地摆在我的面前,我要抓住,绝不放手!
看着那内侍递来的懿旨,我本能的跪倒叩首,更起身想接,想必是心中太欢喜了,却发现额头晕的厉害,双腿竟也颤巍巍的站不起来……
淳于姑姑忙不迭的接过懿旨,笑着朝那内侍深施一礼,“周公公,他日再有好处莫忘了小人的乐舞坊。”她嘴角带笑,偷偷环顾四周后,暗自往那太监袖口里揣了一大块金锭。
“那个自然,都等着罢。”那黄门内侍敷衍的虚应两声,他收完贿赂,转身带着随行的内侍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