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选不上**,那做一个得宠主子的奴婢,也是好的,至少胜似半个主子。譬如最得宠的窦翁主,她是中山靖王和窦王后的‘心肝肝’,也是诸位王子们最疼爱的王妹。是以宫娥不仅奢望着哪天能被某位王子看中成为他的入幕之宾,更都卯足劲儿削尖脑袋争相做碧落宫的宫婢。
如今身为卑贱女乐的我独获此殊荣,无异于雀鸟一朝变为鸾凤,土泥瞬时升成云霓,引得乐府众人是什么反应都有,大都讥诮嫉妒、咬牙切齿的定是别寝殿的女乐居多。我不知道她们知道些什么,也不想知道她们知道些什么。
任由她们站在离舟苑内朝我指指戳戳,大发议论,奚落讥诮之语不绝于耳:
“那个李嗔嗔,真是太刁钻古怪了!”
“就是,雀鸟变鸾凤,贱籍成了良家子,她可真会来事!也真不知廉耻!”
“还姑娘哪!还不知私底下做了什么勾当,也不怕叫人晓得了笑话!”
……
然而较之别殿女乐的拈酸飞醋,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同寝殿女乐的临别洒泪、依依不舍之情,竟是我万万不曾料到的。这两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同是寒门出身的十个少女聚首一处,争吵也罢,欢笑也罢,我终将离去时,才在彼此闪闪发光的泪珠间,看到了这弥足珍贵的友情……
只为这些,我也已经值了。
我收拾妥贴,把数月来所攒不多的月钱托于菱心,要她转交给延年哥,然后不多停留,我便辞别乐府众人。手里紧紧攥着乐府令杨大人亲手发的转接文书,在别寝殿女乐恶狠狠的目光中,我一步一步如同踩上莲花般,风姿绰约的朝碧落宫走去。
行不多远,就见半山腰现出一座巍峨宫殿,粉墙环护,绿树周垂,宫里层楼高起,四面琳宫广厦合抱,阁楼之间修有迢迢复道来回萦绕。
到了山下“碧落宫”的朱漆大门前,将转接文书交给宫门执事太监,他告知应前去正殿找掌事房的香金姑娘,碧落宫内全权由她分派差事。末了他另叮嘱几句,指点一下正殿所在方位。我道了谢,便横穿过朱门自行前去。
方一进门,眼前豁然一亮,碧落宫内是一片花团锦簇,异香扑鼻。大汉朝宫室楼阁颇遗秦风,大都喜营建在半山腰或高高的石台上。萦砌盘阶,数百级玉阶直由山下宫门延绵至山腰大殿门前,气魄宏伟。
我到中山王宫来了数月,一直封闭在乐府内不曾有机会涉足碧落等宫,因此对王宫内的格局、瑰丽程度还是相当生疏。
我到碧落宫来,这真是头一回。我按照宫门内侍的指点,踏过级级玉阶,走到大殿游廊前。山腰里的这座宫殿是斗拱式的,正中雕着一个立双式金漆凤首,两旁的垫拱板雕火焰,象徵吉祥如意。殿顶上覆盖了一层碧色琉璃般的瓦当,盘花朱漆的檀木格子窗,四周绕着矮矮的一圈汉白玉阑干,当地铺着虾子红回纹方砖,廊下支着两三丈高的长长一排朱漆圆柱……
我横穿过游廊尽头的月洞门,大匾正中“芍香殿”金漆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我心想:这便是正殿了,只是过于奢丽了些。
正殿又有外殿、内殿之分,我站在芍香殿的外殿,不由得细细打量开来。殿内古色古香很是浓郁,朱漆银角花梨木长案,金丝藤红漆竹凉塌,地下铺着天青色玉石板,悬着清一色的芙蓉粉云锦散花绫绣帷纱缦。正是那种六十日成一匹,一匹绫可换五个奴婢,匹值万钱价比黄金的散花绫。我是怎么识得的?只因我曾见中山靖王赏给淳于姑姑的那一匹,但她爱若至宝竟舍不得裁制成衣裳,至今珍藏着。可想而知,这散花绫有多贵重罕见,不过看来在这碧落宫里却未必是稀罕物呢。
花梨案后设着一扇猩红鹦绿的垂丝海棠玉围屏,玉屏两侧搁着一只三尺来高的鎏金凤翔青铜壶,壶内插满鲜妍欲滴的红芍药。这回倒不辜负了匾额上的“芍香”二字了。
再四下一打量,心下又不由纳罕起来。这碧落宫里往来不绝的忙碌的宫娥内侍们,并不似别处的宫人内侍身着黄衣,内侍们通通都是墨荷色衣裳,而宫娥们则个个用丁香发带绾成的飞仙双鬟髻,身裹在大桃红烟色宫装里,汲着朱漆描金雕梨花的屐履,在大殿内、游廊间啪嗒啪嗒地忙来忙去,裙带当风,屐响清脆处,竟生成一幕难描难绘的奇特别致之景,说不出的齐整俏皮。我不由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尚未换下的女乐特有的藕荷色宫装,顿时心生另类怪异的感觉。
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宫娥娇滴滴的叫道:“婀娜,芍香殿里来的那个人是谁?”
那叫婀娜的宫娥冷笑道:“这还用说么,想必是昨儿主子说的那个新讨来的丫头罢。”
听那婀娜尖利的语声,再看她虽绾着相同的鬟髻,一色的丝带,倒生得极好的模样,靥笑春桃,蛇腰曼曼,这就是真正的婀娜多姿,步步生莲吧。
又听先前那一个宫娥嘟嘟囔囔的叹道:“以往常听说宫人内侍犯事,贬入贱籍,送去教坊乐户的,还从未有过贱籍转为良家子的先例,留在碧落宫中为宫婢更是闻所未闻呢。真不知咱们小主子是怎么想的?竟一点儿也不顾及宫内的体面。”
婀娜鼻里哼了一声,脆生生应道:“还不知这回又是替哪个哥哥弟弟兜揽的好差事呢!要怨也都怨这些下贱丫头,好好的勾搭起主子爷们不安分,自己妄想攀高枝儿也还罢了,如今倒都攀到碧落宫里来了!”
我心里琢磨惊讶,这才一夕之间,足不出户的宫娥彩女们就知晓得如此周详,真叫人不心惊都不行呢。只是好端端的被人骂下贱,攀高枝儿,这叫婀娜的宫娥也太过分,说话竟丝毫不顾及旁人,言语尖酸狠毒真如刀子一般能杀人!
听她这么说,那一个急急劝道:“罢了!罢了!少说两句算积点儿德罢,主子们的事儿岂是你我能说得的?虽说有主子恩宠庇护,但你也不怕叫有心人听去,牵扯出是非来……”
婀娜打断她道:“你怕什么?!现如今人人都瞧着咱主子这棵大树好荫凉了,还会怕多说这两声么?”
那一个依旧好言劝说:“好说歹说,人已经来了,今后总要一处侍奉主子的,你就再别怄人了。真真难数第几回了,这次再把好好的人给怄走了,得罪了旁的主子,咱主子面上再过意不去,仔细她揭了你的皮!”
“是我把她们怄走的么?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只晓得外人只看到咱们主子最是体面的,一般是奴才也还罢了,我偏看不惯这种人攀高枝儿的下贱相!”婀娜嘿嘿连声冷笑,忽又朝我怒声呵斥道,“谁许你杵在这儿了?也不瞅瞅清楚,这正殿是你这种贱奴能待的地方么?拎起你的包裹,偏殿待着去!别叫我再瞧见你!”说罢,冷哼一声,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啪嗒啪嗒汲着屐履扬长而去了。
我被婀娜临去前那一吼震得愣在当场,那一个宫娥不曾离去,走过来悄悄笑着说道:“别理她,素日里她就是那个小辣椒的样子,心地儿原是好的,就是脾气暴躁些,所以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只是要难为你多忍耐些罢,时日久了,便习惯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半天不吱声,再抬头看她,不同于那婀娜的娇俏,却又是另一种妩媚。肤白容美,洁净润泽,纤鼻圆唇,媚眼长长,直扫入鬓角里去,越发彰显出温柔敦厚之态,让人观之可亲。
良久,我才淡淡的一带而过,“无妨,我何曾放在心上了。”
这就是没入贱籍,身为贱民的苦处。不过是一介宫娥,说到底还不是一样的奴婢,她就可以如此肆意谩骂责罚新进的宫娥,而我却只能故作小态,只能忍!我不管你是大辣椒也好,小辣椒也罢,方才听她连珠炮似的一通责骂,真由不得我不气不恼。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像刀子一般割着我的脸面,我额头的筋突突的暴了两下,就要发火,再后一想:明知道一个人初到一个新地儿,难免遇到这类欺生之人,何况今后要在同一屋檐下共处,我初来乍到的怎能不低头,如何能不先忍着?思及此,竟把那大大的火气给硬生生压了下来。
看今儿这光景,那婀娜这样怄人应是不止一次了,以后我若想像乐府那般平静无波地度过,怕是无望了,只能寄希望于日后她莫再向我寻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