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乐舞坊,逸仙殿内。
新进乐姬斟酒礼教习中。
十二名新进乐姬穿戴整齐,并坐两行。我身量居中,偷偷抬头,只见十二人清一色莲藕色宫装衣裙,长及曳地,细腰均以云带约束,显得不盈一握。敛膝危坐,直觉似一排弱柳娇花。
教习姑姑淳于姬面容艳丽,蓝裙华裳,凛然生威,端坐中厅。她身边坐着一袭嫩黄留仙裙的训育姑姑,裙裾逶迤,繁丽雍容。
花梨案前,两名乐伎轻盈娴熟地演示完斟酒的流程,仪态万千退至两旁。教习姑姑吩咐,新进乐伎两人一组,至案前如前练习,其她人暂且等候。
暗数一下,我和菱心一组,排在第六。
耳边不时传来教习姑姑训斥的声音:“姑娘家的坐姿怎会这般不雅!一点教养也没有!再来一次!”
我微微抬首,看见昼晴、琉香回去重新端正坐姿,训育姑姑在旁殷殷教导:“轻快小碎步移动,如花瓣一般轻轻落座。膝盖并拢,腰要挺直,双手随后置于两膝上。妍若无骨,弱态生姿,这才是最文雅的坐姿!”
说着两位姑姑手中,各执一只高足镂空玉耳杯,昼晴、琉香二人这才开始缓缓斟酒。“不要忘记酒的重量,斟酒之时,缓缓倾倒集中精神诚心斟酒,这才是斟酒之礼。知道了吗?”
“诺!”昼晴、琉香谦恭回应。
“重来!”
昼晴、琉香也不知重复做了几回,方才过关。两人刚松了一口气,起身准备回来。训育姑姑在旁边冷冷地呵斥,“怎么?平日你们就是将后背留给主子们这般施礼的么?”二人慌忙再次施了一礼,低垂臻首,恭敬后退回到行列中。
我心想学习这些毫无意义,倒酒是宫婢内侍们的事,女乐只需要把才艺舞乐学精湛即可。昨夜想着那天芙蓉塘之事,本就没有睡好,连打两个哈欠,此时更觉无聊。
“下去吧,后面的!”只听教习姑姑命令一声,方知已经轮到我和菱心。我俩忙起身至案前施礼,敛裾危坐下。右手轻执起栀子纹剔红漆酒壶,左手托底,倾斜壶嘴,缓缓斟酒。谁知一不留神,酒满飞溅出来。
教习姑姑直斥于我:“一个姑娘家怎能如此大意?!酒杯是玲珑小巧之物,酒要沿杯壁缓缓倾入,要恰到好处,不宜斟满。主子们才可以杯杯相续,才可以凝神于歌声,专注于舞姿!要说几次才能记在心上呢?”
我将栀子纹漆酒壶重重地往花梨木案上一放,朗声说:“姑姑您说,我们如此郑重其事地学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教习姑姑、训育姑姑两人都是一脸震惊,大声呵斥道:“你在说什么?!”
“只要我们对宾客心怀真诚,那就足够了。”我紧盯着淳于姑姑的眼睛接着说,“乐伎是要将歌喉练得更婉啭,舞姿修炼得更婀娜多姿,这才是本分。宴饮席间斟酒,那是仆人婢女们该做的事。身为乐伎的我们,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训育姑姑在一旁呵斥:“李嗔嗔!”
“难道您觉得女乐去斟酒,这样做只会使我们更卑贱更难堪么?”我不理会,心想既然说开了,索性把自己内心所想完全表露出来,“姑姑,我们何时才可以真正研习乐舞才艺呢?”
教习姑姑想是不曾料到我会这般迫切的想要学习乐舞,她眼里满是错愕之情,“研习乐舞音声绝非一日之功,修养淡然身心、曼妙举止才是首要。研习乐舞来日方长!”
“姑姑!这些我们做一辈子,也难登峰造极。岂非浪费时光?”我咄咄逼人。
淳于姬眉目紧锁,语带凌厉,“你如此心神不宁,即使研习乐舞又怎能做好?心猿意马,你应该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吧?!”
我这才意识到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和教习姑姑再次争执,后果就是再次受罚。训育姑姑一旁疾言厉色:“快点起来!”
我虽心有不甘,但别无他法。慢慢站起来,撩起水袖。教习姑姑面无表情地说:“自己数着!”
“一!二!三!四……”竹板一下一下打在我的手心。手好疼,可是心更疼……
挨完竹板,等到斟酒礼授课结束,又被惩罚清扫整个逸仙殿。所有女乐都走了,我去西井边汲了一桶水提过来,独自一人跪在地上,奋力地抹着紫朱地面,丝毫不顾手心阵阵的疼,想借此把怨气发泄出去。
“活该,你真是活该!又是挨罚独自打扫逸仙殿了吧。”菱心走进来,站在我旁边,嘟嘟囔囔不休,“每次都是这样,也不知改改你那个倔脾气。怎么回回还敢同姑姑顶嘴呢?”说着拾起一块儿抹布蹲下来帮我。
我低着头,也不看她,只顾使劲儿地擦抹着地面,“若你是故意过来看我笑话,还不如回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瞧瞧你这脾气!我不过也就劝说你几句罢了。”菱心一边抹地一边笑着说。我白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忽然菱心对我说:“不过嗔嗔,有件事,你定要帮我!”我不明所以,转头一脸疑惑:“何事?你先说。”
她神秘兮兮地侧过身子,伏在我肩上一阵耳语。我听她说完,暗挑双眉,“你可知道?这么做会伤了平日里,那些姐姐们待我们的情分!”
菱心脸上一片悲恸,幽幽地说:“我明白,可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嗔嗔,我是真的穷怕了!”听到这儿,我心里跟着有些伤感,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
见我垂首擦地仍不回应,菱心苦苦哀求,“嗔嗔,我从未求过你,如今只此一事求你帮我。事成我必不忘你!”
我心里矛盾,眼看她泪水盈盈,似要落下。想到我们平日的点滴情谊,只好答应,“难道事不成你就忘得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