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妃于是散去。甫一出宫,云昭媛侍婢含笑便问道:“这皇后看来安静沉稳,待人也和善,应该是个好相与的人,娘娘为何不倾心结交,却何苦又竖一个强敌?”
云昭媛切齿道:“虢国所欠我的,就该着她来偿还,谁叫她是虢国的公主。等着瞧吧,本宫绝不会让她日子好过的。”
含笑虽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多问,只听云昭媛道:“她倒比本宫想象中更能沉得住气,本宫今天有意挑衅就是想要激怒她,她若按捺不住性子倚仗皇后权威责罚于我,她就输了。纵有太后护着,本宫也有法子让陛下认定她是个拈酸吃醋的妒悍女子,只怕她的伤痛会更甚于我。如今她倒会四两拨千斤,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就带了过去,彼此也还没撕破了脸面,本宫倒是小瞧了她。”
云昭媛轻抚着手上的碧玉芙蓉指环,轻轻一笑,对含笑道:“你看这满宫里的人资质如何?”
含笑语笑轻盈,道:“虽然个个都是上品之姿,许修容清雅,纪氏姐妹娇美,岑婕妤妩媚,邬采女鲜妍,皇后清新脱俗,有出尘之态,但依奴婢看来,谁都不及娘娘您风华绝代。”
云昭媛一笑:“你这个小滑头,就想哄我开心。依本宫看,只皇后的姿貌,足与本宫匹敌,只是还未舒展绽放,不知道何为风情。”
含笑笑道:“皇后与娘娘纵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但娘娘似一朵盛放的牡丹,妩媚宛转,常得君王带笑看。皇后却是一朵水上白莲,可叹只能临风萧瑟,孤芳自赏罢了。”
云昭媛笑吟吟道:“今日她沉得住气又如何,鸡蛋里照样能挑出骨头来。”
云昭媛回了流云殿,正在窗下抚弄黑猫玉奴,忽见皇帝怒气冲冲进来,眉目间尽是阴郁之色,道:“这一帮腐儒,朕总有一天要撵他们出去!”
玉奴见男主人一改平日温文尔雅的样子,气势汹汹朝自己走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自己在主人书案上那划满奇怪黑色痕迹的纸上留下赏鉴的梅花印记的缘故,喵呜一声,早挣脱了女主人双手温柔的羁绊,蹿上窗子逃走了。
云妃嗔道:“看你把奴奴吓成这样子!”
皇帝恨恨道:“这些子老匹夫,满腹孔孟之道,满嘴大道理,就没一件事能顺朕的心意。”
云妃知道他必是在朝堂之上受了气,端起面前的茶,款款奉到至尊面前,温言道:“知道陛下现在下朝,茶已晾凉了,这时候喝刚刚好。”
看皇上按捺住怒气,接过茶盏,啜饮一口,云昭媛方缓缓道:“陛下如今亲政未久,未及施以恩威,那帮老臣又自恃功高,见陛下年少,面上恭敬而心里轻慢也是有的。”
皇帝恨恨道:“皇祖父十四岁便大婚当政,十六岁便已智计除了奸臣,终成一代英主。独朕十七岁才得亲政,都因母后喜好弄权,不肯放手,也不得早些历练历练。又一向独断专行,又从便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凡事皆不能逆她的心意而行。自作主张为朕广选淑女充实后宫,多是亲近故旧大臣眷属,为朕迎娶皇后,又是她母国侄女,又何尝不是出自私心?朕虽贵为天子,又何尝不像囚笼中的鸟儿,渴望一飞冲天。如今母后虽已退居深宫,但这满殿文武,哪位不是以太后的好恶为好恶,看太后脸色行事,又何曾把朕放在眼里?”
“像朕前儿修云阳流云两殿,建悠宁苑,又是裁撤冗官,修订法纪,大事小事,他们哪件不劝谏阻拦的,朕动辄得咎,处处掣肘。他们是要拼着自己成全了忠臣的名声,倒要教朕做昏君!如今为着一个妃嫔的名号,又是喋喋不休。”
这时候杜若仪才气喘吁吁的捧着一大堆奏折走进来,道:“陛下,您走得好快,奴才都跟不上了!”
皇帝随手取了一卷递到云昭媛手中,道:“你瞧瞧,又是这些陈词滥调,朕早已经听腻了!”
云昭媛展开奏章细读,只见上面写道:“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等级逾邈;如此则觊觎之望绝。‘宸妃’之封,逼凌皇后,未合法度。皇后正统,宜有磐石之固;昭媛妾妃,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昔汉文帝使慎夫人与皇后同席,袁盎退夫人之位,帝有怒色;及袁盎辨上下之义,陈人彘之祸,帝既悦怿,夫人亦悟。今臣所陈,非有所偏,诚欲以安皇后而便昭媛也。”
皇帝冷笑道:“‘人彘之祸’!这是咒朕要死在皇后前头吗?”复叹道:“他们见朕大兴土木,就以为朕靡费无度,不爱惜民力财力,见朕封你做‘宸妃’,就以为佞幸当道,必将祸国乱政,哪里知道朕的深意?”
云昭媛柔声道:“圣意高远,那些凡俗之辈哪里能揣测了去。臣妾读书,见庄子《南华经》说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古代传说中与鸾凤同类的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见鹓雏从头顶飞过,便出声恐吓,以为是要来抢它的食物。’如今众臣便如这猫头鹰一般目光短视,可笑可叹。”
皇帝道:“如今虢国势力正盛,一路蚕食剿灭周边小国,将逼近宣国国境,宣国现对它开战,正是天赐良机,若此时能与宣国结盟,并立西向,则有可能压制它的滔天气焰。否则坐视虢国继续发展壮大,终不免亡国之祸。虢国上赶着嫁公主过来,无非是把不想在与宣国激战之时还有后顾之忧。如今两国虽已结为秦晋之好,但虢国岂无吞并天下,一统海内之心?等到虢国兵临城下的那一日就悔之晚矣。可叹母后为私心所陷,又以为明哲保身才是存国之道,众大臣也多依附太后,朕势孤力单,实在无力对抗母后。”
见云昭媛似若有所思,皇帝便道:“你来说说,朕该如何处置这些欺君藐上的人?”
云昭媛郑重敛衣下拜道:“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太后若知道也必会震怒责罚。”
皇帝扶起她道:“朕知道你有才有德,不是那起子私心为己的人。准你议论,朕自有判断,纵有错也不在你,太后便是知道了也无妨。”
云昭媛便盈盈道:“臣妾以为,施以寸进之尺,此乃人之常情。因此陛下不可不稍作惩戒,以使有所收敛。非议者众多,也不好滥施惩罚,便需杀鸡给猴看。此时陛下羽翼未丰,太后所看重亲贵大臣,自然不便惩处。但那些身处低位却又偏偏张狂自恣的人,肆意批评朝政,不是受人指使便是为了博取名声以作上升之阶。皇上便可以拿他们作榜样了。”
皇帝笑道:“正和朕想到一起去了,正有有几个读书读迂了的上书言事,汪洋恣肆,洋洋洒洒几大篇,是看见风往哪里吹就跟着,自以为才华横溢,故意地卖弄文采,堆砌辞藻,实则狗屁不通!还将朕与桀纣并列,肆意地污蔑君上,藐视朝廷,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好好好拿他们做一做榜样。”
云昭媛笑道:“臣妾还有一言进上,陛下现在根基未稳,便急着整肃朝纲,精简机构,变革法规,未免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易使众臣与您离心离德,陛下现在最重要的,是该广施恩泽收买人心,集聚属于自己的力量。太后虽规定,二品以上官员任职前都需前去寿昌宫谢恩,但陛下依旧有可以作为的空间。二则,陛下急着变更太后之法,会使太后更生疑虑之心,会对陛下施政产生更大阻力。”
云昭媛再拜道:“愿陛下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恩皆出于陛下,令行而禁止,众臣与陛下同心协力,便是我朝之福了。臣妾翘首企盼着陛下乾纲独断的那一天,那才是陛下身为天子应有的威严和荣光。”
皇帝忙扶起来,眼望着她秋水盈盈的双眸,感佩道:“你的这一席话,入情入理,颇有见识,比朝中那些人强多了,才能足以胜任朕的女相了呢。朕都听在耳里心里。想来,朕的确失之浮躁冒进了,看见不合心意的事便想将它修正,可是把当前最重要最该做的事忘记了。”
云昭媛嗔道:“陛下这话可折煞臣妾了,臣妾可不敢当。”
皇帝心情一舒畅,这才留意到云昭媛眼圈微红,粉面融光,便扶起她的脸颊,笑道:“这是怎么了,朕的云云什么时候哭鼻子了,难不成被人欺负了不成?”
云珠儿勉强笑道:“平时爱欺负我的不就只有陛下吗?不过是眼睛里吹了沙子揉的。”一扭身躲进内室去了。
皇帝觉出她今日的异样,便叫过含笑来问道:“娘娘今日是怎么了?”
含笑蹙眉道:“今日皇后娘娘住持早礼,众妃都赏赐了锦缎,就连宫女都有份,独娘娘没有。几匹锦帛倒没有什么稀罕的,只是皇后娘娘既对娘娘另眼相看,娘娘今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吗?一切正如娘娘曾经说过的,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
皇帝听说,脸上不禁显出嫌恶之色道:“皇后便是有所怨怼,也该怨恨朕,而不是珠儿。大婚之夜珠儿也曾苦劝朕前去栖梧宫,是朕不愿意,却不想皇后迁怒上了珠儿,以至于今日当众给她这样的难堪。皇后表面上看着端敬贤淑,不想却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