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屠家庄这块地面上，坑里洼里沟沟叉叉出现了野鸡，多少年了，这片黄土地上没有人见过那美丽飘逸的羽毛，这是一件稀奇古怪事。
岂止是稀奇古怪？就好像一夜之间从天而降，屠家庄满世界的野鸡都在扑腾，到处乱叫，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疯狂的野鸡。
谁知道怎么搞的，忽然之间从天上就掉下来一群野鸡，不几天功夫，竟然繁殖发展的到处都是，坟地，沟道，荒滩，麦子地里，青纱帐里，有人烟和没有人烟的地方，满眼都是，野鸡扑楞着翅膀，微风吹起野鸡冠上的羽毛，忽闪着一身五彩缤纷靓丽耀眼锦缎似的的装饰，毫无顾忌的炫耀，甚至于招摇过市，向人们过分夸张的展示着她的美丽和妖冶，毫无顾忌的放开她那并不悦耳的喉咙，唧唧呱呱的叫个不停，进而毫无顾忌的向人们发出谄媚的邀请函，毫无顾忌的吞噬掉庄家刚露出地面的嫩芽，吃掉绿植株的的叶片，让人们觉得就像被鱼刺卡住喉咙似的，舒服不起来。即便你有买些老鼠药的心思，又不敢下毒去伤害它，它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谁能够胆大齐天触碰国家法律呢？
屠家庄不仅仅是野鸡乱飞，我再告诉你一桩值得一提的新鲜事儿，傻子阿凯娶上了媳妇，你相信吗？可这是真的，阿凯真的娶上了媳妇，竟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而且娇媚俊眼，只是媳妇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会说话就不可能嫁给傻子阿凯了。自从阿凯娶了媳妇，那说话的味道全变了，口里流露出来的语气语言全都变了，就连那说话时流着哈喇飞溅的唾沫都没有了，你听，阿凯不是说而是唱了，而且唱得何等开心？不但唱得有模有样，就连音调也显得入弦入耳了：
十七十八当啷啷吆，搽粉戴花当啷啷吆；
二十七二十八当啷啷吆，坐轿出嫁当啷啷吆；
三十七三十八当啷啷吆，怀里抱娃娃当啷啷吆；
四十七四十八当啷啷吆，如狼似虎当啷啷吆；
五十七五十八当啷啷吆，把人爱扎当啷啷吆；
六十七六十八当啷啷吆，爱就完了蛋当啷啷吆；
······
阿凯的歌声惹得没远没近的人们驻足观看，阿凯越是得了意，竟然模仿起那些当下流行的舞蹈动作，手舞足蹈起来，连蹦带跳，连跳带唱，有些闲得无聊的外乡生意人还给他鼓掌拍手叫好吹口哨，阿凯居然越发得意起来，直闹得大汗淋漓，衣衫湿透。令人遗憾的是，自从那次打击聚众赌博以后，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四流子的声音了。要不，这两位一唱一和，应该是一件趣事。
不说阿凯娶媳妇，单表屠老四、余开河从县里开完三干会，连夜赶回屠家庄，立即组织干部群众，分别传达会议精神，深入讨论，理解领会核心内容，研究如何落实方案，屠家庄的党员干部出出进进在办公大楼里，又是学习又是开会，据说这是务虚，但当下就有一件事情必须着手去办，人家把这叫做务实。在三干会上他们就向县里的马明亮书记、乡里的吴佐书记表了态，甚至拍了胸脯，哪怕自己砸锅卖铁，也要把屠宰生产线搞起来。别说拍过胸脯，就是没有拍过胸脯，屠宰生产线也要搞起来，时不我待，市场经济的战鼓敲得正响，屠宰的喊杀声正酣，他们没有理由歇歇脚，他们必须挽起袖子接着干。那个粮棉大县项目靠不住，等不来，看来彻底没戏了，尚发财绝不会给他屠老四开绿灯放行的机会了，剩下的唯一出路就只有自己扑下身子，下势立茬。余开河蹑手蹑脚的走进屠老四的办公室，顺手把门关了起来，看样子，他和屠老四有要紧事情要说。
看着余开河神神秘秘的样子，屠老四不解地问：“有啥绝密的事，还用得着关门？”很久以来，屠老四一直想和余开河坐下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谈一谈，他想再尽一下乡邻之间的义务，想做到仁至义尽，究竟一个村子里住着，又一起共着事。他们有很多次谈话的机会，但是都是他自己放弃了，今天，就是今天，余开河又来到他的面前，又制造了他们深层次谈话的机会，是谈呢，还是不谈呢？谈呢，又该从那里谈起？屠老四在心里又一次问着自己。他和余开河犹如两条轨道上的列车，劲儿老是拧不到一块儿，他当然明白，分歧的根本原因还是出发点不同。他屠老四是从屠家庄整体利益出发的，余开河考虑的则是家族利益，说得更狭隘一点，其实就是个人利益，而且这个人又过于狭隘，甚至于狭隘得不通大理，不顾面子，他真的怕这个锅要是揭得太早了没有了回旋余地，他和余开河的矛盾立刻激化，直接冲击到当下的工作。他可以毫不夸张的断定，他屠老四和余开河之间或迟或早要发生一场激烈交锋，但他不希望是现在。这人啊，就好像炮仗里的捻子和火药，平日里相亲相爱相拥在一起，一旦碰上一丁点火星就不得了，就要爆炸，就要撕裂得体无完肤，粉身碎骨。如果说一个人一个家庭是炮仗，那么一个单位、一个团体就是一个火药桶，一个国家、一个世界就有可能是巨大的火药库，平常看起来相安无事，一团和气，相互之间在平衡状态下相依相存，客客气气，你来我往，礼让三先，人们好像一个个有弹性的个体，他软了你就硬，他硬了你就软，即便是有点小摩擦，擦出点小火花也无关紧要不伤大雅，反正被形形色色错综复杂各种各样的关系互相制约着，这边点那边灭也掀不起大的风浪，只是不要闹得过分，努力保持平衡即可。一旦闹得过分了，失去了克制礼让甚至理智，那就危险了麻烦了，那就要引起大地震大爆炸，那个地震爆炸就可能地动山摇，就可能要死人，要流血，那就不是相安无事而是血流成河，那火药库里接连不断的爆炸就可能引起世界大战，就会是全世界全人类的大灾大难，更不要说那威力无穷的核武库了。
“关上门雅静，省得谁来打搅，咱也好说话。”余开河神秘兮兮的说道。现在的余开河面面上不再把屠老四当作青口骡子看待了，即便是在一起说事谈工作，都把屠老四当做他的顶头上司一样敬重。
屠老四从柜子里取了一只一次性纸杯子，一边给余开河倒水一边动着心思，看着余开河认真与重视的表情，可以肯定余开河这次是要说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他没必要催他，想说了就说，不想说了拉到。
余开河好像觉得不太好开口，扑闪着暴突的眼睛，话在嘴唇边忽闪忽闪了几下也没有闪出口，屠老四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的难受样子，给余开河递上一支烟，先让他自己冷静下来再说。
“我是想说”，余开河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要说话了：“有关咱屠宰生产线的事情你是怎么考虑的？”听起来好像不是余开河在说话，因为有些磕巴。
“你不要管我怎么想，你有啥想法只管说，咱商量着办就是了。”屠老四正好想摸摸余开河的脉搏。
“我是说机械化屠宰生产线的建设能不能由我来牵头？”余开河这回没有再忽闪眼睛和嘴唇，直奔主题，话语也显得顺溜了许多，却一眼不眨的看着屠老四的反应。
屠老四把目光从余开河身上移开，终于明白了余开河的用心，这家伙的经济触觉太发达了，商业思维太缜密了，他能透过普通的事件看到巨大的商业利益，不愧是老余家的后人。
“哦——，你说的是这个事。要说呢，这件事要放在两委会研究，群众代表大会通过才行。”屠老四稍作停顿接着说：“这事不好弄，你咋想起扑这摞子？困难大得很。”
“正因为有困难我才上，也能为你老侄儿担些沉不是？”余开河顺着杆儿往上爬。
“那咱丑话说在前头，这个活儿你如果接了，那就要一干到底，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逢沟逢崖哪怕是火坑都得往下跳，不能半途而废。”
“看你说的就好像上法场挨刀子砍脑瓜似的。既然我接了活儿，不但要干到底而且要干好干漂亮。”
“村长叔是这，既然你起了这心思，这个名我背了，但基本的程序还要走。虽然我原则上同意你牵头，但话要说响事要讲清线要画亮，我的想法是不论怎么做，一不要引起内讧，把生产线建设起来投入正常运行，二是要平稳过渡平稳转型，三是要高起点，选购安装设备标准应该是当前最先进的。做到了这几点，就算有了圆满的交代。”屠老四几乎没有认真想一想，就满碟子满碗的答应了。他知道万事开头难，他更知道这次所面临的问题，比上一次拆除旧市场建设新市场困难更多，更复杂。由余开河出面，不管能否搞起来，起马可以撕开一条口子，为后续工作的进展打开局面。他正发愁谁来试水、起这个头呢，余开河送上门来了。当然，他根本就没指望余开河能够拿下这个山头，没指望余开河能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世上别的事情都好做，只有一样事情最难做，那就是从别人口袋里往出掏钱。面对刚刚从贫困线上走过来的农民，面对穷怕了的乡下人，他们把手里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那几个钱看得比金子还要贵重，比生命还要紧，要从他们的口袋里往外掏钱，能随随便便答应吗？或许他们会条件反射似的把口袋捂得更紧呢。在没有银行贷款的情况下，而屠宰生产线建设的第一步，就是从别人的口袋里掏钱。答应余开河，既做了顺水人情，又实现了他的第一步设想，屠老四何乐而不为呢？再说让余开河先走一步，成功与失败是他自己干的，怨不得别人。即便以后他以失败告终，任何人接了这个摊子，他余开河愿不愿意都必须心甘情愿的接受既成事实，也断了他的念想。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余开河要夯实。
“定了。咱爷儿俩说话，还能算说算绽？”屠老四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开河叔，咱爷儿俩水马不离桥，在一块儿共事时间不算短了，你侄儿我就是秋天里的鸡娃——没经过冬也没见过夏，村上这一摊子事全靠你老人家张罗，我早就想和你好好谈谈，交交心，我平时有啥做错的地方，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你的地方，你只管提出批评，侄儿坚决接受，今个儿正好有时间，咱不妨推心置腹的说一说。”
“好着呢好着呢。咱屠家庄弄下这么大的世事，还不是你屠老四的功劳？好着呢好着呢，现成的成绩摆着还有啥可说的？以后不论谁敢胡说八道乱嚼舌头，你只管给老叔说，看我不撕烂他的嘴。”余开河不等屠老四说完，就说了一连串的好好好，然后开门，像领了圣旨似的一溜烟走了。
余开河有他自己的小九九，他想以机械化屠宰生产线为契机，从而掌控屠家庄屠宰市场的主导权，他一直都在寻找这个主导权。现在他掌握着屠家庄的财源阵地屠宰市场，心里还不满足，他更明白，一旦机械化生产线建设完成从而完全取代了人工屠宰，那么他现在的位置也就坐不稳了，他必须提前有所准备，否则就有可能失去现在的一切。他满以为屠老四不会痛痛快快的同意他牵头，谁牵头就等于事实上给了谁的主导权，机会来了，他绝不会轻易放过。在利益面前，利益越大越能唤醒他的冒险精神。他心满意得的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给大江媳妇大姐娃说道：“去，赶快把大江二江给我叫回来，有重要事情要说，这事弄成了，屠家庄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余开河老婆把饭菜端上餐桌，余开河看都不看老婆一眼就自顾自的扒拉着饭菜大嚼大咽起来。自从他和程芬的事情暴露以后，和老婆之间的冷战就没有断过，但是，老婆虽然嘴撅着，脸抽着，端饭倒茶铺床叠被的习惯仍然还保持着，只是一场气生下来，更加显得老气横秋，人也瘦了许多，老了许多，眼角纹抬头纹嘴角纹越来越明显，年轻时的风韵渐渐在消失。
“啥事情这么着急？”余大江余二江兄弟两一踏进门就急不可耐的问道。
“啥事情？好事情么，这回可是咱老余家亮彩的时候到了。屠老四答应杀猪生产线的建设由我来牵头，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就是一点我没有想到，小伙子答应的满利索的。”余开河边吃饭边说道。
“我当是啥事，这还算是好事情么？人家没人干的差事你还给上扑、给回抢呢？”儿子极不高兴地说。
“你‘当’呢？‘当’没卖的多（是指当铺的东西没有市场上的东西值钱）！真是年轻呢，骨嫩呢，吃的青草屙粪呢。全屠家庄的人都看见利了还有咱老余家造的毛？现在不下手，往后就轮不上咱了。”余开河老道的教训儿子说。“你们两个给我听着，尽快在底下联系，相好对近的看谁都愿意入伙，目标要瞅准，人不一定要多，但一定要有实力，总之要把握住一个原则，股份咱要占住大头，才有主导权，其它都好说。”
“别的都好说，就是这个大头难占。”余大江说。
“再难占也要占。”大姐娃老远里就急急忙忙的插话说：“咱大说的对着呢，机会难得，到口的肥肉不吃，还要送给别人不成？再说了，咱拿不住主导权，跟着人家沟子后头转，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干。”
“看、看、看！我就说你两个瓜怂笨种，姓啥不懂，还比不上个屋里的，屠老四比你们大不了多少，要是有人家屠老四一半心眼，老余家就算烧了高香了。事情都那么简单，还能争到咱老余家手里？不管怎么着，就是天
上下刀子也要给我办妥了。”余开河给两个儿子打气。
事情远不像设想得那样顺当，老余家出师不利，首战告败，再也碰不上像承包征收管理费税费那样既赚钱又能活人的好事了。
余开河爷子们走东家串西家，求爷爷告奶奶，凡是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从市场走到堡子，再从堡子走到市场，把路跑尽了，家家户户跑了个没遍没数，好话说尽，唾沫说干，说得轻了不理其，说得重了把眼翻，阎王爷不嫌马瘦毛长，核桃枣儿一起数，说来说去就是实心实意参与入股的没有几家，除过老余家本家不好当面推脱，又不愿意立即交钱认股，依然挂空以外，几乎一无所获，余开河着急了亲自披挂上阵，还是收效甚微。这回，余开河没有坐在他的淖池旁边五角红亭大理石凳上品茶抽烟摇扇子乘凉，而是钻进了他的卧室把自己塞进圈椅里低头弯腰双手抱头冥思苦索，一来想再做最后的努力，二来想实在做不成了给屠老四怎样回话，反正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你说是吗？他千想万想只想得脑壳疼就是怎么也想不出个道道来，拿钱入股建屠宰场、一本万利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事情，这人怎么遇见钱拿头打呢？是他余开河的方法不对还是这人都把眼瞎了心想歪了？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利益的事情怎么就不上心呢？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这么死乞白脸的给人朝下说话到底是为了啥？他更不明白他这样做就等于提着钱口袋给人发钱，这人怎么就鼠目寸光硬是看不见呢？
余开河想破头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