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卫茈炎觊觎其医术的孟贤问,今年三十七岁,身处山野之间,通养生之道,须发乌黑,脸色红润。孟氏祖上曾有人官至太仆,有两个爵位传承。孟贤问年幼失怙,自此自学医术。十七岁时,其母大病,众医束手无策,初出茅庐的孟大夫,苦读医书,研习方药,衣不解带地诊病、熬药、陪伴。两个月后,其母方愈。从此,他的孝道和医术为众人口口称赞,受到皇室大加褒扬,意欲封官。
三十三岁时,孟贤问大病,持续低烧,胸闷口苦,腹泻不止,食欲不振,昏聩乏力。所有医家都一筹莫展,孟贤问只好自己开药,三十天后竟然痊愈。医药中人,有医不自医的说法。身患重病的大夫,理解力和判断力会远远逊于平常时候,更重要的是,他们往往无法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看待疾病。后来他病愈后,引来许多不相识的医药同仁登门拜访。
孟贤问曾在众人面前道,世上少有正确的治病救人的方法,大部分大夫诊病开方的结果都是错的。就此,得罪了许多德高望重的医家。
这样的人,的确很难促使他改变意志信念。茈炎暗忖道。
孟贤问板着一张脸,不急不缓地走到她面前,俯视她道:“宋姑娘非逼得三名家仆使尽浑身解数将在下请来,我本以为姑娘已做好准备让我动手了。”
茈炎连忙撑起身子,想要起来,却突然呻吟一声躺到地上。刑氏赶紧上前查看,解释道:“好像是原本好转的肋骨,又裂了。”
孟贤问皱眉道:“做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刑氏道:“她刚刚动手收拾了一个孩子。”转头喊道:“快来几个人把她抬到马车上。”
到了马车上,刑氏翻箱倒柜地找伤药,茈炎从垫子摸索出两张写满字的纸,从袖子拿出一张红布将它们包裹起来,咬在嘴里。
刑氏安慰道:“姑娘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随即拆下布条、草药和纸板,双手覆于其上,感觉肋骨是否产生错位。她笑道:“还好,大概只是有点裂了,方向还是对的。”把新药覆盖在上面,用加长的竹板固定在旁。茈炎心想:这下好了,动都动不了了。”
刑氏又帮她套上衣服,然后道;“这次用的药,药性要猛烈一些,你可能会觉得很痛,不过好得也会更快一点。”
茈炎点了点头道:“你把孟大夫请上来吧。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刑氏道:“知道了。”
马车摇摇晃晃的,刑氏下去了,孟大夫上来了。
茈炎问道:“孟大夫,你能在这里把我的骨头接好吗?”
孟贤问看了下这个马车,点点头。
茈炎意外道:“难道不觉得这环境不够好吗?”
孟贤问点点头:“确实不是很好。但是道路崎岖不平,只怕你会痛晕过去。而且我把需要的东西都带过来了。这个马车,再收拾一下就行了。”
“好的,辛苦孟大夫。”
杜秋等人把多余的东西比如衣物点心等搬到地上,孟贤问带来的徒儿找出一个罐子煮上药,孟贤问在马车里点上艾草后离开。茈炎赶紧把红布里两张纸读完,用心记下,用艾草上的火烧了。
孟贤问拿来一晚药汤道:“把这个喝了,你就不会觉得很痛了。”喝完后,茈炎顺便把灰烬倒进碗里。孟贤问看到后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让徒儿把碗洗得干净一点。茈炎开始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就睡着了。茈炎清醒时,她已经身处宋昭的庄子里了。她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星星熠熠发亮。
她想,星星还是煤油时代之前的好看。
“吱呀——”门开了。茈炎转过头,刑氏笑道:“我就猜到你要醒了。”
“嗯?为什么?”
“那时,阿爹担心那个少年又突然发狂,连哄带骗地也给他灌了一碗药汤。他刚刚醒了,在院子里闹得人仰马翻。”
茈炎也笑了,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刚过戌时。”
“我记得,你离宫之前被杖责了,这两日也没好好休息,伤势好转了吗?”竟然还要求她来背自己,太不人道了。茈炎自责地想。
刑氏安慰道:“其实没有打几下,皇后殿下就传令停止。并且,还赐予我宫里最好的金疮药,所以公主不必太担心。”
“就算如此,这两天跑来跑去的,也不利于伤好康复。邢夫人赶快休息,明日也不要早起了。”
刑氏笑道:“其实我来是想问姑娘是不是饿了。如果饿了,我可以把灶台上的粥端过来。”
“那辛苦你了。”茈炎含笑道,“不知能否请教一下邢夫人的名字。”
“名叫素君,没有字。”刑氏笑道,然后退了出去。
刑素君把粥端过来,茈炎靠在床上一勺一勺地吃着,边思考着什么。
“姑娘在想什么呢?”茈炎放下碗后,素君问道。
茈炎犹豫道:“刑……素君……姐姐?我能打听一下有关朱瑛的事吗?今日,孟大夫需要重新收拾马车,我在这角落里发现了这个。”说着,掏出一个白色的纸人递给她看。纸人上并没有任何东西,即便是墨迹也没有。放在她马车里,不是为了诅咒,而是为了恐吓。
刑素君一想到这个就想要跪下,茈炎赶紧拉住她。茈炎恳切道:“我并非想要问罪什么,我也并不觉得素君姐姐做了什么坏事。我只是想知道朱瑛是不是一个好人。”
刑素君沉默许久。茈炎道:“如果这事让你感到为难的话,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问。”
“不,”刑素君道,“我不认为她作恶多端,但也很难说她是一个好人。她八九岁的时候,被一条狗追着跑了很久,于是在韩匪军攻入枢都之前,她要求下人把她遇到的每条狗都杀了,做给她吃。”
茈炎吃惊道:“这跟韩匪军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事情就是这样。韩匪军攻入枢都,对很多人和事都有难以消弭的影响。”她意味深长道。
朱理如果听到刑素君这句话,想必会深切赞同。虽然是李正击溃韩匪,收复枢都,但是那次民众造反席卷大半个国家,那长达六年的扫尾工作大部分是由朱理本人完成的。但是因为李正是首功,所以他得到的官位是丞相,而朱理能够够得到的是太尉;事态和缓后,李正得的是侯爵,他得的是伯爵。一直到扳倒李正的前一个月,他才开始被人称为“成信侯”。
此刻他正坐在靠椅上,把玩着刻着“成信侯”三个字的印章,边听仆人汇报有关朱思的情况:“……太医说,大公子眼皮上的伤没有大碍,但是难以消除,只怕会留下痕迹。”
朱理挥挥手让他退下,闭眼想到:朱思那孩子,最爱惜自己的容貌,伤好后应该会难过很久。他睁开眼道:“瑛儿,你帮朱思这孩子找几个好看、温柔、会说话的女孩吧。”
朱瑛恭谨道:“知道了。”
朱理看着她道:“秦昱这几日在苦庐诏狱过得还好吗?”
朱瑛哀怨道:“在牢里哪有什么好的?”
朱理沉声道:“我明白,你觉得我应该马上找人放了他。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重伤皇族,不受任何惩罚,如何说得过去?况且,这也是给他的一次警告,真想杀什么人,也不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给在场所有人留下把柄。”顿道,“至少,不应该在廷尉府!”
沉默片刻,朱瑛小心翼翼道:“那公主梅和尚棠郡呢?”
朱理把印章放在案上才道:“我记得,你说秦昱认为,公主梅是故意激怒他,好让皇后殿下知道她的身份,并且送他入狱,更重要的,她可以把尚棠作为她的封地。”
朱瑛点点头,诚恳地望着他。
朱理摇摇头道:“但公主梅激怒秦昱以致被打,难道不是因为秦昱先说要杀她的缘故吗?而且就算她把自个儿身上那朵梅花剜下,皇后也不一定看得到。在这件事上,沈从才是最大的得益者。他得到皇后的信任,做了太仓。还从没见过有人倒戈,还可以这么轻松自然的。公主梅想要尚棠郡,是因为她想做一个为母分忧的好公主,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罢了。”
朱瑛犹豫地问道:“那阿爹,公主梅,是无法对付的吗?”
朱理道:“来日方长啊,瑛儿。”
“那沈从呢?他也不行吗?”
“他?等着看吧。会有法子的。”
第二日寅时初,严谨地穿着朝服的沈从走到院中,等待宋昭,意外地看到茈炎正坐在院子里。
他稀奇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茈炎神秘道:“我有我的方式。”
沈从不解地看着她。茈炎笑了起来:“当然是找人帮忙啦!每天都有人在房里守夜的。”
沈从点头,又问:“现在这个时候睡得最香了,我和宋大人因为要上朝会才早起,你为什么要早起?”
茈炎笑道:“昨天睡得够多了,睡不着。而且你不觉得星星很好看吗?”
沈从笑道:“原是如此。”突然话锋一转:“你从尚棠郡出发来枢都那天,也有明亮的星空吧?”
茈炎愣了一下,笑道:“要赶路的人总要早起。早起的人总会欣赏到皎洁的月亮,明亮的星星,和壮丽的日出。即便只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也不会觉得多么孤单。”
沈从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向她伸出手,系紧大氅上的带子,又收紧它尽力让它紧贴茈炎的身体。
他道:“这么早在这里吹风,小心着凉。”
茈炎刚要反驳,宋昭却匆匆而来。他塞了一个手炉给她道:“这是琴儿让我拿给你的,她正在厨房里煮面。”
茈炎手足无措,昨天琴儿跪在河边抽泣,自己却充耳不闻。可她现在却……
宋昭对沈从道:“我们走吧,快来不及了。”茈炎抬起头来,两人已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