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了狂的少年以非常人的速度狂奔而来。茈炎不合时机地联想起昨日骑都尉王嘉神兵天降,四野杀伐,所向披靡的英姿,一度冒出我命休矣的念头。她推开刑氏,骨折的左腿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腿骨上的剧痛,一瞬间直达全身,每块骨骼肌全在瞬间松弛,无力、头晕目眩,直欲跌倒在地。咬着牙两手举过头顶,断木结结实实地打在她手臂上“卡塔”一声断了——果然如此,这个木头受了潮,虽然看上去很粗壮,但实际上很容易断掉。在他发怔时,茈炎有些发麻的手紧握住他的手腕,快速将他掀翻在地,单脚压在他背上——嗯,很显然她没有双腿健全时的平衡能力,她直接坐了上去。
茈炎转过头,向依然呆愣的人们喊道:“快点拿绳子来啊。”这个少年被压倒在地,也极力爬起来,快要掀翻她了。
几个仆从赶快找绳子绑住他。琴儿担忧道:“小姐,您的腿……再去找孟大夫看一次吧。”
茈炎挑了挑眉道:“你们把孟大夫请来这里吧,我不想再走了。”
刑氏道:“孟大夫为人清高,只怕不会过来。”
“那也是他们的事,”茈炎目光冰冷,尖锐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有那么吓人吗?个个束手旁观他为所欲为?你们有人从宫里出来的,有人是宋家家仆,你们从小的时候就在服侍贵人,一定觉得自己很会服侍人,是吧?你们一群人,不知道怎么请大夫,不知道怎么制服一个发狂的少年,你们真的觉得自己很擅长做服侍人的事吗?退一万步说,如果你们有一天被扫地出门,你们还干得了什么?”
这话说得,一个个都跪了下来,越太医和刑氏退到阴暗处以免受池鱼之殃。
茈炎怒道:“犯了错就跪下去,是这样事情就可以解决吗?站起来!”跪下的众人人人面面相觑。
茈炎大怒道:“站起来!听到没有!你们应该站起来!站起来对我说:‘你错了,我很有用,我很厉害!’然后你们想办法把那个顽固清高的孟贤问请到这里证明给我看!”
这次,他们终于有所触动,犹犹豫豫地站起三人,全是宋家家仆,分别叫杜秋、裴森、林广。
“好。”茈炎满意道,“站起来的朋友们,请把你的手握成拳头放在自己的心上。”他们依言而行。
茈炎微笑道:“现在我问你们:‘你们能不能把孟大夫请过来?’我想要听你们大声喊‘我可以!’,能不能做到?”
站起来的三个人低声道:“是。”
“不要说是,说‘我行’。”茈炎严厉道。
三人道:“我行。”
茈炎道:“现在我要问了。我希望这次的回答会比刚刚的更有力。听好了,你们能不能把孟大夫请过来?”
三人喊道:“我行!”
茈炎笑道:“做得很好。你们现在就去请孟大夫吧!记得要温和一点,不要像我刚刚那样那么凶。”
三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说着“告退”疾步离开。
茈炎看着依然在地上跪着的人,沉声道:“很可惜,你们没能把握刚刚那个机会,没能靠自己的力量站出来,你们就接着跪吧。跪到杜秋裴森林广三个回来为止。”
茈炎单腿跳到那个少年旁边,刑氏见了赶紧跑过来,守在她旁边。她有点担心,这个少年会突然挣开麻绳袭击茈炎。但现在占据她的思想的却是茈炎刚刚的行为和语言。她能理解茈炎因仆从无所作为致使自己处于生死边缘的愤怒。但她不能理解她的话。她为何能说出那样的话?她又为什么这么讲?她的心里到底有什么呢?
茈炎谨慎地查看这个发狂的少年的脸部表情。这个少年一见她过来,便从木头脸突地变成龇牙咧嘴、好似野兽面对威胁时狰狞面容。
茈炎笑眯眯道:“你好,我叫高梅,你叫什么?”
少年的表情纹分未动。茈炎开心道:“你可不要不说话,假装自己是哑巴。我坐到你背上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听到你发出声音了。”
他的脸僵了一下,又恢复自然。但是如此静距离观察少年细微表情的茈炎可不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茈炎不明白,他正确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并且对此做出正常反应,说明心智和情志都是正常的。不仅如此,从他行为模式来看,她感觉他还有点早熟。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听到她的话,面部表情改变幅度应该更大,更冲动才对。
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来这里是刻意来杀她的吗?踢个不识水性的孩子到水里,呛死呛活的才清醒过来。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刺杀却完全没有计划,鲁莽任性——虽然,她的护卫也不严密,不过,她依然事后诸葛地觉得如果真有这样的计划,那太儿戏了。无论这个策划者是另有其人或自己本人。
或者,他并不是来杀她,也并非针对任何一人。在水中或者下水之前,他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比如威胁恐吓之类的,或者突然目击残酷的事情,比如全家被杀等等。于是,在他刚刚醒来的时候,依然对这个世界抱有强烈的恐惧和防备心理,于是一睁开眼就开始对这个世界进行报复。一个差点溺水的人最大恐惧应该是水。但他最害怕人,说明有人对他做了残酷的事情。如果说到人类的残酷,那昨天的暴行算是一件。
更或者,他刚刚清醒的时候失去了理智,但他对她下手却是具有个人意志的。因为琴儿一声“公主”点明了她的出身。
茈炎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没有办法继续维持自己狰狞的表情。茈炎笑得月儿弯弯,她道:“你年纪好小哦。大概也就十一二岁吧。唉,比我弟弟年纪都小。我出门的时候,他竟然还不会自己穿衣服,我还笑了他好久。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少年有点不屑轻视,有些不满愤怒,还有几分怀念悲伤。
茈炎左右打量他一番:“啊,你身上有好多瘀青,我都没有发现。我还坐到身上,实在很抱歉,你应该很难受吧。”
那少年表现出”何止是难受,是很疼!”的愤怒表情。
茈炎却道:“但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啊。你要伤害我,所以我要自卫,我才把握不了平衡坐到你身上的。我不需要为此事愧疚。”
那少年转过头,不再看她。
茈炎道:“话虽如此,但我依然觉得我应该为此事负责。喏,你看到没有,啊呀,你转过头来呀,那个穿灰绿衣服的人是个大夫,而且是很好很好的大夫。他可以为你治疗你的伤。你想要他治疗吗?”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如果你觉得自己需要治疗的话,你要表示出来啊。如果你不说,我就当你不需要,我就把你留在这里了。如果你成为他的患者,你就会有床睡、有饭吃、有药喝。你要不要给他治?”
少年看着越太医,慢慢地点了下头。
“那你还会打人吗?”茈炎问。
少年摇了下头。
“那我解开你的绳子喽。如果你打我,你就不会受到治疗了。”
茈炎对刑娘子示意了下,刑娘子解开绳子后,茈炎又挥手让她远离。
茈炎问:“好弟弟,你今年几岁?大夫诊治病人,年龄是很重要的。”
少年犹豫道:“十三。”
茈炎笑道:“那和我弟弟同岁啊。不过你比他要矮。”
闻言,少年狠狠地瞪了一眼,抿住嘴。茈炎满意地让刑氏把越太医请过来。不动手就是个好孩子。
眼见,那个少年乖乖地看病。茈炎对刑氏道:“刑夫人,我想去那边,你能不能背我过去?”刑氏快速答应。她的着装本来就是方便行动的,背起廋弱的茈炎也不是难事。把她背到河沙细腻处放下,茈炎马上就躺了下去,闭着眼道:“多谢刑夫人。”刑氏行了礼,悄悄退下。
茈炎听着水流风声,无比逍遥惬意,却突然听到脑后草丛传来沙沙声响。
“别动。”阻止了她的动作。“你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看到。”
“应垣哥,会开完了?”茈炎闭着眼道。
应垣抚平衣服道:“恩,沈从也来了。你不让宋昭跟着,是要这两个人同时参与吗?”
“不是。宋昭心里很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不想和他呆太长时间。”
“先前我要离开的时候,沈从跟我说了一些话。据说是秦昱要他转告的。”
茈炎睁开眼:“什么话?”
“大意就是说尚棠郡不可能成为你的封地,还说你太早把你的目的亮出来。”
“哦。看来嘴快的毛病遗祸不浅啊。”
应垣道:“我跟他说,既然你退出了,就不需要让你知道了。因为当初要这个郡也是盟里的需要。”
“那太谢谢你了。沈从此人非常敏感,如果他在我面前转达这些话,只怕会引起他怀疑。”
“其实你不需要这样耿耿于怀。朱理控制着大部分铁器交易,就算你要这个郡,短时间不会有太大改变。”短时间不会有改变,长时间就难说了。他这是在安慰我。茈炎难过地想。
“对了,孟贤问医术非常高明,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也加入吾盟?”茈炎问道。
“这比较困难,孟贤问家世显赫,行医完全是兴趣使然。他又不似宋昭,不可能那么容易背弃家族。”应垣耸耸肩道,“不过,你都提议了,我会让成员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牢不可破。”
茈炎定睛一看,道:“孟大夫来了。你该走了。”
应垣道:“来不及说的事情,我会藏在你马车里。小心不要让其他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