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明道:“那不行,再过了给你可怎么好?”德儿笑道:“哪那么容易就染上了?顺儿病的时候爹怎么不说让她离我远点?”文昭明仍是不允。德儿道:“那至少也让她搬去里边,住在这里我是不放心的。”
文昭明看看女儿,心中叹道:“真是长大了,知道关心人了。”于是笑道:“既这样就依你便了。”
话说这新州都督府因地势的关系修成了狭长的七进院子,是前都督在旧朝衙门的基础上翻新的。内中修建虽不能说奢靡,但在新州境内却也无可匹敌。
前两进为官员办公、休息处。第三进住男仆。第四进最小,用作客院。第五进是主院,最为宽敞,乃文昭明一家居住及会客之所,书房也设在其中。垂花门后以一排假山为照壁,正房两侧各一耳房,较大的一间给绣儿住着。东西厢房是顺儿和德儿的住所,中间有假山相隔互不相扰,仿若特为她二人而设。第六进是女仆的住处。每进都有侧门,但平日并不都开。
第七进乃是后园,极为深长。名石异草倒是没有,不过四季花果不断,此消彼长倒也饶有趣味。及至文氏一家入住,发现一应器物俱全,竟不需任何添置,也省下不少麻烦。
如今德儿便在第六进中命人收拾一间房舍给了雪舞。
待众人退出后,德儿捏了捏雪舞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想家了,可是你爹娘没了,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你放心,有我在定叫你好了,不叫一个人欺负了你。”说完再低头一看,见雪舞的手竟那么白,再看看自己的手,不禁觉得好笑。
自己笑了一回,见无人捧场,便灰溜溜的去了。却没注意,身后雪舞的眼角有一滴泪水滑下。
如今且说,德儿奶娘见了雪舞,想起她凄苦的身世,不禁很是心疼,是以便日夜精心照料。
这一日雪舞已可进些粥食,德儿捧了一小碗酸梅汤来,说道:“你尝尝这个,这可是奶娘的独门秘方,我平日里常吃的。昨儿个听你说想吃酸的,我便想起它来,只是你病还没好,不敢给你乱吃。今日见你似是好了些……”雪舞一路喝德儿一路说,说到这刚好见雪舞喝完,于是也不说了,转而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雪舞低着头不作声,德儿不解,蹲下一看她竟哭了。德儿这可慌了,不知是不是酸梅汤给喝不舒服了。方才她来时奶娘就说:“这丫头的病发的奇怪,好容易好些,不能乱给吃东西。”德儿满口答应着,心中却道:“我病的时候你就不给我吃,气得我半死。她想吃你也不给她吃,她好容易好点,你再给她气回去。哼,我才不听你的呢。”
却没想到雪舞吃完果然哭了,不禁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早知该听奶娘的了。”正当手足无措之际,突听身后有人说道:“你这小东西,果然偷跑了来”,说着就要上来捉她。
德儿一见这阵仗,早泥鳅一般钻了出去。奶娘也不去理她,见雪舞闷头不语,便过来询问。德儿则一口气跑到前府衙门骚扰文昭明去了。
文昭明一见她来,连忙把重要公文收好。谁知他不藏还好,这一藏反勾起了女儿的兴致。文昭明见女儿伸着爪子爬过来,觉得她这一招一式简直就像一只大尾巴狐狸。
德儿一个狐跃,便跳过来东翻西找。文昭明受缠不过,只得道:“哎呀,哎呀,在这儿呢,你可别翻了我的祖宗啊。”德儿道:“朝廷又下密文了吗?”说着便翻开来看。
文昭明笑道:“能不能看懂啊,拿过来爹爹给你讲吧?”德儿道:“这有什么看不懂的?不就是皇后又怀了孩子,陛下又让各州县进贡优食良药嘛。爹,皇后怎么每回怀孩子都这般劳师动众的啊,怎么没听说其他嫔妃也有这毛病?这回你打算送什么去啊?”
文昭明笑道:“因为她是皇后啊,全天下就这么一个皇后,还不都当菩萨一样供着?其他的妃嫔哪有这种福气。”德儿撅嘴道:“皇后就这么了不起吗?我就不稀罕!我的小白猫病了我还拿它当菩萨供着呢。”文昭明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
德儿拄着父亲的腿,眨着眼道:“小孩儿他们也欺负?”文昭明大笑道:“知道自己是小孩儿的就说明他已经不小了。”德儿躺在地下耍赖道:“我不管,我不管,我才七岁,他们杀我就是欺负小孩儿。”文昭明看着女儿,大笑不止。
却说德儿夜间又偷偷跑来看雪舞。雪舞本正天旋地转的发着恶梦,恰巧被她摇醒,便似从阎王那得了免死符般登时舒畅许多。原来她因日间喝酸梅汤时憋忍着哭了一场,心间便有股气一直没顺过来,到了夜中便开始盗汗。又梦见有块大石压在身上,立誓要压死了她才肯罢休,亏得德儿来摇醒自己才算得了赦。
德儿问她觉得如何。她道好多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德儿便道:“那你歇着吧,我回去了。”刚一转身,却见四周一片漆黑,登时心惊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雪舞见她望着房门迟迟不走,遂问道:“你怎么了?”德儿道:“我害怕。”
雪舞笑道:“那你怎么来的?”德儿也想,是啊,怎么来的时候并不觉得害怕?
雪舞见她嗫嚅不答,便笑道:“不如跟我睡吧。”说着便向里让了让。
德儿嘻嘻一笑,便除靴上榻。德儿可谓觉界一霸,向来是沾枕头就着。雪舞正想跟她说话的时候便发现她已经睡得浆糊一般了。
雪舞一笑,握了她手,但觉一股暖流直从手心传入体内,没一会子便由小腹暖上心窝,连脑海中也是一片暖阳突破云层临照湖面的情景。而自己便仿佛躺在那湖的正中,但觉湖中水汽不断升腾,围绕在自己身周,温润而舒畅,不知不觉中便已昏昏睡去。
闲话到这儿,忽想起前人倒有首诗可以应景,道是:早春人孤哀,佳儿迎雪来。两手交握处,梅花吐蕊开。
却说,德儿自有了雪舞相伴,便把魔幻森林的事情忘了大半,每每想起也是快睡觉的时辰,因此足有大半年没有再见师父。还好他师父掐指会算,要不估计就要等死在森林里了。
德儿九岁那年朝廷说要合并州县,文家举家搬往徽州。当年年底文昭明回京述职带着德儿和雪舞一同去了。目的却不是带德儿出去散心,却是因为文昭明发现德儿竟能操控神玉。
这神玉是当年凌宇赐给文昭明的兵符,哪想他竟临阵脱逃,让那十万大军的计划还没启动便已搁浅。所以不管文昭明怎么说,凌宇就是不愿意见他。
从京城回来以后德儿开始变得十分勤奋,加上家宅不宁,所以她每日定会早起去魔幻森林里找师傅。每次看见绿头蛙和望月仙草,滴水谷和变形虫她总能一下子复原回来。
德儿与这古玉的缘分虽然始于一时贪玩,但最后不得不变成自己的责任却是因为她的姐姐。
那日德儿见爹爹在柜子后面鬼鬼祟祟的藏什么东西,于是趁爹爹外出进去翻出了那个装玉的盒子。德儿姐姐从小与她不睦,专门盯着挑她的错处。这日发现她偷偷溜进父亲屋子,紧忙进去抓了个现行。
那时候德儿正与玉儿玩的开心。德儿并未施用什么法术,但是她一打开晶匣那玉便飞了出来,围着她撒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星屑。
德儿看见姐姐吓了一跳。玉儿立时藏在德儿身后。姐姐说她偷东西,德儿不承认。姐姐便揪着她去找父亲。没想到父亲说是借给德儿玩的。顺儿生气,一把摔了晶匣。没想到竟然一下摔成了一地晶粉。
顺儿也很吃惊,怎么随便一摔竟然摔成了一滴晶粉?她爹自然不知道是玉儿自己捣的鬼,气得要打姐姐。德儿不知为何竟然拦着她爹让姐姐快逃。她爹无法,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后来雪舞曾经问过德儿,当时为什么拦着他爹。德儿也不知道,想了想说,好像就是觉得姐姐那个时候挺可怜的。
在徽州的这两年里德儿跟师父学习控玉,但其实他师父对于这玉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德儿有一次出门忘了带玉,它便像初生的婴儿一般,肚子一饿差点吃了整个徽州都督府。德儿是那时才知道为何她从小怕热,自从戴了古玉便渐渐开始畏寒。原来它一直在吸食她的内力。可是怎么办?这玉一离开它就要大肆吞吃,她父亲找了那么久,又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封存古玉的晶匣来。
德儿的父亲和师父都为这事着急。师父整日四处拜仙问友,打听古玉的来历。而父亲则想问清楚当年的另一半玉究竟在谁手中,或者对德儿有帮助也说不定。可惜均是一时无果。
所以师父只好叫德儿加强锻炼,早日提高自身修为用以抵抗玉的侵蚀。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玉的影响,德儿的心理承受能力极差,时常被她姐姐折磨的起不了床。虽然回到古境森林可以恢复心力,但是她在森林里时外界的时光是静止的。所以每当踏出森林,好多事情还是要自己挺住。不过好在有雪舞,实在是极大的安慰。
通过了御步难关之后德儿当真不再经常梦见火海,胆子也大了不少。只是德儿终于深刻的意识到,她在今世之外似乎真的还有一个身份,而这个身份时常令她倍感混乱迷惘,不管怎么想也实在是想不明白。
德儿十一岁那年,太上皇凌宇死于京城寒微宫。心寒身微,是为寒微。
文昭明闻讯,追随先帝而去。
德儿怎么也忘不了那一日病床前,父女两本来高兴的说着闲话。宫中的讣闻传来,文昭明一言不发,呕血而死。
叹、叹,人情债,有心人还之以命,无心人食而忘之。不过说到底,德儿只知道那玉是先帝赐的,却不知是赐来干什么用的,因此在她心里,她爹的死与当今皇帝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