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儿再次见到雪舞的时候已经七岁,并且她从来不知道雪舞的事情,也不知道这并不是她们第一次相见。
德儿再次见到雪舞那天,正在家中的内河处玩水。本已冰封的内河,在她手下立时显出春时的柔软。河水潺潺,屋边的积雪融化,德儿衣衫单薄,额前的头发整齐温顺。
她站起来向门口望去,寒风吹来,她额间的火焰若隐若现,眼神中有洞穿冰雪的清澈。看见父亲和雪舞进来,她收起手中火轮,一切又俨然寒冬未变。
这两年她跟随师父修习仙法,不知不觉中渐渐恢复了火族神女的神韵,较之当年初具人形的琉璃,看起来不但更加灵活,而且浑身撒发着一种自由之气,像朝露,又像清风,看见她,便仿若闻见了永世里那迷人的仙谷一般,使人觉得清新脱俗。
只是她在出生前受过天帝的惩罚,所以就肤色上讲,不管比起当年的琉璃还是如今的雪舞,仍是比较像一块烧焦的碳。
如今德儿这块被烧焦又被魔水漂过的小黑炭已经七岁了。虽然家中又多了个妹妹,但她在家中的地位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仍是父亲疼母亲爱,家下人等都很喜欢她,还给她起了个好听的诨号,叫做小佛爷。因为小佛爷的性格尤其的好,自打下生就极少哭闹。丫鬟们说她是没有工夫,虞氏说她是知恩图报,知道自己在娘胎里的时候积德不够,如今便乖一些,以免遭人遗弃。而且小佛爷最喜欢睡觉,像极了供台上那些不会动的佛爷。
可是雪舞见到小佛爷的时候身边却不自觉的有雪花护身。这是他们水族的护身术,遇到危险之时会自动开启,尤其是,遇见火族的人。
不过雪舞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水族,德儿也不清楚火族。她只是看见父亲带了一个小朋友回来,便高兴的冲上前去。没想到刚要说话,她娘却赶了出来,热情的与她爹寒暄。他爹怕雪舞太冷,便叫人带她下去烤火去了。德儿小孩心性,虽然有些不舍,但过会儿也就忘了。直到这一日……
这一日,文昭明本在案前写给朝廷的奏表,突然想起雪舞那孩子自从进了府便一直病着,直到如今都没有好转的迹象,想着她无父无母身世可怜。一时忧心,便在自己房里瞎转悠。这时恰逢德儿过来,见父亲像个陀螺似的在屋里打转,觉得甚为有趣,便悄声进去也跟着一起转。
文昭明先时还未察觉,又转了两三圈,心中想着,这样可不行,不如去街上转转,若能遇上什么奇人异士、神丹妙药的,或可救这孩子一命。于是猛然一停,想要转身出去。谁知德儿始料未及,跟父亲撞在一起,撞得鼻子生疼。
文昭明定定神,问她道:“你这是干嘛来了?”德儿道:“我要娘亲接着给我讲韩王擒贼的故事,她说没空,叫我来找爹爹讲。爹爹你做什么转来转去的,找尾巴呢?”说着便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文昭明本来愁烦,被她这么一搅,但觉愁绪顿减,于是道:“爹正要去街上转转,你去不去?”德儿生性最闲不住,一听说要出去逛,哪还有不去的,于是欢天喜地的跟着走了。
却说文昭明带着德儿在街上东转西瞧,见连一个挂牌走街,敢号称妙手回春的骗子都没有。不知是这新州当真太过荒僻还是这几年自己治理的太好,只是突然觉得其实卖大力丸的也是一个可以存在的街景,自己好像管得太严了一点。
却说德儿开始还兴致勃勃的跟着瞎转,这会儿有些冷了,见父亲不看不买就只是四处乱走,跟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的总是乱答一气,便撅了嘴,心里边老大不乐意。
其实文昭明乃因寻郎中不着,又见街道上甚是萧索,便又寻思起官府里的事来了。
德儿走得脚疼,终于气道:“爹!我走不动了。你把我送到福兴楼吃点心,你自己转去吧!”
文昭明这才想起她还跟着,于是笑道:“你看爹爹这脑袋,那你想吃什么咱们买了回家吃好不好?”德儿觉得甚是委屈,遂抱怨道:“不给人家买东西也就算了,跟你说话你也不理,怕是我给拐子拐跑了,你都不知道!”
文昭笑道:“谁敢拐我新州都督的女儿,那不是活腻烦了吗?”德儿听父亲如此说,嗤的一笑,说道:“谁知道您是新州都督啊,看您转来转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卖陀螺的。”说完撒腿就跑。
文昭明并没听清她说什么,但见她一下窜的老远,便知道不是好话。刚想嗔她没礼貌,她已跑得远了。于是摇摇头,倒也不叫她回来,只在后面慢慢的跟着。
德儿见父亲不追上来,心道:“大人就是无趣,可比不上我的小白猫好玩。”于是又自己走了回来。
忍不住问道:“爹爹,咱们到底出来干嘛呀?”文昭明这才把雪舞的事跟德儿说了。
德儿听罢欢天喜地的道:“爹爹怎么一直没跟我说?娘也没告诉我。我们这就回去看她可好?”两人于是在福兴楼买了些点心回家。
却说德儿跟着父亲去看雪舞,见她盖着大厚的棉被,脸红的像自己最讨厌的大红牡丹,不禁皱了皱眉,向父亲道:“她怎么红的这样厉害?”文昭明道:“高热不退,已经好几天了。”
德儿拿起盖在雪舞头上的手巾,摸了她额头之后惊道:“呀!药壶药壶!怎么这么烫呢?”又见手巾竟是干的,盥盆中滴水也无,不禁怒道:“这么照看人还有个好的?”遂叫:“来人”。
连叫几声也不见有人答应,于是自己去找,连找了三间屋子,才见众婆子围在一处正自说笑。德儿心中怒道:“怪不得娘亲常说家里养的下人不少,真正能用的却没几个。”
有个婆子眼尖,见是她来了,赶紧起来招呼道:“这是什么风,竟把小佛爷给吹来了?来来快过来坐。”
德儿虽不认得她,但见她亲热,也不便发作,心中之气反先消了一半。只道:“我且问你,那边屋子里病着的女孩子是谁在照应的?”
另有一个婆子满面堆欢的答道:“前几日老爷说交给我照看来着。不过后来夫人来了,说我活儿多,不用专门守着,得空时过去看看就行了。”
德儿斜睨着她问道:“那你现在得空了吗?”
那婆子嬉皮笑脸的道:“这不,刚忙完,才坐这一会子,屁股还没坐热呢。”
德儿心道:“如此倒也怪她不得。”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一人言道:“还没坐热呢?怕是都快坐着火了吧?”说的众人大笑不止。
这人便是六叔收养的儿子小九,虽只十几岁的年纪,却很是勤快,并不因为养父是管家便好吃懒做,是以府中众人都很喜欢他。方才屋里的火快断了,因天冷,众婆子便都推诿着不想出去拣柴。有人开窗见小九在马厩里忙着,于是求他加柴。
小九答应着说一会儿就来。谁知刚进门就听那婆子抱怨活多,心下讥笑道:“就属你最懒,刚忙着打完盹还差不多。”于是便接了那么一句。
德儿听了这话便向小九道:“小九哥哥,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小九便道:“你休信她的鬼话,她是这府里有名的又懒又馋的大刺猬。连我爹都不敢说她。”
德儿转眼看那婆子道:“我竟不知府里还有这等霸王样的人。”那婆子便忙大骂小九,为自己开脱。
德儿指着她道:“够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是六叔的儿子,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口出恶言,更何况他又没说错你!我告诉你,从即刻起,那孩子便交给你了,她活你活,她死你死,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这里的婆子都是府中的粗使婆子,平时并不常到内府,因而从没见过德儿发脾气,况又常听内府的人说府中二娘子最像夫人,温文端庄最是好性,便都在心里拿她当仙女一般爱着。如今见她发怒,心中都不免一紧,皆想传言害人,若是遇上了其他主子这曲妈倒未必敢。
那婆子因是当事人,见主子火了,心中倒也有些害怕。却又想,在大户人家为奴,争的就是主子跟前的脸面。若是得了脸便是主子的奴才,若是没了脸便是奴才的奴才。她自觉是文府的老人,在主子跟前总有几分薄面。是以不愿在小孩子面前输了气势,害怕日后受人排挤。于是辩道:“是夫人不让我管的。你找夫人说去!”
德儿见她不服,越发气了,于是道:“好,我现在就去找我娘来,你给我等着。”
谁知刚出了门便见文昭明正往这边找来。德儿见了父亲,心中便有了着落,却也更觉委屈,但想:“我可不是文顺,就在这儿哭了岂不招人笑话?”于是强忍着先把事说了。
文昭明听她,那老太婆,那老太婆的叫,也不知她说的究竟是谁,是以牵着她手进了方才那屋。
众人在房中已听见她父女二人的对话,知道正主来了都不禁害怕。于是二人刚一进门便有人带头呼啦啦跪了一片。
文昭明道:“想我们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德儿说的那个婆子是谁,赶紧站出来吧。”
那婆子一见事败,早躲在后面,哪里还敢出来。文昭明见半晌无人站出,不禁怒道:“再不出来,我可要请家法啦!”那婆子心知躲不过了,这才扭扭捏捏的起身。
文昭明奇道:“是你?”
原来这人本是文昭明先妻的陪嫁丫鬟之一。后与文府中的家奴成了婚,却不知为何膝下一直没有子女,再后来丈夫殁了,便剩下她一人寡居。
大户人家本认为这样的女人很不吉利,但凡遇上大多都会打发出府的。但这曲妈因在文昭明先妻那里很有些情面,是以便留了下来。
昭明先妻死后,文昭明一直在京为官并无多少随从。直到皇帝赐婚之后,他才叫老六回络州老宅里找几个得力的家仆过来。而这曲妈因在老宅混不下去,便求了老六说也愿意过来服侍。文昭明旧时常听先妻提及她的好处,于是便应允了。谁知虞氏一切从简,是以这曲妈自从进了新文府便没近过主子的身。不在主子跟前自然无甚油水好捞,于是日子久了心灰意冷,便也好吃懒做起来。
那****见文昭明来看雪舞,心道这小丫头怕是有些门道,于是赶紧跟过来巴结。文昭明素日以为她是个可靠的人,于是便把雪舞交她照料,还说等雪舞病好了拜她做娘给她养老。那婆子口中虽千恩万谢的答应了。但已知这丫头跟文昭明并无太大渊源,且又怕这病会传染,是以并不多来。只盯着见有人过来,便端个盥盆跟去,假装刚刚打水回来。
那日虞氏来看雪舞,竟被她演的这出大戏糊弄住了,于是便说了几句体己话,没想却成了她公然偷懒的凭据。
文昭明想起这段渊源,只得说道:“若我没记错,你是先妻带到我府上的。如今她既已去了,怎么处置你我要好好想想。”又对众人道:“今日之事,尔等也需各自反省。想想主子给人欺负的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向来不怒自威,众人听了他这不温不火的言辞,只把脑袋深贴地下,丝毫不敢动弹。少顷,室中传出参差不齐的应答声。而这时,文氏父女早已走了。
德儿拉着父亲的手道:“不如把那个孩子搬到我房里去住,反正我自己住那么大一间也挺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