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衍未曾想到,长于深宫后院的清公主竟有如此胸怀,“父亲告诉过我,有所欲、有所求,便会争。帝王有着无限的权威,世间之人有多少不想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上。号令着天下,掌握着生死。险中求富贵,多少人不惜以命相搏。相互蚕食,掠夺人口,甚至屠城清乡。只要这天下一日不一统,就一日不安宁。”
“为何要争?安安乐乐的过日子,不好么?”段清不解。
高子衍略想了想,道,“公主可曾知道布衣百姓的生活?”
“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段清不假思索的答道。
“不,”高子衍摇了摇头,“都是食五谷、着布麻,却大不相同。就说这幽州城外的农民,土地多半被豪门贵族圈占了去,他们或者流亡他乡,或者租种士绅的土地。流亡的自不必说,终日生计没有着落。租种土地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不用出徭役交赋税,但每年的收成多半都要交给东家,落在手里的粮食,顶多能支撑大半年。如果遇上大仗或是灾年,租子照交,剩下的就更少了。不少人被逼迫成为流匪,或是聚在保壁大帅的坞堡之中,与州府对抗。都是无计可施的穷苦人,哪个真心想要干这些不正经的营生。”
“这只会乱一方,不会乱天下。”段清依旧是不解。
“布衣百姓的欲求只是生计,而士绅商贾贵族无需为生计担忧,他们的欲求便是权利。有了权力,他们就可以圈占更多的土地,掠夺更多的人口,为他们带来更多的钱粮。这些人一层一层相互依附,培植自己的军队,一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二来是为了抢夺别人的土地。如此层级相加,就形成了如今这天下的纷争之势。公主本就处在这层级的最高处,薄云蔽日,自然看不到这些。”
段清听了这话,似乎明白了些,却是没有解惑之喜,许是这话题太过沉重。“这话从未有人对我说过,我问娘亲,娘亲只说天下太平。今日与你一谈,我倒是明白了不少。”
“夫人博学,这些末节自然是清楚的,只是知道公主聪慧、胸怀天下,不想让公主忧心罢了。”
“那你又为何对我讲这些?”
高子衍淡淡一笑,“公主生在贵族,生来就肩负天下之责。虽不比男儿征战沙场、整饬政务、建功立业,却也要为家国天下尽心尽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那是士族小姐该有的,绝不是一方公主该有的。夫人爱护公主,让公主养尊处优,却不识世事,实则是与公主无益。”
“那好,今后娘亲不与我说的,我便来问你。让你做我的解惑先生!”段清笑道。高子衍这话,正说中了她的心事。
说话间,已然到了高府外的巷子口,老远就看见高夫人在府门口相迎。
段清虽是公主,却从来没有单独受到过如此之高的礼遇。“夫人不可如此,我是晚辈,当来拜见您。如何能让您出府迎我呢!”
高夫人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神情恍了恍。待回过神来,方才道,“公主是贵客,自当远迎。寒门蔽舍,没有什么好物什招待公主,还请公主见谅。”高夫人由侍女扶着,病容满面,歪歪斜斜的站着,强挂着一丝笑纹。
段清看到高夫人疾病缠身的样子,心中不忍,“夫人可是身体不好?快回去歇着吧。我今日只是来找子衍哥哥玩儿的,不用讲那些规矩。”
这高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与司空府大为不同。高怀是平南将军,仅位列军侯之下,祖辈也是世代的读书人,在幽州也算是有一定的声望。可高府,却与一般富庶人家无二。府门窄小,毫不张扬。院子只前后两间,仆人还要住在东墙外头的一溜小房子里,每日入府做工。屋舍梁木也都是些老木头,未曾翻新过。
段清和高子衍一道送高夫人回了后院休息,又略坐了坐,说了会子话,方才回到前院。
“方才我没敢问,高夫人这病是何缘故?数月前我在司空府的花园里见过她一回,只不过隔得远,未曾拜见。当时看着气色不错,今日如何面色这样苍白?”段清问道。
高子衍一想到这事,心中就不好受,“母亲这病,多半是为我落下的。听祖母说,我出生之时,父亲刚刚升任了中郎将,在西南戍边。时逢西南战事不断,随父亲一同调任的将领有一半都战死沙场。母亲也是日夜忧惧,伤了身体,险些丢了性命。打我记事起,母亲的病就是这样,时好时坏。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
“对不住,惹你伤心了。”段清抱歉的说。若是这样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自己也会不好受的。
高子衍倒是早已习惯了,这几年家中走动的人多了,总会有人问上几回,横不能每次都愁云满面吧。“你道什么歉,这事与你又无关。”调理了心情,高子衍神色稍微轻松了一点。
段清见他一如往日,也不再去想,反倒打量起这前厅来。她见西墙上挂着一幅地图,就往那边走了几步,远远地看着。
“这是《四境图》,去年父亲命人赶制的。原来这儿是一张《天下全图》,父亲说用不上了,就收了放在后院。”高子衍站在段清身后,解释道。
“这画的是幽州?”段清好奇地问。
“不光有幽州,还有冀州、并州、赵国、代国。你看,这边还有你们段部。”高子衍走到地图跟前,从一边的架子上取下父亲教导他时常用的那根木杆,在地图上为段清比划。
“原来天下是这样的。段部还没有幽州大呢!”段清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睁大了眼睛看着。
“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若是你见过那张《天下全图》,才能知道什么叫做天下。”高子衍一说起这些个学问来,就滔滔不绝。“赵国的西边还有大片土地,代国并州的北边还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你们段部的东边还有大片的白山黑水,幽州的南边至少还有十几个州郡。还有东边的大海,一望无际,不知道有多远,不知道有多深。在海上,或许还有其他的国,或许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