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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花根云,年二十,天台儒家子。貌翩翩,性嗜读,幼失怙恃。年十四,即补博士弟子员,戚里推为国器。欲妻以女,笑却之。询何故,曰:“我命中虽无十二钗,然绝非田舍翁抱着黄脸婆子眠一世者。”家赤贫,日把卷,不顾灶突尘。同人偶拉往东廓观戏,一二阙,即称赏。又演荥阳公子教歌,觉鳏寡孤独之流,疲癃残疾之辈,弄蛇牵犬,刻划尽情,大乐曰:“妙哉!此天人菩萨,宰官身而说法像也。”人以为颠,生曰:“丐也者,不识不知,无拘无管,以天地为蘧庐,以日月为灯烛,以江河为襟带,以木石为友朋,歌哭无常,叫号随己,是真薄诸侯而不为,比散仙而无愧者。何乐如之?”时生有远族伯叔行胞兄弟者四,业半儒贾,产极膏腴。有德耀妻,抱邓攸戚。偶中秋邪,相继殒谢。铜山万丈,悉归四嫠妇撑持。议择嗣未决,族之无赖者乃蝇集,谋瓜分,厅事几榻,不羽亦飞;田亩佃人,被胁咸逸。流言四布,不止穿窬,嫠辈稍理,即横目争曰:“寺人产耳,孰不有分哉?”嫠愤极鸣宰。宰至,谕速立嗣,承宗祧。嫠叩首,曰:“族子皆豚犬耳,与其遗风木忧,盍若视亡者成伯道。今乞贤宰官出示于族人约:凡子侄行,无论遐迩,但秋试一获解,即嗣之;否则未亡人宁乞不怨也。”宰曰:“善。”即示悬里门并花氏宗塾,族咸惶惶作希冀想,然临时掘井,又自悔其迟。茂才花根石,富不仁,亦夙涎嫠产者,浼生作捉刀人,隽即酬千金。生正苦囊涩,即乘便之钱塘,同舍馆。石时出宿勾栏,生独居。忽一褐衣人贸贸然来,问生曰:“君茂才花根石耶?”姑应之,曰:“然。”曰:“曷试言长上名字事迹。”石父本生叔,即诡告且确。袖出一函与之曰:“此家主所持赠者,秘莫示人,揭晓来讨喜觞饮耳。”言已即去。生潜阅之,闱中关节也。盖石父亦明经,有富名,帘官某与有素,媚之希丰酬,适来者,价也。生怀入闱,草草与石文,自则略经营,嵌关节。及榜发,石落而生魁矣。荣归在途,方自惭蓬荜湫隘。比入里门,而四嫠已拥之至家。满堂设红氍毹,璧上泥光可耀目。会宰亦呵道来贺,生错愕不知所云。嫠出叩谢玉成,生则再三辞。宰曰:“是有议约,何必辞?”立命冠服,入叩四母与亡者木主,礼成始去。嫠呼生曰:“得汝为子,足为孀孤吐气。家中不少阿堵物,听挥霍,不吝也。”生拜曰:“诸母有子,若挥霍,是何异外人之鲸吞。但儿尚未娶,意欲娶两妇,一为本生洁苹蘩,一为诸慈奉榛栗。”嫠笑曰:“吾辈本意为儿娶四妇,顷如儿言,即娶五妇何如?”生拜谢,昕夕定省如所生,嫠亦钟爱如己出。凡一裘一葛,制必四,恐其判低昂也。然生则以来时敝衣私扃一箧,不肯弃。一朝,有戚属诸人坐厅事,大声呼生名。嫠争出屏后,大骂曰:“狗彘奴!尚敢尔耶?我辈有孝廉儿,寺人产俱在,曷再攫乎?”言已,呼仆缚之公庭,敲断狗胫股,诸仆应,声若雷,怒目,臂露筋,执索将系维。戚惶急摇手曰:“何敢尔,何敢尔!我辈来与贤郎作冰耳。”曰:“姑毕其说。”曰:“里有富室刘叟,老无子,唯五女,皆诸妾所生,年相若,极友爱,尝闺中设誓,愿同事一良人。顷闻贤郎,力能享五美,故倩某等来执柯。”嫠始唯唯,改容逊谢。然婚议成,婉倩里之素有德望者代月老,众唯酬以酒肉而已。亲迎之日,陪奁极丰;彩舆一队,如凤集,如鸦衔,如鱼贯,固已奇矣;而嫠更招优演剧,生且请于是日设厂赈流人。鼓乐丝竹,与乞食诵佛声相错杂,则尤奇也。却扇后,视五女,皆美绝伦,燕瘦环肥,各极态度;香温玉暖,互斗尹邢。孟曰璧月,仲曰香月,叔曰好月,季曰琼月,五曰今月。姐妹善事姑与良人,年余毫无争夕事。生自嗣四嫠也,手不拈斑管,目不睹制艺,足不踏塾门,唯豪饮鼓哀弦,挈同好串繁响。初犹奉母斑衣,学老莱子;后渐闺中乞食,学韩熙载;久即村人赛会,生亦粉墨登场,歌喉一声,诸伶拜下风,观者呼绝调矣。嫠稍讽劝,勖以南宫,生笑曰:“儿命宫虽有些顽福,今为闺中艳福折算尽矣。若再痴望,恐促生年,母亦何乐有此短折子哉?故不为也。”年余,璧香好琼四妇皆生子,试啼声,知英物,而五娘今月尚未妊,生诧曰:“岂老天尚不欲我逸哉?”由是日与今月嬉曰:“而今而后,卿当视吾目若巧流盼,即二五妙合时也。”今月戏曰:“行当豢乞人子为儿,免郎笑我不作茧。”越两年,四儿皆呀呀学语,而今月亦孕然尚未知雏之雌雄,生卜于五相祠,笺曰:“巧巧巧,心事了,回头宜早,俗尘宜扫。”生玩之,哑然笑曰:“是其时乎!”翌庆次母诞,丝竹之声遏云,杯斝之流泛月。生突入,跪白四嫠曰:“儿所以能生子者,父之荫,母之福,非儿所有也。诸母他日各抱孙,各教妇,胜于日对不才子。儿事毕,儿去矣!”旋揖五妇曰:“卿等有儿,好努力作人家,无以我为念。”众诧其妄,生仰天大笑曰:“索逋而来,逋偿而去,何妄之有?”是夕,犹问诸母安否,晨则潜更来时敝衣,飘然远引矣。仆四出寻之,无踪迹,一家哭失声。是年夏五,今月亦生子,悲喜交集,然无如何。旋有乡人自豫来者,云生入优人班,敝衣囚面,坐场后点腰鼓,神色恬然。又有自鲁来者云,近更落拓,日困卑田院,拍板摇铃,唱《蒿里曲》以度日。然循之,则均于先夕遁去。想即当日所谓乐者,今乐其乐矣。生之五子也,孟曰环,仲曰琅,叔曰琥,季曰珊,五曰玖,皆颖敏,早入泮。又数年,琅补邑明经,环珊均乡魁,琥中明通榜进士,玖食廪饩。太母四,均长斋绣佛,委家政于妇。大太母寿八十五,孙环视于庭,嫠泫然曰:“汝皆成名,亦知尚有父乎?”乃涕不可抑,跪求祖母训,曰:“昨梦菩萨指示,云汝父乞食于潇湘岸上,当往晤一面,了父子缘。”环等遽束装,蹶往。至湘水,凡有城廓村堡,无不暗物色。偶至飞琼村,有张团头者,凡流民皆为所辖,衣冠往咨询,张恍然曰:“公子来耶?大奇大奇!渠三年前由豫鲁至此,遇乞丐有恩德,昨正盗鸡斩狗,一同饮废寺中,忽东望良久,掷杯大哭,众惊询,渠曰:‘我天台花孝廉也。明日我儿来捕我归,奈何?’众额手庆,渠大不乐,众曰:‘我辈知君之心矣,诚恐一朝返初服,必遭吾辈扰。今愿凭神誓,君曷归休。’渠曰:‘善!’痛饮达旦,众鼾,而渠已无迹矣。众丐顷正各处寻,而公子竟真来耶。”兄弟泣浼张,引至饮处,则破瓢挂壁,短竹倚门,迹如故也。寻守几月余,始厚酬诸丐,痛哭而归。明年,四嫠先后逝。服阕,琅出官邻邑广文;环珊皆大令:一宰豫,一宰鲁;琥官皖大方伯;玖家居守墓田。环珊生母均多病,遂各奉其母以居。琥在皖,一日车骑出,忽有少年丐者犯卤薄,左右正呵叱,丐含笑掷纸裹于地,声锵然,且曰:“乞人宝此无用,请归遗太夫人。”言已,行甚速,追莫及,拾而睇之,则一金钗嵌巨珠。归奉母,母泣曰:“乞人即汝父也。钗吾旧饰,亡已久,今特送珠还哉!”又环捧檄之东鲁,藉以看弟。珊出迎东廓门,班荆甫坐,忽见一少年丐,倚墙扪虱,且高歌曰:“雪中人是将军种,口角莲生极乐花。”兄弟心异之,趋与拱揖,唾不顾;再询之,则搓肤垢成二巨丸,分与之曰:“勿多言,宝此,可疗妇人病。”言已跛足去,瞥即杳然。归各与母服,病果瘳。又玖因家事往询兄琅,道遇一穷男子,插草卖画幅,展阅之,则云树数重,一少年仙风道骨,飘飘走山巅,作采药状。问何来,曰:“我母卒,贫无以殡,痛将殉,忽一道流假村塾,楮墨自写小照与我,曰:‘持往可售二十千,尚不敷戢身具耶?’方叩谢,其人顿渺。”玖爱其笔尚不俗,如数购回。琅阅亦莫解。唯琅生母,知为阿翁小像,旋以携归呈母,且述所以。母泣曰:“汝去后,汝父亦于是日负包裹回,儒衣冠,极华瞻,初不类丐。我方惊喜,渠云:‘二十余年不归矣,且先省殡宫,然后道契阔。’我因藏其包裹,同之墓。奠毕,忽大风扬沙,日色昏黑,我坚抱之,恐其逸,闻云际大声呼曰:‘仆非丐根,然有丐癖,烦卿寄语儿曹,宁有丐父,不可有丐子丐孙也!’天霁,视所抱乃一枯松树。归阅包裹,则去时所着之敝衣。”明年兄弟偶团聚,互述前事,盖见于皖,见于鲁,见于乡里者,皆此一日一时耳。悬像中堂,哭拜作礼,纸上神情,与所见皆酷肖。乃索题于当道诸父执,莫不饮佩,曰:“此由儒而丐而仙,天台之花孝廉也。”而孝廉远矣!懊侬氏曰:花孝廉一瓶一钵,云水往来,当其撒手悬崖,视妻子如敝屐,亦何其忍哉!或别有慧根,知满场袍笏,终有散场时耳。尝谓富且贵者,人视之,诚神仙不若;己视之,亦南面不易;而仙人视之,则桎梏其身,毒其性,不过成一可怜虫,乃彼不自怜,犹津津骂花孝廉,曰:“是不肖薄福儿也,是无知怪诞人也。”噫,愚哉!

发绣佛

东海掠网寺,藏有绣佛一帧,绫本,长二丈四尺,横八尺。佛像科头披发,面如满月。胸前缨络,垂如蛛网。左手当胸,宛抚字;右手秉羽扇,下垂水纹袈裟。袒右臂,赤双趺,危立龙头黾背上。鼍龙半身在海涛中,四足摆簸,举头张吻,吐白毫,升空成楼阁台榭,日月山河。其下则飞蛇飞鱼,水母,争来朝拜,怪怪奇奇。佛目微睨,慈悲苦恼,意甚垂怜。其上则《金经》全卷,蝇头小楷,粲如列眉,末注嘉靖某甲子,优婆夷女弟子叶苹香盥沐发绣。帧左空隙,为伊戚丁尚书草隶,序绣佛颠末。文甚长,不复记忆,仅缀其略云:浙人叶公大钟,以翰林官侍御,秉性鲠峙,时以白简劾当道权贵。严分宜遗以书画鼎彝悦公心,公叱却之,劾益力。未几难作,海盗冤扳公曾行赇,革职,廷杖几死,诏收刑狱,论斩。公子伯仲,皆知名士,束手无策。公女号苹香,貌温婉,至孝。闻公陷死地,日夜祷神,得感应。年方十四龄,善刺绣,爰市巨绫,自摘头上发,以金刃薄如稻芒者,擘作四缕,绣佛与《金经》,二载始成。功德满日,而公亦邀天恩,以金鸡诏出狱矣。由是挂惠文冠,退老林下,不复预朝政。女自绣佛,目力已竭,双瞳遽盲,里中无与论婚者。公年六十,病卒,女年仅二十有五。弥留时涕泣,握长次两公子手,嘱善视盲妹,无令穷失所。两公子泣受教。讵兄虽谨奉遗命,而两嫂妖牝司晨,时谮小姑懒惰,渐加诟詈。女日夜哭,两兄亦深恶而痛绝之矣。忽有昆仑女,丫髻,绿裤褶,举止娴雅,翩翩到门,问女曰:“姑姑病目,坐耗神损肝肺,非真盲也。妹能盗得天河升斗水,为姑姑银海生光,但瘥后何以酬妹德?”曰:“妹神灵,能使地狱人重见天日,无不如命。”曰:“姑姑善绣,乞绣双凤,一红一白,为天孙下嫁助妆,但勿遽点睛,恐其飞出也。”女曰:“诺。”昆仑女袖出金篦,稍稍刮大小眦,泪涔涔如铅泻。然后袖出小玉瓶,中储甘露,如人乳,倾滴眶中,嘱瞑坐炊许,启则双瞳中更有双瞳,光更清洁。又与神膏服之,胸怀恬适,郁愤捐除。明日果市巨绫来,视女手安于帧,每日来指点,彩丝综理,花样翻新,告成之日,即来替女点凤目,双凤忽栩栩活,飞落中庭,鼓翼如待。乃携女各跨一凤,乘云飞走。家人咸仰首,呼苹姑不应。昆仑女拨云下视,曰:“下界人不须惊讶,苹姑至孝,感动上苍天孙,天孙遣使奉迓,补天上针神缺,从此化去,量不再累嫂嫂看顾矣。”通城士女,无不见女冉冉空际若画图。焚香祈祷,呼苹姑,声如雷,两兄愧悔无地,嫂不为怪也。懊侬氏曰:吾乡山中有鸟,当春夏之交,且飞且鸣,曰:“嫂亏姑!”鸣至新秋始已。闻古有姑受嫂嫂凌虐死,精魂所化者。苹姑双瞳已盲,听此得无堕泪。幸至孝感动天仙,盲目复明,偕登云路。兄固知悔,嫂独恬然。彼英皇之爱首,独何人乎?唐人书“三日入厨,未谙姑性”之句,何其亲切而有味也!

大脚仙杀贼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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