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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江南通衢,有街名曰沉香。询土人以命名之义,云富家子,金姓名不换,蜀人,美丰姿,财雄于乡。年二十,偶阅画图,慕江南风土之美,金粉之丽,山川之秀,遂挟重资学贾。偶游于此街,经桃花门巷,忽一荔枝壳堕肩头,仰视之,珠帘绣阁,一美女子凭拦,顾之微笑,访而知为娼家,乃第十三女素娇也。钗光鬓影,魄荡神迷,遂入院。女笑迓之,肃入己之绣闼,别有洞天,茶铛沸鼎,香髜棋枰,弦索互弄,铮铮然。生惑之,几不知身之所在。旋即开筵,酒肴精绝,雏姬五六辈来,互相侑殇,或素之姐,或素之妹,叠媚之。生微吟“除却巫山不是云”句,众遂哄散。酒阑人静,解衣入帷,素出十洲春册,照谱为之,魂更销矣。由是遂假馆素娇家,不复事贸易。资耗尽,素忧之,生曰:“卿无忧,吾家虽不及邓尉石崇,然西蜀亦著名富室也。我以贸易为游戏耳。盍暂归,取重资,当访天台。”素涕泣曰:“妾已委身事郎,誓不再作章台柳,但恐瓜期届而郎断尾生信,奈何?”生誓以天日,曰:“剑欲会,镜欲圆,请留一信物,以当左券。”生笑曰:“小生囊橐,尽入卿家,更有何长物可赠?”素曰:“请凿一齿,以昭践齿之约。”生怯痛,素即娇啼,曰:“郎非真爱妾者。”生恐拂其意,即忍痛与之;素喜,藏诸妆台。治酒饯行,谆谆订婚嫁,临别啼哭,生衣袖尽为素泪湿透,生亦泣。榜人催再四,始判袂去。归则出资,盛备青庐洞房所需者,费二万金,将买舟往迎桃叶。友人劝诫曰:“钱树子,多不义,所以恋恋者,为有刘濞钱,非为潘安貌也。”生不信,卒治任往。巴峡下流,匝月即到,甫登岸,猛忆友人言,未卜素娇之意诚否。遂敝衣囚面,携筐持竿,诈为乞丐,诣素家。素方坐大贾怀中,持爵劝饮,蓦见生,若不识,詈妪曰:“姆姆,病盲耶?若不驱出,便嗾狗龅胫股,无悔也!”妪果持杖逐之。生哀呼曰:“姐姐莫打,我金不换也!”妪与素审之确,问何一寒至此。以途中遇盗对,素问:“尔至此,尚欲何为?”曰:“来践卿约耳。”素笑曰:“我金玉锦绣中,尚三日两日病,能为丐人妇耶?请君归休,勿妄想!”生遂哀哭曰:“明知婚媾难,但不久填沟壑,乞卿垂怜,赐一殓具费耳。”素冷笑曰:“几见勾栏门,化作施材局,恐市上木空矣。”生又蹙额曰:“小生两日无一餐,腹鸣若雷,乞卿赐一饭,俾作饱鬼,瞑目耳。”素不应,妪意若怜,以剩羹杂饭,贮破窑器,折秭与之食。生且吃且请,曰:“约既毁,小生一齿,须见还也。”素命妪捧巨箧出,其中人齿列贝,若货假药者。生大怒,掷器拂袖去,将履阈,闻素在内大粲曰:“花郎好性气!”明日,尽携所带,命人陆续扛至素家门首,绣裳珠履不计外,中有沉香床,穷极雕镂,费数千金,纵火焚之,烈烟亘天,香闻十里。素闻之,遂自缢。妪哀生,生转厚瘗之。噫!荥阳生岂少也哉?世无李娃,幸勿浪作坠鞭人耳!又闻姑苏曾有一娼,名香侬,居通衢,朱门洞辟,墙悬虎牌,门首粘示条,屏缝缄丹封,蛇鞭雉帽,赫赫炫人。司阍者庞然坐视,耽耽如罗刹。香侬小有才,凡佳客到门,必坐与司阍者语良久,询明来历,然后具禀,禀云:“敬禀姑娘妆次:敬禀者,顷有贵客,貌比潘安,富同陆贾;身有衣而楚楚,家有粟而陈陈。面同李貌之柔,货定张驴之大。请添树上钱,勿韫椟中玉。乞伏照验施行,准赏云雨,曷胜恩戴。”云云。须臾掷出批云:“据禀已悉,细勘来人,貌既不扬,衣又不华,钱必不多,不准。云云。该毛勿得妄渎,此檄。”懊侬氏曰:娼家钱树子,认钱不认人,此故态也,何足奇。所奇者,金家郎,迢迢巴蜀,垂到姑苏,忽然醒悟。饥来驱我,得卿卿数言,能令千古有情人,怜香惜玉之心,一齐灰死。当其拉杂摧烧时,想诸天菩萨,闻香而来,必合掌而作诵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登徒之流,大家来看。噫!火中烧出青莲花,败子回头金不换。”

小癞子

今有人焉,于光天化日之中,九陌通衢之地,公然攫财物,使行道者耳如不闻,目如不见者,谁欤?即北之剪绺,南之扒儿手也。扬州东关,有小癞子,尤称巨擘。其先癞母,本习猴婆技者。癞之父操此术游江湖间,遇猴婆莫逆,遂成夫妇,而生小癞子。年十五六,其父母已饱食暖衣,称小康焉,出资送小癞子就村傅读,俾改业。而癞性最敏,咿唔之暇,辄习弄好身手,恐坠箕裘。一日,二老寿花甲,座客方称觞祝嘏,癞子遽跪请仍习父业。父唏嘘曰:“儿能象贤,原大好事;然习则易,精则难。所谓精者,如承丈人之蜩,如运郢人之斧,如射甘蝇之箭;胸有成竹,目无全牛;游戏出之,俯拾即是;所谓如与可画竹,兔起鹘落,少纵即逝者也。否则带水拖泥,动遭诟辱,捉将官里去,一般断送头皮,危如何乎!业此者,炼目炼心炼手,以我之目,视彼之目;以我之心,印彼之心;以我之手,扒彼之手。彼钝而我灵,彼劳而我逸,彼垂而我起,犹下乘也。俟其灵而我故钝,俟其逸而我故劳,俟其起而我故垂,犹中乘也。灵即应之以灵,逸即应之以逸,起即应之以起,始为无乘。汝未习传灯,妄思跨灶,轻举妄动,岂不贻老父忧乎?”曰:“儿已习之矣,请大人面试可否,然后出门攘行人。”父尚犹夷,众极怂恿,癞更自夸,父曰:“姑试之。”二老登厅侧小楼,凭栏下顾,呼癞子,使赚之下,癞子故摇短发,作徘徊状,告众曰:“由高自卑,诚非易事。若二老下堂阶,吾赚之登绝顶,尚易如反掌,况区区一楼乎?”父闻之,即拾级下,曰:“是依样也,盍赚老人上楼?”癞子再拜曰:“即赚下矣,更何上焉?”父母与众均大笑,赏其灵妙。叠试,均有巧思,遂任伊所为,日获甚夥。时有盐商江某,老而淫,婢妾外,更广集大脚仙,荐枕席。一日,鲜衣便服,小坐肆门,眺瞩往来,瀹茗为乐。小癞子嬉戏肆前,见江某,遽鞠躬问安否?江笑骂曰:“秃贼两目如椒,垂涎吾手中物耶?”癞子连称不敢,然亦不去。适肆中执事人看元宝,江笑擎一宝,语癞子曰:“吾夙谂汝神通,大元宝置案头,吾坐守之,众目瞰之,尔能炊许时,公然攫宝去,使吾与众皆不知,即以宝赏汝。否则再致吾门,当以大杖敲折狗胫股!”癞子笑称不敢,江又言之,癞子略凝视,遽屈膝仰首,曰:“公真慷慨,惠赐小人耶?”“诚然。”曰:“如是当预谢赏。”言已,即去无迹。江端坐,目时顾宝。忽一妖艳大脚仙,年甫十六七,内着绮罗,外罩布素;满头花朵,云鬓堆鸦;裙下莲船,崭新花履;上身衣雪青比甲,扎月白绣花汗巾;挟柳筐,内承麦面斗许,飘飘从东来,粉汗浸淫,樱口喃喃,若深怨柳斗之重。至门首,见江翁抚案坐,故止步笑曰:“且小憩片时,量午餐汤饼,尚不过迟。”旋有数妇人,陆续过门,问女曰:“巧姐竟亲执其劳耶?不怕闪坏嫩腰肢,累主人心痛?”女怨曰:“无奈何,阿六官忽思啖汤饼,所幸大脚能走,那怕踏破多子街。”江瞰其冶容,已神迷;又闻其娇语,更心动。情不自禁,遽问曰:“小大姐,尔主人谁耶?”女敛笑正色曰:“兜兜巷东首罗大官也。”江曰:“此吾之至戚,何绝未曾一见子?”女笑曰:“妇记曾识翁面,但不知姓名。翁贵人,能有下眼觑贱婢?”翁谦逊渐入谑浪,女不怒,唯含笑小酬应。翁令其辞罗就彼,女似许可,旋问曰:“翁痴耶?坐守元宝,将以炫路人耶?”曰:“非也。”遂曲折道与小癞子相赌之由,女嗤然一笑,曰:“翁莫斗人耍,是必假宝。若真矣,翁即富,何肯以之作孤注?”翁极言其真,举宝使女自鉴。女果倚案捧宝审视,翁笑曰:“此吾家所最夥者,汝若肯来,何愁无十数枚?”女大笑,失手误坠柳斗面中,失色曰:“殆矣!”急从面中捧出,取袖中罗帕拂拭,而后置翁前,曰:“幸不跌伤,然奴几惊破胆矣。”翁曰:“痴妮子,几见有元宝跌损者乎?”女曰:“贪看元宝,憩此多时,恐六官又着急,奴去休!”言已,匆匆挟筐向西去。翁方与众月旦女貌若何,言辞若何,衣饰又若何。小癞子忽含笑来,径诣翁前,伏地拜谢厚贶。曰:“我元宝具在也。”曰:“翁宝已化为铅矣,真宝已蒙赐,呈小人父母储箧之固。”翁细审案头灿灿者,果为铅铸,惊询何术,曰:“顷来尤物,乃小人之妻,与翁喋喋时,已由面中更换去矣。”翁始恍然,干笑曰:“便宜煞秃贼!”至咸丰四年,粤匪陷扬时,小癞子之父母已逝,妻与妹均送至乡间。癞一身,时至城中侦虚实,每拟乘隙刺杨秀清,不果。富家眷属,多藉癞子奇计赚出。审杨贼左右有大半三江人,遍结纳,坚订里应外合之计。出设大营,详告营主,当事者不深信,叱出;再欲有言,即将传令斩秃颅。癞惊逸,仰天大哭曰:“吾幼不肖,学做扒儿手,今老矣,思捐躯粉骨以报国家,奈其说不行,尚有颜面与若辈共生活乎?”遂挈家远窜,不知所终。

稽耸殁为文信国公冥幕

按《宋鉴》,恭宗时,陈宜中因柳岳还,复奏遣宗正少卿陆秀夫、吕师孟等同囊加歹使元军,求称侄纳币,不从,则称侄孙。秀夫等见伯颜于平江,伯颜不许。宜中乃白太后,奉表求封为小国,太后从之。直学士院高应松不肯草表,改命京局官刘裒然为之。岳等至高邮稽家庄,为义民稽耸所杀。夫耸,一民耳,其忠愤果敢如此。吾邑北乡临大湖,有城门乡,土人云:即宋之长天关,至今名为小关。城垣廨署,基址犹存。隔湖三四里,宛在水中央,有生聚百家,即稽家庄。众稽所居,耸之子孙也。足征宋时此处尚有陆路可通,是必柳岳过江,由真至长,由长往邮,道出稽庄,始为耸杀耳。尤奇者,前明枢密院罗万象,清鲠不阿,正笏垂绅有大度,曾为天长宰,政绩甚夥,乡人爱之如慈母。鼎革后,隐于城门乡,自号湖滨旅舍。黄冠草履,陇亩经行,田衣泥屐辈见而忘其为旧令尹也。公犹劝植农桑,教义学子弟。忽一夕,梦一青衣来招,曰:“主人传语,奉迓玉趾。”随之行,入一朱门,殿宇伟丽。主人出,揖而就坐。视其貌,如王者,绿袍珠履,须髯飘飘,谓公曰:“吾血食于此,庙中签诗俚俗鄙恶,真牧竖子语。敬知先生一代才人,衙官屈宋,敢乞赐以珠玉,为冥冥增辉。”公诺,载拜退。逾阈惊寤,以为梦幻无恁,不甚信。明日,又入梦,王者诿尤谆切。醒异之。偶游关之城隍庙,庭阶曲折,依稀梦游,视壁上签诗果俚,然公究素慕王阳明理学,不以此为事。是夕假寐,梦两侍来,状如古之虞候,招公曰:“速去速去!主人候久矣!”公若疾趋随之行,视殿上仍前王者,色甚怒,曰:“何吝才!是区区者,尚欲效《东》《西》赋,研之十年耶?”责让严厉。公再拜曰:“鄙人鲁拙机滞,忧患膺心,乱离亡命,风雅事久已抛却。然既承隆委,敢自讳其拙耶?容即拟稿求教。”王者色犹怒。旁有冠带客,修髯面白晰,若幕宾状,代公缓颊甚殷。色始霁,即命送公出。拱而别,遂问客乡贯姓氏,曰:“宋之杀降表者,即某是也。对湖大村落,习耕读者,皆某之子孙。”问王者何人,曰:“噤声!”以指划公腕,书曰:“文山相国。”公惊醒,盥沐作诗三十首,清丽缠绵,温柔敦厚,缮稿焚之神前,而后书木悬之壁,自叙甚详。并云:“文山先生与其客杜浒等亡入真州,苗再成绐之出,抵扬,四鼓矣。问候门者,曰:‘制司下令,捕文丞相。’先生穷促无策,素闻稽名,乃反驭访稽。稽迎之于家,事之甚谨,因而慷慨泣下。散家资,招健丁,复遣其子与客伴送文山先生至泰州,航海达闽。”生前道经于此,殁即为此乡之神,亦理之不可解者。至稽公殁为先生幕中客,岂非订生死交欤?前曾游庙堂,悚然瞻仰,中殿肖信国公像,少偏肖儒衣冠者,正襟危坐,英风侠骨,凛凛如生,即稽公像也。闻之土人云:“罗公卒于是乡,葬长亭,四围多孤冢,泛泛若水上凫。”余时拟出资为公加封植,立崇碑,叙其事,且肖像于信国右,宛与稽公对峙,血食千秋。惜阮囊依旧,奈何?懊侬氏曰:由宋末至明末,相隔垂四百余年。文公生为河岳,殁为日星,何尚拳拳于弹丸小邑哉?读其诗集,《过稽庄》句云:“小泊稽庄月正弦,庄官惊问是何船?今朝哨马湾头出,又在青山大路边。”当其亡命流离,犹自吟咏自如,良由襟怀朗然,故能定静若此。罗公以枢密之伟望,隐稽公之故居,作野老之哀音,荷忠魂之隆委,所谓声气相通者非欤?罗公宰吾乡时,曾诣汊涧大觉寺拈香,甫履寺阈,愕然以惊,恍然若悟,预问寺中廊舍联额,语无不符。盖公之前身,为寺之住持僧也。因题其额曰:“相看在此。”由是观之,如三君子者,可鼎足而不愧乎神。

丐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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