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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半截美人宋氏,甘泉人,归某甲。甲粗蠢,贫不能养母,赖美人为商家保母,得资奉甘旨。生有殊色,不施脂粉,不作时样妆,以裙下双趺,不作弓月样,故人皆呼为半截美人,其实即近今所谓黄鱼,所谓门槛里,又所谓大脚仙也。盐商某,慕其容,厚值致之。所乳子多肥白,又善伺主人意,惑之深。主妇偶审之,逐美人,子辄呱呱啼,美人转,子又咭咭然喜也,故得值恒倍于常。甲善博,资耗则索美人值,无怨也。咸丰三年,粤匪踞金陵,扬震恐,议降议御,纷纷不能定。美人私说于主人曰:“降御皆非善策。扬俗奢,必灾,盍早营兔窟乎?”已而城陷,美人先夕出,将奉姑远徙。一黄衣贼目,突至其家,杀姑及夫,拥美人上马,键巨室中,将污之。美人含笑甘语以媚之曰:“郎在天朝何官?”贼屈拇指示之曰:“占天侯。”曰:“位已列爵,尚未经人道耶?长夜漫漫,杯酒相乐,若白昼活秘戏,得毋为将士笑乎?”贼大喜,开筵张乐。须臾月上,美人艳妆出,歌吴侑觞,韵可销魂荡魄。忽睹甲仗,手颤而股栗。贼醉睨曰:“卿何怖?”曰:“妾小家女也,见兵革能勿惊耶?”贼立命撤却。顷又抱贼耳语,曰:“麾下将士,耽耽虎视,霎时我两人赴阳台,渠等穴壁看,得毋大扫兴!”贼即传令,各归伍退三舍,不唤汝,不入也。贼醉,乃代弛亵衣,裸而仰卧,昵声促美人寝,曰:“少缓。”乃自注水于浴器,一丝不挂,徐徐濯下体,渍渍有声。听贼鼾息,已十数转,虞其诈,故试以亵语,不应。遂柳眉倒竖,粉黛生杀气,视窗前月朗,刁斗远鸣,急索剪刀,就鞋底磨再四,跳登榻,跨贼身上,觑定咽喉,猛之。贼瞠目视美女,奋欲起,压之不得动,血喷出,满被褥,霎时毙矣。复拔剑刺其腹,肠出,乃止,展衾覆之。听漏已四鼓,潜浣手,整衣出,户宵遁,望门投宿,不敢言,第诡云逃难者。贼中绘图索之,不可得。尝读《元史》,至正年濮州薛花娘杀贼一事,如窥谗鼎,如玩秘戏,半截美人,何其不侔而合耶?因思扬州女仆果艳冶,佣于商家,凭官媒写靠身纸,必须书刻己身怀六甲,防后患也。近日宴客,多招以侑觞,否则座客不欢,缠头之锦,竟多于缠足者。又一女陈姓阿脆,真州人,浪甚。冠陷时,女逸出,踽踽走西山,昼伏夜行,将奔大仪,寻伊姐妹行讨生活。至秦栏镇,以为距贼远,放胆行。偶思遗,遂循大溪,意入芦苇中私且歇。突一黄巾贼目,负洋枪佩刀,贸贸然从溪右来,两面皆水,不及避,反坐以待之。贼拉与乱,女正苦无川资,瞰贼腰缠累累,欣然就之。贼脱女衣,一丝不挂,仰卧溪岸,而己则仅捋穷。女佯笑曰:“急色儿可笑!男女欢合,全赖裸抱,肌肤磨掺得趣。若此,则终是隔靴搔痒耳。”贼笑从之,甫近身,尚未解铃,女故作浪态,乘不意,遽搂之,滚入溪水中。女本江边产,向习流而善泅者,贼入水,四肢浮泛,女力捺下沉,三冒而三捺之,已作尾生桥下死矣。女抽刀断其头,取臂上金跳脱,席卷囊中黄白,着衣打包,从容负之去。临行,复回顾水际詈曰:“狗贼快乐耶?”后入安宜,嫁一少年郎,颇伉俪,称小康,移家秦邮。近已为子纳粟,称太母矣。懊侬氏曰:人间最惨,莫如女子缠足声。母之于娇女也,虽爱若掌上珠;独缠得双趺,如酷吏之施毒刑,曾不能少加顾惜。主之督婢,鸨之饰雏,惨尤甚焉。每闻此声,辄痛东昏侯寡耻鲜廉,宜乎覆国。缠已纤纤,阿母意犹未足。及步步生莲花矣,而豺虎猝来,挪移倾仆,直恨无彩翼两飞耳。爱女之家亦曾记此乱离时乎?之三子者,谈笑不惊,或手刃之,或计赚之,而且尺二金莲,其行便捷,出入虎穴,极纡极闲。倘遇斯人,当破产以购之,一捧砚,一添香,一负剑,粉黛中饶有英气。又闻一周姓妇,吾乡挈东鄙人,自恃足大善走,难将及,先嘱良人挈子女潜遁,己则摒挡长物。甫就绪,郊外边马已四出。无已,怀一利剪,出门,将觅小道,寻亲戚家暂避其锋。忽一贼目自远瞰瞰妇,似有风致,扬鞭追及,喝之止。妇亦不惧,含笑相迎,宛如旧识。下马推妇于地,将淫之,妇佯解裤带,而笑露其齿,嗤形于鼻,贼问云何,曰:“我惜子愚耳,子等跳梁,全赖骥足,设与我苟合时,马遽逸,奈何?”贼思其言颇近理,又能慰己,然四顾荒郊,无一树一石,可以揽辔,颇筹度。女云:“献一策,然后为所欲为。”贼求计甚急,女大声曰:“急煞儿,盍以缰系于两足乎!”贼抚掌称善,乃弯腰俯首,牢缚不少松。时妇之剪已在手,乘不意,蓦以剪刺马腹,马负痛,遽咆哮拖贼绝尘奔。剪在腹肉中,愈走愈摇,愈摇愈痛,痛则狂奔,如蹑电,如追风,十里外犹不辍,而贼已肤裂额烂,骨折气竭,不似人形矣。妇徐徐整衣裙,拾贼遗之包裹,遥望马拖贼去,觅路始行。及寻得良人,相与剪灯话终夜,吃吃笑不休。懊侬氏曰:缙绅家闺秀,原难尺二飞凫,使外观不雅,然亦何必过小。彼媸者,背曲肩驼,虽裙下解结极纤,亦非真丽;妍者体柔腰细,即裙下玉笋稍巨,何碍轻盈?总之以五六寸为准,庶合中庸。安得贤有司出示严禁,凡五六寸以外置不论;若五六寸以内,定求纤纤而翘翘者,即照妖冶诲淫论。

南郭秀才

东鲁婚姻俗例,凡彩舆到门,女家必预缮一简,名启书,随新嫁娘送去。其辞无非吉利语,即如苏才、郭福、姬子、彭年之类也。有南郭秀才,本不羁士,因贫,馆田舍翁某甲家。甲有女,字某乙子,婚有日矣。甲告秀才曰:“某粗鄙,不解文字,将以启书浼先生。某固村,而亲家亦非雅,请先生务去陈言,别翻花样,说庄家本来面目,写农人老实因缘,庶免雷同,敬求椽笔。”秀才曰:“善。子当以黄鸡白酒,享我烂醉饱餐,看我挥毫洒翰,何如?”甲果如愿以偿。秀才作文曰:“伏以咬文嚼字,秀才当行;拙口笨腮,农人本色。冠既带乎平顶,礼休重乎尖酸。恭维亲家老哥,耕耨事业,朴实人家,筑蜗牛之庐,黄坯当甓;铺牡蛎之路,绿柳成行。陈谷烂芝麻,真是小囤尖而大囤满;肥葱嫩韭菜,不减南园枣而北园桑。槽头喂板角之青,力能耕地;门前拴粉嘴之白,喊可惊天。而弟则徒守清贫,难期浊富。身穿四块瓦,露后遮前;头顶一盏灯,没棱少纬。伸出去两只赤手,缩回来一对空拳。闻你家令郎,才读诗书,即识一丁之字;愧我家大姐,甫知针黹,难堆满面之花。幸逢月下老人,得配人间佳偶。伏愿女知静好,男解爱怜。孝顺公婆,和睦妯娌。养儿做极大官员,改其门而换其户;生女织许多布匹,长其财而肥其家。趁此良辰,图其好事。行见三村五舍,牵来告朔饩羊;会看黄酒白烧,醉倒奔泉渴骥。五百年冤业,棒打不开;一肚皮牢骚,写来好笑。临启雀跃,忭颂莫名。”秀才书就,颇自负,甲听其雒诵,亦为之首肯。讵乙与贺客传视,莫不以为讥诮,且以“渴骥”句,比客为畜;以“冤业”句,视乙非人。乙大怒,朱陈会晤时,挥以老拳,遂致雀鼠。适邑宰亦援例出身者,之无莫辨。见两家争讼甚急,穷执笔人,以秀才对。遂飞签械至,与以夏楚。秀才不服,语侵长官,乃付广文箝禁,据实申详,以为兴大狱矣。而上游瞩之,狂笑不已,判牍尾云:“缀俗成文,不过秀才游戏;小题大作,足征县主糊涂。夏楚枉及无辜,冬烘是其本色。而两亲家兴讼,只为不通;百里侯申详,何其多事。但启书别样,机趣横生;当付彼广文,为诸生逞才之炯戒。且罚汝薄俸,酬文人遭拍之冤刑。两造逐回,一批绝倒”。宰奉拟,甚惶恐,而秀才亦摇摆出牢笼矣。懊侬氏曰:语云:“对不识字人,莫作才语。”读书人不可不知。余向好弄笔,频遭不韪之名,良由鄙夫俗子,知识虽鲜,而忌讳颇多也。昔有村学究,为东人书联,有“老熊如鹤健”之句,东人大骂云:“仆即陋,何至比为老熊?”学究百辩莫信,遂致解馆。噫,鼎彝珠玉,原不能执担粪人辨其真赝耳。

驴化为履

东台某镇,有富翁朱叟,拥厚资,而悭吝殊甚。体患疥,与人较锱铢,恒狡赖,故里人呼之曰“癞皮狗”。为子延师,馆于家,多以冷字问师,师略嗫嚅,即云不通,摄揄之。人多裹足不敢就邑。邑佟生,滑稽士也,贫无已,俯就其馆。甫莅皋比,即大书一“”字于壁下,注云:“人能识得,方许以冷字问我。”翁遍搜六书八法,广询名儒硕彦,不可得其音。婉询于生,笑不答。翁于市上购物,必精择其价之廉者,买鱼为膳,非腐败不入门,人问之,曰:“吾恐伤生耳。”一日,邻家豕瘟死,人以为有毒,不敢食。独翁以半价买归,剖而腌作脯,每夕登盘。生误食,欲呕,因拈“瘟猪肉”三字嘱徒对,徒蹙额,苦无对,转求教,生笑曰:“蠢才俯拾即是,何不径对‘癞皮狗’?尚不工巧耶?”适催租隶来,翁畏而勉留饭,即邀与生同案餐。盘有咸猪首,生吟曰:“盘中尚有猪头肉,座上何来狗腿差。”租隶闻之,愧逸去。一日,有陕客牵驴来镇,乞于市,云断资斧不能归,求众援,不应。客叹曰:“吾馁甚,实力穷,本拟乘驴返,今欲货之,急切无售主。盍杀之,货驴肉较易也,且肉值廉,仅取价常之半。”因假屠刀挥之,驴首断,血缕缕湿街市尘,再加脔切成块,系以草缕挂壁上,人争售之,顷刻去其半。翁闻之,急携钱,尽购其剩者归。客醵货肉钱,得十竿,太息徒步去。翁归,以驴肉渗盐,储于翁,剖小小一脔,炊于釜,欢忭庆喜,不可名言。厨婢燃薪煮,移时,偶揭釜盖,睨其生熟,大惊,盖内突化为烂草履一双。告翁,大骇诧,视瓮中,则满满皆双不借。问邻家有货肉者,亦如是。然邻货肉少,不似翁之多,盖游方术士,用障眼法,破悭囊者,翁不知也。愧悔叫骂,又不可名言。生闻之,大笑捧腹,戏仿《月令》句,粘于壁云:“是月也,骗子至,悭囊破,铜钱去,驴肉入釜化为履,癞狗无声。”翁见之,益怒生无礼,年终解馆,嘱人示意,请另就。生曰:“诺。”即刻解馆。翁盛治觞,送生行,甫执匕,翁盛服跪地叩有声,询所求,曰:“师所书‘’字,老汉几闷成瘿,乞明示,救残喘。”曰:“此‘牛’字,翁不识耶?”曰:“何无一悬针?”生笑曰:“渠倔强,好以冷字炫人;又贪婪,吝于资。强在筋,故抽去脊筋耳。”闻者莫不大笑。懊侬氏曰:海滨之鱼,有名“草鞋底”者;釜中之脔,竟亦化为双不借耶?夫履,适足之物也,术人岂勖翁以知足之意乎?翁不知之,犹然怒骂。师之戏也,徒取怨尤。

树孔中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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