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提狱虽是雍州的不祥之地,但也算重要的刑狱,便被设置在内城一隅,四面高墙蒿草遮掩,内部光景山水不显,生人莫近。
门前横亘着一条的六乘通衢,青砖铺设的大路上或深或浅的兽蹄印依稀可辨,往昔金戈铁马的气息尚未散去,沉醉在三十里青梅香气的商旅,远远看见门前威严的獬豸石雕,才猛然惊醒,此处就是那威晦之名甚于诏狱、幽台,偏偏又被酸腐文人冠了“梅冢”雅名的阎提狱。
这座大狱,除了皇戚宫妇、公卿显爵不入,只要触犯了大律,不论轻重,皆羁押于此。八十多亩地的狴牢常年累月塞下的囚犯不计其数,每岁春来,病死老死的更是不及其一,所以坊间就有了“生死簿上青梅落,阎罗三年不开张”说法。
旸谷袅袅升起的晨曦尚未喷薄,巍巍皇城中就荡出了沉厚的朝钟声,紧接着,筒子河前接连响起阵阵“希拉~希拉”城门下锁的声音。
对凡人来说,又是男耕女织的一天,但对另一个世界来说,却是另一番模样。
雍州城百里之外的姑臧山老林里,花花绿绿的蛇蟾虫蚁窜行蜿游,极深幽寂之地,渐散的雾气可见伏在密深草甸、匍在险峰峭石上吞云吐雾的凶兽。
姑臧山和嵇山隔垣相对,一座城外,一座城内。
两山均是修真名山,唯一不同的是,嵇山因武圣道碑而盛,姑臧山则因妖而名!
现下末法之年,不管是修道的还是修佛的,在泱泱世间,心如磐石追寻那缥缈大道而又能寻得一缕机缘的修士实在是少之又少,更遑论登堂入室的妖修。
而姑臧山就出了一尊大妖,各州大小妖兽慕名而来,皆投入其麾下,结束了妖修一盘散沙的局面,而且姑臧山中的无尽珍稀古矿、神药就如此垄断了,原本驻扎在山坳里练兵的燹殇军也被其招来的遮天大风连人带兽扔了出来,自那起,姑臧山成了禁地,人族无法踏足。
雍州皇主白曌看了上柱国狄叔臣的奏表,当日便在姑臧山降下一法帖,意欲讨个说法,哪知那尊妖修当日就还了一帖。
后有知情人透露,白曌以符法一道当国,尤擅神念三千法,所书法帖上虽只写了一个“乂“字,却也蕴含了强于一般彼岸境强者的神魂之力,而大妖不仅从容拆帖,还在背面加了一“镇”字,以此推测,那尊大妖的道行起码能比肩白曌!
说来也奇,原本藏于皇城参商阁的那‘两字帖’几日后便破空而去。同年,天降陨火,烧塌了自皇城西黄门以南的一大片阀阅家邸,唯有阎提狱和那古道幸存了下来。
不过,火烧之地,赤土遍野,草木不生,虫卵不落,几乎成了死地。
至于那一路青梅,还是当朝皇主秦王任太常寺少卿时为避他国使节嘲讽,以葛上人师门赠送的数千株青梅异种,破了凶煞格局。
钟声消弭,燎原似的日晖掠过广袤山川,垂下变幻莫测的云影,朝着远方的荒原流去。
阎提狱,阐提院,
铜迹斑驳的蚩尤棺沐浴在渐渐温煦的空气中,棺表那条狰狞的大龙彷佛灵动起来。
突然,井下那端锁链传来一股巨力,似要把蚩尤棺拉回水里。
“宋祁”双目再次显化两轮金乌似的卍字,浑身“呼喇”腾起十丈之高的红莲火焰,背后那团青蒙蒙的虚影一夜之间越发飘渺,恍惚间一座佛面大门在雾霭中惊鸿一现,浩浩荡荡的凌厉剑气在门前纵横乱飞。
“此处果然有祟!”
“宋祁”稳稳端坐棺内,铁链那端的力量越来越大,阵阵黑色水雾从井里冉冉蒸出。
忽然,几条细长的蛇形白影“嗖地”抽出,紧紧缠住棺身,拼命往下拽去,蚩尤棺上的那十二幅面具仕女像蓦地齐齐举手齐眉,掌心贴额,似在行礼。
“宋祁”定睛一看,附在蚩尤棺上的白影竟是几缕遒劲白发,晶莹剔透,符文闪烁,神能荡漾。
“业火神龙,诸邪避退!”
体表摇曳的火焰如水瀑逆流,自下而上倒灌进背后虚影,尔后,虚影中电闪雷鸣,若有若无的龙吟响起,一条鳞片闪烁“卍”字符号的火龙怒啸着拂过白发,冲进井里,龙吟、咒声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搅乱黑雾。
左手并起剑指,右手捏咒印,大喝“黄泉地藏剑!”
三尺之广的剑气斩向白发,崩碎漫天雪粒符文,却仍未逼退死死缚棺的白发。
“生生者不生,杀生者不死!”
阴煞怨念,无孔不入,撄人魂魄,凄厉之声震得业火红龙攻势一停。井下又抽出一股数丈白发,比之前的那几缕白发更有神性,“生、死”古篆符文缭绕其上,循环闪灭,如长缨般缚住火龙,直接拖下水里,被吸入井底一座挂着“生死殿”匾额的微型楼宇,渐渐消解在一堆飘飘荡荡的发絮中!
“宋祁”附在火龙之上的神念一经吞噬,原本就未复原的神魂如遭雷亟,一口鲜血喷出,元气大伤,惊疑不已:“生死殿?它不是早就化为烟灰了?”
宋祁虽魂魄强度异于常人,蒙寐间承受筏喻尊者的舍利神魂入体,但肉体终归孱弱,与筏喻共同承受了重击,身体抽颤个不停,面如菜色。
筏喻不顾心中的惊涛骇浪,直接起身,跃出了蚩尤棺。
井下依旧不断冒出黑雾,蚩尤棺被越来越多的层层白发如同包粽子般,拽进井内。
筏喻默然:“不单单是一位引灵巫,莫非当初那位布局之后,不觉得放心,竟把生死殿寻来镇压?可是生死殿中怎么成了一堆白发之墓?……”
查看了目前的身体状态,他不得不承认,神魂有缺,即便想探明真相,也得另择他日了。
仰头瞥了瞥那只缩在繁枝密叶中假寐的夜枭,抛下心头烦绪,索性不再苦想。
感受到神魂深处,宋祁的魂魄正逐渐从沉睡中苏醒,叹道,“想我筏喻,辩法天下时,何等潇洒潇洒,不想度灭归来,还得操心这小家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