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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绘影栩栩照明月 清风朗朗满苍穹

却说韩五走后,杨绘丝毫不敢懈怠。又不断有军情自睦州来,说是宋军攻打睦州,正与守军对峙。这一日,俞道安找杨绘商讨对策。俞道安对此时的睦州战局颇为忧虑,两厢坐定便问道:“绘儿,据你所知,睦州宋军,当真是姚平仲部么?”杨绘道:“能有这样的魄力,西军之中仅二三人而已,韩世忠昨夜还被我系于监牢,吴玠老成持重,必不肯犯险深入,如此一来,定是平仲无疑。但平仲素来骁勇有余,智谋不足,此番用兵,招招精妙,不知何人与谋。”俞道安问:“你抓了韩世忠?”杨绘点点头,道:“学生已斗胆将他放了。”“放了?”俞道安知道杨绘与韩世忠颇有交情,便不再深究,便接着说道,“也罢。还是继续说这睦州的宋军。这些计策,据家内所言,都是平仲的弟妹赵清儿所定。”“哦”,杨绘点头道,“原来是她。师母还带来什么军情么?”“宋军人数不多,仅三千背嵬军而已,且都为骑兵,睦州梅城、我青溪贺城皆背山环水,骑兵于地形实为不利。”“我看倒也未必”,杨绘沉吟道,“此番平仲能在两日之内从芜湖驰至睦州,且能神不知鬼不觉,所赖皆骑兵也。兵无常形,骑兵下马便是步兵,无所谓一定不利,倒是步兵无法变为骑兵,于此道上咱们便落了下风。”说话间又有军报送来,细述了睦州宋军的种种行动。

话说平仲劫了神泉监,获得大量钱银,便厚赏士卒,因而士气大振,人人皆愿效死。只因那睦州城依山而建,三面环水,极不利于骑兵作战。因而初时清儿便嘱咐平仲多带弓矢、雄黄并火石,以神泉监为根基,依山结营,奋力据守。于是平仲命全军亦就地休整。又选出一些胆大心细的士卒,背了雄黄,漫山遍野寻找那蛇鼠的洞穴,将雄黄掷入洞中,又于洞边铲扫干净,烧起篝火。平仲又将人马分作六队,每两队协同行动:一队值卫,以防明教偷袭;另一队值更,广置篝火,并使其不灭。入夜,便有成千上万难以计数的蛇鼠并其他野兽昆虫扑向梅城。下半夜,平仲又使士兵以强弓硬弩于制高处向城中漫射火箭。城中先是野兽虫蛇大批袭来,又看乌龙山火光点点,不知其数,到火箭射入城中,军民又忙于救火。如此,城中风声鹤唳,乱了一夜。

翌日平明,方肥即使人驰书分作两路,入帮源及青溪报知军情,请求驰援。

俞道安看了军报,叹了口气道:“三千人便打得方丞相数万人胆寒。以我观之,宋军不过虚张声势耳,我这便派人将宋军的虚实报与丞相。使其出兵剿灭之。”低头看了看案几上的地图,俞道安又对杨绘道:“绘儿,宋军在乌龙山上把住了隘口,睦州兵马急切难以上山。你敢不敢领一支奇兵,于背道掩袭,以除睦州之患呢?”杨绘沉吟片刻,道:“平仲此行没有那么简单。学生不担心睦州,倒是为咱们青溪担忧哩!”俞道安不以为然,道:“绘儿乃我教中第一巾帼,莫非也像丞相那般被吓破了胆?亦或者你念着与那姚平仲的情义,不忍将其翦灭?”杨绘心头一紧,道:“先生何出此言?绘儿的为人别人不清楚,难道先生还不清楚么?”俞道安不知是得理不饶人还是为了激将,继续说道:“绘儿素称骁勇,善能用兵,但为何你在教中只有教职,却无封爵职任?皆因你与宋军的关系非同一般,圣公疑而不用。若不是看在你母亲为我教元老的关系,便连你那两千部曲也是没有的。如今我给你带兵立功的机会,你还有什么顾虑呢?”杨绘摇摇头,咬了咬嘴唇,道:“先生是枢密,手握兵权,既这么说了,又有丞相求援的手谕,杨绘便出兵睦州又有何妨?只是先生拨与杨绘一两千人足矣,莫使青溪空虚。此外,先生应不断派出侦骑向四方巡查,多派城防兵士,严查四门出入。如此,绘儿便可以安心出征了。”“我知道了”,俞道安道,“我与你三千人,速速驰援睦州,勿以青溪为念。”杨绘看俞道安如此敷衍,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领了兵符,下去整顿人马。

杨绘知道,既然平仲就在附近,断没有无所作为的道理,局势越是平静,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越是骇人。如此一想,杨绘便叫来副将江风,命她领两千人,多备弓矢,于城北天镜山之上择险要但道路畅通处结营,使与贺城相为照应。杨绘道:“本应由我守御此城,但先生有令,只得依从。守城这副担子就落到你肩上了。城中军民素不看重我等女流,而正因为这样,你更须力战得胜,使其心悦诚服。”江风点头。杨绘又道:“宋军若来,必先取天镜山以控扼全城。你守此山,责任不在小,功绩亦不在小。可惜我能够调动的兵马只有这么多了,我本欲以二千人出征,先生给了三千,我便把多的这一千拨付与你,加上你我所部两千,你当为我守住北山。”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江风同为女中豪杰,看主帅委以重任,便也欣然应命,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更向杨绘保证道:“若守不住天镜山,江风当以项上人头来见!”杨绘点头,又嘱咐道:“若不幸城破,你可观宋军形势,于其密集处下山出击,以乱其中军。又是奇功一件。”江风唱个喏,领了三千人上天镜山结营不提。杨绘又叫人清点守城器械,周密部署城防,盘查城中可疑人等,凡此种种,不叫有失。

杨绘是何等干练之人,一伺点齐人马,即刻将兵出城,两千人沿新安江乘船顺流直扑睦州。一众将士在船上用过午饭,稍事休整。到午后时,船队已驶近睦州。杨绘命全军择一处水流平缓,岸滩宽阔的所在弃舟登岸,间道直取乌龙山后。杨绘这两千人果然打了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奈何这神泉监乃是国家命脉之所,俨然一座小城池,坚固异常。宋军以弓弩手据住城牒,红巾军便再难靠近一步。杨绘与监中守军对峙,同时派出若干小队摸入前山关隘,拔除宋军每一个据点,很快马到功成,捷报纷纷传回。但来人均报,并未发现大队宋军。如此,杨绘愈加地觉得诡异,心道:“大事不好,果然被我言中,平仲之志不在睦州,青溪危矣。”

想到这里,杨绘留五百人与神泉监中宋军继续对峙,并吩咐待睦州守军一到,即刻火速回援青溪。自己则领着一千五百人急行折返。一众兵士沿着河岸纤道跑步疾行。到得下半夜,终于回至青溪。杨绘一马当先,远远便见城中火起,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心中大呼不妙。

原来平仲依着清儿定下的计策,按部就班,自从攻下了神泉监后就分遣小队人马陆续奔赴青溪。伺机混入城中以为内应。自己则登高远眺睦州形胜,当看到梅城之坚,地形之利,便放弃了先取睦州的想法,改为攻取青溪。因那青溪可截断新安江,西控歙州,东拒睦州,北扼帮源,位置更为重要。平仲拿出清儿所书文札,细细阅读。看到清儿所说的变通之法,一计不成,仍有一计,计计相连,环环相扣。不由地觉得清儿心思缜密,见识广远,心下赞叹。于是留下五百人据守险要,以为疑兵。亲率两千五百骑,卷甲衔枚,奔青溪而去。平仲走的是陆路,正好与杨绘错过。

到得青溪外围,平仲伏下兵马。斥候回报:“禀大帅,红巾正于贺城北山结营,几近完工。城中则守备颇严,城门盘查甚紧,幸而我军已于昨日混入城中不少人马,略约计算,能有四五十人。”平仲沉吟道:“城中守将俞道安乃是一介书生,城防竟如此严密,看来此人不可小觑。天镜山是不能攻取了,只可如此这般。”

平仲不愧是西陲大将,久经战阵,纵使情势有变,也能处变不惊,沉着应对。平仲抚剑沉思,看天气潮热,便心生了一计。

待得入夜,果然起了薄雾。平仲道:“天助我也!”即刻率军稍稍地接近贺城。这青溪贺城也是近千年的古城,为三国时期东吴名将贺齐所建,故而叫做贺城,历代又陆续扩建加固。城分内城和外城,内城依天镜山营建,格外险峻。

亏得这薄雾,天镜山上江风视线不明,不知宋军已然摸近贺城。平仲先使老弱兵士二百人到城下搦战,被城上兵士以弓箭射住。这二百人在弓弩射程之外信马由缰,衣衫不整,呼笑喝骂,惹得守城红巾群情激奋。众将纷纷来向俞道安请命,要求出城击敌。俞道安本来还想谨慎行事,但转念一想:“宋军只有三千人马,城中守军除去杨绘和江风领去的,尚有一万,且民心可用。”如此,便横了心,点了将,命五千人出城迎敌。

不多时,城门开启,五千人马相拥而出,勉强列了个方阵。平仲看到红巾军的阵形,对手下人笑道:“我观其军容不整,果然是乌合之众。”

此时,那搦战的两百人已经退回。鼓炮声响,平仲以重甲骑兵一千从正面冲阵,左右轻骑各五百从侧翼穿插。看到薄雾中齐刷刷地驰出大队骑兵,红巾军先自傻了;再看那宋军骑士皆红袍乌甲,人马均有防护。火光映照下,众骑士提举钢枪,明晃晃寒光映射、轰隆隆大地动摇。踏着鼓点,一千铁骑以乌云压顶之势掩杀上来。红巾军哪里见过如此多的甲骑,有胆小的就已经吓得双腿打颤,兀自动弹不得,那胆大的便要举起朴刀迎敌,已被钢枪戳倒,又有马踏而死的。红巾军顿时崩乱,溃不成军。宋军趁势杀入城门。

没成想俞道安用兵如此造次,城内接应的细作未及动手,已然迎来了友军。此时城内乱作一团,俞道安在众将的护卫下退守内城。

再说天镜山上的江风听说城破,便急急点了人马冲下山来。因雾气障目,看不清形势,江风对部众道:“且下了山再说。”却没想到平仲早使五百神臂弓埋伏在了下山道路两侧。一伺江风所部经过,即以乱箭攒射,多少红巾部众就又做了冤死之鬼。江风率残部冲下山来,又遇到宋军殿后的骑兵方队,双方顿时杀在一起,可这奔溃败亡的步兵哪里是宋军铁骑的对手,眼看江风的部众越来越少。

就在这时,一员白袍小将风驰电掣一般杀到,身边只跟着数十骑亲随。待看那明教骑士,人人皆以皮甲护身,无有兜鍪。为首的头戴黑色头巾,堪堪地两行热泪滑落,怒喝道:“毋要杀我部众!”说罢,又对身后亲兵大呼:“儿郎们,宋廷残暴,尔等苦之久矣!如今永乐初成,保家卫国,当以死战!而今外城破,尔等家小无有存者;待内城破时,你我皆无所存。今日头断、身死而已!”亲随皆高呼:“壮哉!以死报国!”杨绘怒目圆睁,狠踢战马,领数十亲随突入敌阵。

待看那杨绘当先杀到。在场的多是西军老兵,看得真切,这不是当年大战夏国的雪鹞子将军么?如今又是姚帅夫人,谁人敢挡?而杨绘则是铁了心,红了眼,挥舞银枪,见人便刺。已刺翻了几个小校,眼看宋军不敢上前,便勒住战马。有胆大的宋军将官问道:“来人可是雪鹞子杨小将军?”杨绘含泪点头,道:“未曾想终须有此一战。众位叔叔伯伯勿要退让,只管上前厮杀。今番之势,形同水火,此战之后,黄泉路上,小女子再给众位陪酒谢罪!”说罢,挺枪催马,再又突入敌阵。在场西军老兵,无不唏嘘。便有那热血男儿,感其悲壮,即刻拍马上前,作个揖,杀将起来。杨绘再不留情,几个回合,将敌将挑落马下,道:“对不住了,将军先走一步!”这边又有儿郎接招。

不多时,那一千五百红巾堪堪地杀到,双方混战。纵然是将不畏死,则兵不惜命,奈何长途奔袭,杨绘所部已成强弩之末,死伤惨重。

杨绘虽则武艺过人,接连挑落数员敌将,自己却也多处受创,血染襟袍。西军何其骁悍,更何况是背嵬亲军,人人奋勇,殊不畏死。既然帅夫人有话在先,便休怪众人不留情面。杨绘以一敌多,渐落下风,眼看着自己的部众越来越少,自己也渐渐势屈力竭,勉力再挑一将,便不再恋战。杨绘看准了目标,朝城中战旗密布的方向纵马突驰。众军士敬重杨绘的声名,再者知道她是主帅之妻,便不去放箭。那一般兵士哪里是杨绘敌手,敢挡者,唯有一死。杨绘立马站定,拈箭搭弓,“嗖”的一声,箭过处,一面大旗被刺破,姚字去了一半。众皆失色。杨绘得势不饶人,眼看着自己的部众荡然无存,跟着自己的只剩江风一人,便又领着江风向人迹少处突围,以寻战机。刚刚摆脱宋军,待看江风时,见其颈部中箭,堪堪地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就要坠马。杨绘悲从心生,大喝一声,将迎面杀来的一员宋军禆将挑落马下,自己则下马弃枪,将江风扶起,奋力负于背上。

眼看十步开外有一户人家,窗绡内透出昏黄的灯光。杨绘拍门数下,吱呀一声,开门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老人家,请救我家妹子一救!”看着杨绘哀乞的眼神,老者道:“快快进来。”说罢让进杨绘,忙又将房门阖上。屋内传来女子询问的声音:“是谁呀福伯?”话音落处,一位娉婷女子站立跟前,杨绘定睛一看,不是清儿是谁?清儿也大吃一惊。只因杨绘满脸满身的血污,楞了半晌,清儿才认出来人便是杨绘。

清儿忙领着杨绘进入内间,令其把江风安置于床上。杨绘看了一眼清儿,满是感激之情,又转头俯身抓住江风项上的箭矢奋力折断。江风“啊”的一声惨叫,血浆迸射而出,激了清儿一脸。清儿也不去擦拭,只是帮着杨绘摁住江风。杨绘顺势将箭枝退出。赵福往江风伤口撒上香灰,清儿又助其以纱布包裹。江风失血过度,痛过之后便沉沉睡去了。赵福道:“杨姑娘放心吧,我赵福是行伍出身,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给同伴治的创伤,只要这位姑娘挺得过当晚,小命就算是保住了。等天亮了我再去寻些医药,不妨事。”杨绘感动得止不住流泪,俯身下拜,道:“福伯和清儿妹妹救命之恩,杨绘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做牛做马定当报答!”“杨姐姐何出此言?”清儿忙不迭扶起杨绘。杨绘道:“今夜城破,杨绘唯有一死。”说罢站起身来,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递与清儿,道:“这是我爹爹自小给我佩带的护身符。烦劳妹妹将此物交与我爹爹,只道‘孩儿不孝,来世再报养育之恩。’”说罢将锦囊交到清儿手上,紧紧地握了握清儿的手,返身出门,提起银枪,翻身上马,同时不忘了把江风的马牵离此处。清儿透过窗户看着杨绘一人两马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凉。待到打开手中锦囊,取出一枚玉佩,定睛细看时,禁不住呆立当场。只见其上镌刻着一行小篆,赵福念道:“绘影照明月”,清儿脱口而出下一句:“清风满苍穹”。清儿回过神来,待要推门叫住杨绘,杨绘却已没了踪影。赵福赶忙把清儿拉回屋内,道:“兵荒马乱的,姑娘勿要以身犯险啊。”

再说杨绘单枪匹马,冲向内城。其时内城已破。平仲的五百神臂弓自伏击了江风所部后,即趁势而上,占领了天镜山营垒。又因那贺城倚山而建,其内城因山结势,虽然险峻无比,但也留出了致命的破绽。这五百弓弩手垂索而下,便到了内城。又由于混入内城的宋军细作一哄而上,杀了守城士卒,大开城门,导引宋军铁骑进入,内城其时已经乱作一团,竟没有人注意这五百人的行止。待神臂弓从天而降,与骑兵内外夹击时,内城便再无保守的可能。

杨绘穿街过巷,只为寻找俞道安的踪迹。道安乃杨绘恩师,明教大儒,杨绘只希望能用自己生命即将燃尽前的最后一点火光为俞道安照亮一条生路。杨绘已杀红了眼,宋军将士但有阻拦者,非死即伤。杨绘划刺银枪,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入内城。但见韩五穿着布衣,正与一众人等护着城门。想到自己私放的韩五居然成了宋军细作的领头羊,胸中不由得掠过一丝苍凉。

韩五横刀立于杨绘跟前,道:“夫人,姚家军已胜,夫人休要再作抵抗,以免杀伤太甚。”杨绘看着韩五,两人对视良久。杨绘听到宋军胜利的欢呼,看到内城尸横遍地,禁不住潸然泪下,长叹一声,掷了银枪,翻身下马,身体却摇晃了两下,几欲跌倒。韩五忙扔了钢刀,抢前一步搀住了杨绘。

杨绘对韩五耳语道:“韩五。”“在。”“给我一剑,拿我的头去领赏吧。”“夫人,这是从何说起,你将我韩五忒也看扁了。”杨绘释然地笑笑,道:“我今天杀了那么多咱西军的将士,就算你饶我性命,我却如何面对这些还活着的叔叔伯伯和兄弟们?如果我还活着,在这些西军将士面前,平仲又将何以自处?韩五,我是明教的妙明长老,系黑色头巾,地位显赫。你拿我的头去领赏,你多年的封官进爵之愿便可得偿,我也算死得值当了。”那韩五乃是性情中人,听杨绘这么一说,眼泪立马就流了出来,低声道:“夫人不要再说了,韩五宁可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夫人的命。也不愿去做那对不起夫人的事。”说罢咬了咬牙,从杨绘腰间拔出佩剑,高声喊道:“夫人,得罪了!”说罢凝神聚气,提剑便往杨绘胸间刺去。只听见“噗嗤”一声,整个剑刃没入杨绘的身体,当真是穿胸而过。杨绘脸上挂着微笑,仍旧由韩五搀扶着。只见西军将士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众人不约而同地喊道:“夫人走好!夫人走好!”此情此景令杨绘感动,泪眼夺眶而出,视线亦渐渐地模糊,整个人随之便瘫软着倒了下来。想那韩五以神力名贯三军,此刻小心地将杨绘尸身抱起,使其佝坐于马背之上,拍了一下马臀。那青骢马善解人意,便驮着杨绘缓缓往城外走去。一路上西军将士见到此情此景,无不肃然侍立,更有掩面而泣者。韩五一路跟随,直把青骢马送出了东门,擦干了眼泪,这才缓缓地勒马返还。

还未走到内城,迎面就遇上了姚平仲。平仲怒发冲冠,一把将韩五拽下马鞍,挥拳便打。韩五也不还手。平仲直把韩五打得口歪鼻斜、鲜血迸流、眼冒金星,这才收了手。平仲怒斥道:“谁叫你把绘儿杀了?为什么?”众将见此情景,便有人上前劝解道:“夫人求死,韩郎遂其所愿而已。”平仲一脚将那禆将踢翻,喝道:“你们都想让她死不是?”众将闻言皆叹息。韩五这才缓缓地说道:“夫人走得很安详。”平仲不听,待要上马追赶。韩五拦阻道:“夫人心在明教,便让她的尸身随她的心走了吧。将军就算追回,徒得一具形骸而已。”平仲这才捶胸大哭,哭着哭着,一时闭气,竟昏死过去。众将连忙将其扶起,叫来马车,好生运回县衙当中细心调治。

宋军攻下青溪,立时部署城防,天明之后又洒扫战场,张榜安民不提。

平仲接受不了杨绘已死的现实,气血郁积,便病倒了。午后,韩五携着清儿前来探视。清儿也自哭红了双眼,穿着麻衣。见平仲虚弱,不能视事,只得起身告退,与门房相约翌日再来。

原来当日韩五打探清楚彩姨的去向,便与清儿进得清溪,租了民居,暂将清儿、福伯安置。自己则去与那彩姨争持,便有了被杨绘一捉一放的故事。此刻知道杨绘与清儿竟是姐妹,竟愧疚得伏地谢罪,口称:“死罪!韩五冒犯令姊,但请赵姑娘责罚。要杀要剐,韩五不敢说半个‘不’字。”清儿早就打听到了当日情形,流泪道:“小妹不怪五哥,五哥这么做,也是遂了家姐的心愿,成全了她的忠义。”

为了杨绘之死,清儿从此再不问军事。而平仲尚不能自拔。而由于韩五素有威名,虽然职秩不高,但平仲破格重用,将青溪大小事务均交与韩五处置,直待吴玠的大部队到来。

那韩五治军有方,处理政事也是虚心纳谏。一时间青溪平服,民心趋稳。帮源数次派出兵将反扑也被其一一击退。韩五又命人加固城池,广置强弓硬弩,择险要处营建据点以为援应。

自青溪得手,宋军便切断了歙州与帮源的联系。吴玠百战名将,亲率五万大军平歙,旬日便攻入歙州。而王禀的东路军也已攻占桐庐。宋军对睦州、帮源的合围已经形成。

西路军监军童英原是纨绔子弟,仗着自己是太傅、泾国公,领枢密院事童贯义子,待人骄横跋扈、处事刚愎自用。其又赖西军将士骁勇,禁军儿郎戮力,自上任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地平定歙州,进了青溪,便愈加地目中无人。

童英一心想要杀人立威,初时在歙州即大肆杀戮,将城里城外但凡牵涉明教的百姓屠戮贻尽。如今进了青溪,便又要再次着手屠城。韩五此时已交了兵权,人微言轻,便请姚平仲正言劝谏。但那童英何等自负,便不吃平仲这套。因童贯乃是大宋军机第一人,故而五万禁军并大小将校乐得听命童家父子。俗话说得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童英说要清洗,于是将校士兵们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戮力屠城。亏得江风的伤势已在童英到来之前好转,由韩五安排,送出了青溪,在几个明教徒的护送下,往南投处州去了。

青溪杀戮一起,满城血腥,死者相藉,民皆哀怨。眼不见为净,又时届佛诞,平仲内心苦楚,清儿更是思念赵豫。平仲便带了亲兵,领着清儿到那鸡冠山宝鸡寺中祈愿,祭奠杨绘英灵,并超度青溪城中冤鬼。没想到做法之间,竟遇着了赵豫。

清儿枕在赵豫肩头,将这近两个月来的历历往事娓娓道来,继而共叙离别之苦,不觉时光流逝,已到了晌午时分。有执事僧迎面走来,道:“阿弥佗佛,本寺已备下斋饭,姚施主请二位施主到内堂用斋,并道来日方长,余话容后再叙不迟。”赵豫与清儿心中惴惴,两人确是只顾自己畅快,倒把他人都抛诸脑后了。于是紧跟执事僧到了内堂。几碗斋菜已然备下,平仲面带微笑,起座迎接。赵豫躬身下拜:一来向兄长请安,二来感谢平仲多日来对清儿的看顾。清儿一并下拜。平仲将二人扶起,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平仲仰天长叹道,“苍天有眼,扶助义士。如今我把弟妹交还与你,可谓是完璧归赵了。”赵豫与清儿相视而笑。

赵豫满心的感激,拉着清儿的手对平仲道:“大恩不言谢,大哥对赵豫夫妻的恩义,赵豫永记于心!”平仲看二人美满,竟至唏嘘落泪。就在不久之前,还是和和美美的两对知心爱侣,琴瑟连襟,如今竟至残缺不全。弦断寂寥,世事无常,而命运弄人,直至于此。于此佛门清静地,平仲竟起了不问世俗之心。平仲道:“世间之事,你们的大哥已经无心面对,倒是羡慕这寺中僧侣,天天在枯灯古佛之前,心无旁骛,但叫时光飞逝,早晚终此一生。”赵豫道:“大哥深爱嫂嫂,清儿与我深知。嫂嫂之死,其实是为了理想之事。嫂嫂希望穷人不再受苦,官家能施仁爱,她心中的明教王朝,便是人间乐土。”清儿含泪道:“姚大哥,你也知道,家姐死的时候,是带着微笑的。”赵豫又道:“如今南方****未平,北方幽云未靖,西方夏国反噬。外患与内忧,你我兄弟二人深知其苦。昔日范文正公便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教训。虽然大哥常年镇守西陲,而赵豫生长江南,水土不同,但你我皆为大宋子民,热血男儿,又怎能大志未筹心志先摧呢?”赵豫含泪道:“弟弟深知大哥心中苦楚,赵豫当初又何尝不是以为清儿已死,那种心志消颓的感受至今不堪回首。赵豫其实早就知道,清儿何尝不想与我归隐田园,过那采菊东篱的日子,但清儿同样不愿去泯灭赵豫从小立下的志愿。等他日天下归于太平,赵豫与清儿定将侍奉大哥左右,那时候,咱们再一起隐身世外,岂不快哉?”平仲低头不语。三人皆无心下饭,一顿斋食,真个是吃得冷冷清清。

早间法事因赵豫中断,下午仍旧进行。清儿全心礼佛,对赵豫道:“哥哥与清儿能够大难不死,历经艰险得能重聚,已经是比姚大哥夫妇幸运了不知多少。全赖了菩萨的庇佑才能有今天的奇遇。清儿要向菩萨祷告,清儿要与哥哥长相厮守,不再分离。”赵豫看着清儿执著的眼神,原本不愿多事神佛的心意也不禁收敛起来,心中默祷道:“菩萨在上,数月来,赵豫已多行杀戮,实在有违佛理道义。得菩萨眷念,此刻并不降罪。赵豫戴罪之身死无所恨,只求菩萨佑我清儿一生平安喜乐,所有的罪孽皆在我赵豫一人身上。来世清灯苦佛,以赎罪愆。”想到因自己而死的滁州仁济堂一家,还有无数战死沙场的亡灵,跪在蒲团上的赵豫深深地朝菩萨拜了三拜。身旁的清儿觉得哥哥难得如此敬佛,定是为了自己的缘故,想到将来能与哥哥长相厮守,心内大喜,也随赵豫一同向菩萨下拜。平仲远远看着赵豫夫妇恩爱有加,心生感慨,一轮法事未完,便早早离开了庙堂。

由于佛事繁冗,赵豫夫妇只在殿前胡乱对付了些干粮,便算是饭过了。等到法事做完,已经是繁星满天。清儿道:“早间还下着雨的,难得下午便晴好了,此刻还看到了星星,看来世间万物,总是与人心息相通的,人心晴朗时,天空便不再阴霾了。”赵豫笑道:“清儿总是这么单纯,就算清儿与哥哥的心境晴好了,其他人的心境未必就好了。这世间万物,岂是为了你和你的哥哥而设的?”清儿点头笑道:“那倒是了,清儿总是想着自己。”环顾四周,僧人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执事的,还在做着洒扫的工作。清儿道:“不知此刻姚大哥怎样了。”赵豫道:“做法事时,清儿太过专注。其实大哥早就离开了。”清儿道:“姚大哥心中苦闷,我们还是要多多开解他才好。”赵豫点点头,与清儿携手来到后堂。问过寺中僧人,才知道这寺庙之后有一座竹林,夜清风和,倒是赏月的好去处,平仲怕也是往林中去了。两人循着僧人的指引,踏着幽幽小径来到后山。吹在脸上的山风颇感温润,仲夏时节,万物生机勃发,虫蛙的鸣叫声也阵阵传来,叫人惬意。赵豫与清儿在林中缓缓漫步,身影紧紧地依偎着,两人都享受着这难得的幸福时光。

“哥哥还记得钟山孤女峰的那片竹林吗?”清儿问。赵豫点点头,道:“嗯,是娘亲手栽种的,原本竹林不该长在那么高的山头,也不应该朝着北方生长,可是娘执意如此,那竹林果真也就长成了。”清儿笑道:“哥哥却只知道考究竹子的生长,清儿却道是此情此境,竟与那时的相似,岁月不居,两度寒暑,地点却换做了这宝鸡山上。当时,清儿只是哥哥的小丫环,哥哥也只是拉着清儿的手。而此刻,此刻清儿却能与哥哥相依相守……”正说话间,不远处竹叶飘飞,隐隐传来一股杀气。随后是几声冷笑,听声音很熟悉,是个十三四岁女孩儿的声音。“阿遥!”赵豫惊道,“是你么,阿遥。”“阿遥?”清儿有些错愕地看着赵豫。“嗯”,赵豫点点头,“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如果不是阿遥,哥哥今日怕已见不到清儿了。”清儿释然地点点头,对赵豫道:“哥哥早该提起,清儿也好谢谢这位姑娘。”话音刚落,阿遥已经从不远处的黑暗中现了身形。阿遥满面的泥污,头发乱了,衣衫也有被树枝划破的地方,看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野猫。撅着嘴,惹人怜爱。阿遥冲着赵豫嗔道:“大哥哥早就不记得阿遥了,也不管阿遥饿不饿,冷不冷,孤单不孤单,心里就只记挂着这位姐姐。”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赵豫急忙来到阿遥跟前,擦了擦小姑娘脸上的泪痕,道:“大哥哥今天经历了如此变故,方寸已乱,竟没在意阿遥的行止。心里竟也纳闷来着,没成想,直到此刻小丫头才出现了。吃了东西没?大哥哥这里有些干粮。”赵豫说着,摸索出一些素饼。阿遥一把抓过就往嘴里送,显然是饿坏了。清儿笑盈盈地递过一壶清酒,道:“这水酒可算是水,不烈的,原本都是为你大哥哥的义兄准备的。快喝几口,别噎着了。”阿遥一把推开,道:“就噎死了,阿遥也不喝你的水。”清儿被小姑娘的话噎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赵豫哈哈大笑,道:“这是你小清姐姐,大哥哥经常跟你提起的,都是自家人,不得如此无理。”阿遥听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道:“这位姐姐长得跟天仙似的,大哥哥当然记不起阿遥了。都道世间情薄皆因财色,果不其然,既如此,改天阿遥在这庙里出家好了,倒少了些烦恼。”赵豫又笑,道:“这庙里可不收女娃娃的哟。”阿遥一抹鼻子,道:“大哥哥总欺负我!”清儿也笑道:“好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姐姐可喜欢你,来,这酒水是你大哥哥的,姐姐只是代为拿着,快喝几口吧。”阿遥这才抢过酒壶,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撅嘴道:“说了是大哥哥的我才喝的。”清儿与赵豫皆笑。

阿遥坐在地上,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便将素饼吃尽,酒壶也见了底。赵豫心疼道:“大哥哥没有把阿遥照顾好,让我的好妹子受苦了。”听赵豫说得真切,阿遥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大颗大颗地滑落脸颊。赵豫接过清儿递上的纱巾,一边给阿遥擦拭眼泪,一边说道:“小姑娘平时机灵得很,今日如何把自己饿成这样。大哥哥离开半日,阿遥便受了这样的委屈。”阿遥嗔道:“谁叫阿遥是个苦孩子,没爹没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大哥哥,又给漂亮姐姐抢了去!”赵豫和清儿给这小姑娘呛得哭笑不得。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山下嘈吵之声隐隐传来。赵豫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拉了清儿与阿遥,便往寺庙急赶。路上撞着平仲的亲兵,道:“赵官人,山下不知何时围起了大批明教军队,我等已经守住了山门,却不见我家将军的踪影。”赵豫道:“我先去山前应对,你赶快到林子中找找。”亲兵答应着,往林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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