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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千里奔袭定奇谋 万般思量叛旧主

午后饭罢,平仲正在营帐之中拾掇铠甲,有亲兵入禀道:“钟山先生求见将军。”平仲大喜,恭恭敬敬地将清儿与彩姨请入帐内。清儿解了范阳毡笠,除去斗篷并面巾,着一袭红色战袍外缚皮质轻甲,恁地是风度翩翩,英姿飒飒。清儿递上文札,笑笑道:“此番行动,小妹已计划周详,付诸笔墨,请兄长过目。”平仲翻开文札,行行娟秀的小楷映入眼帘,上书详细周全的行军时刻、路线等条目,诸军所备物资给养等一无遗漏,顿觉心下大快,拍案道:“好!虽不合规制之处颇多,但已得其要领。有先生襄助,我军自是无往而不利!”清儿笑道:“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好生见外。没有外人时,兄长只管传唤小妹名姓便是。”平仲又道:“愚兄粗人,又叫弟妹见笑了。”清儿道:“兄长说哪里话来。只是,小妹仍有只言片语不知当讲不当讲,但叫污了兄长耳界。”平仲大笑道:“弟妹过谦,但请赐教!”清儿认真地说道:“此番行军,倘若侥幸得胜,还望兄长以慈悲为怀,勿要过多杀伤,于已于人,都是好事。”平仲听罢黯然笑道:“不瞒弟妹,你嫂嫂亦时常这样教我。”说罢也未作表态,倒是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弟妹何以知兵?”清儿笑道:“纸上谈兵而已。小妹谬言,兄长只当是多个一家之言罢了。只因早年我家哥哥习读兵书,清儿侍读之时,也约略习得皮毛,只为与哥哥多些谈资而已。”平仲点头称是,道:“弟妹但请安心。为兄久经战阵,自然知道分寸。弟妹所言,令我茅塞顿开,当无有败绩,纵使败时,也不是弟妹的干系。”清儿还欲争辩时,平仲摆摆手,道:“我将于今夜率背嵬军出征,所余兵马不多,悉由副将吴玠统率,押解辎重前往宁国。你们在他军中,我将令其妥为照应。”于是便叫进吴玠。

吴玠初时看到清儿,竟慌了神色,待得平仲提醒,不禁面红耳赤。平仲道:“这是我兄弟之妻赵清儿,还是我的军师。”又对清儿道:“这便是副都统制吴玠吴将军。”清儿与吴玠行过见面礼。平仲嘱咐吴玠道:“晋卿此去宁国,当速速催动大军南下,以为应援。你乃西军名将,素有人望,招收刘镇残部不在话下。我所忧虑,唯童英小儿耳。”吴玠拍拍胸脯,道:“还怕他个小贼不成,他若推三阻四,从中使坏,我能将他掰成两半,丢林子里喂野狗去!”平仲哈哈大笑,道:“正合我意!”又道,“将军知兵善任,由你坐镇中军,当保无虞。而我此次南巡,轻车简从,弟妹便托付与你代为照顾,将军不得有半点差池。”吴玠道:“大帅但请放心,此去宁国,我吴玠兵将虽少,但拼却了性命也要保得军师安全。他时坐镇三军,再向军师讨教不迟。”清儿道:“有劳将军,小女子愧不敢当!”清儿见平仲嘱托之事已与自己无关,便即起身辞行,与彩姨一道退出帐外。

回到馆驿,闲来无事,彩姨问清儿道:“姑娘倒是希望官军得胜,亦是希望明教得胜呢?”清儿反问:“彩姨何出此言?”“姚将军以三千骑孤军深入,前途并未见得光明啊。”“彩姨并不懂得用兵的道理。”清儿道,“兵不在多,在善用而已。便是董兵十万,用得不当时,也只有落得一囫囵散去,灰飞烟灭的结果。”彩姨道:“我没读过什么书,既然姑娘说了,我便当是这么个理儿吧。那么,明教及东南穷苦的百姓便只有被杀的份儿了。”清儿沉默片刻,道:“清儿不懂得那许多的大道理,只知道哥哥是同情明教及百姓的。如今清儿却……”“那便是了”,彩姨道,“不瞒姑娘说,彩姨我虽然只是一介愚妇,也知道那方腊起事为的是江东的百姓。花石岗实在逼得穷苦百姓没了活路了,要不好端端的谁愿意顶着杀头的大罪去做那乱臣贼子呢?”清儿点点头,不愿再说什么。彩姨却又道:“老身知道姑娘是为了报答姚将军的救命之恩,也是为了保全公子与将军的结拜之义。”清儿道:“兄长尝言,哥哥或已入伍入军,平叛东南。再者哥哥毕竟是赵家子孙,想必也是不愿明教坐大的吧?”清儿不觉怔怔地流下泪来,又道,“彩姨,哥哥此刻若在清儿身边该有多好,哥哥会告诉清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彩姨,你说,我家哥哥此刻竟在何方呢?”彩姨怜惜地搂过清儿,轻抚清儿背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许久,看清儿情绪稍有平复,彩姨又道:“老身不懂得行军打仗的事,不过是好奇,姚将军对姑娘每每言听计从,却不知姑娘设下了哪般高明计策。诸般细节,姑娘都付诸笔墨,老身只是蒙在鼓里,憋屈得慌。现下也没什么事情,姑娘不妨说与老身听听,也叫老身开开眼,长些见识。”清儿笑道:“彩姨不要这样说。清儿见识浅薄,所教兄长的计策,原本也就不甚高明,不过是兄长念在结拜之谊,姑妄听之,却哪里有什么高明之处了。”

彩姨有些失落,道:“军机大事,何等重要,想我彩姨不过是个下人,姑娘不说也是有不说的道理。”清儿听罢却急了,忙道:“彩姨,你这么说来,却叫清儿何以自安?什么下人不下人的,若真要这样说来,清儿与彩姨原本又有什么分别?彩姨莫恼,清儿说与你知道便是。”清儿看彩姨转忧为喜,便笑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计策。只是睦州梅城乃明教首邑,方腊发迹之所,建城近千年,历代营修,********,何其坚固。兄长便是遽然到得城下,急切也怕攻取不下。只有那睦州城外的神泉监,乃朝廷铸钱之所。两国交兵,钱财何等重要!明教也必定是十分重视。可这神泉监毕竟是在两浙腹地,平日里太平无事,久了便会松懈。”“姑娘是说,偷袭神泉监?”彩姨问道。清儿笑笑,道:“彩姨真是个直人。兵者,诡道也。我孤军深入明教腹地,便是夺了神泉监,又有何益?彩姨却是忘了我军此行的目的了么?”“姚将军此行不就是为了夺取睦州么?可这攻打神泉监和夺取睦州能有什么联系呢?”清儿诡秘地笑笑,道:“神泉监是饵,睦州便是鱼了,若不下饵,哪来的鱼呢?”彩姨一脸的迷茫,道:“姑娘,彩姨我许是明白了,可又不是那么地明白,姑娘的脑袋瓜儿好使,不像彩姨这块榆木疙瘩,倒要请教详细的用兵法儿。”清儿笑笑,只是嘱咐彩姨收拾收拾,好生歇息,明日便要随军开赴宁国了。

吃过晚饭,清儿早早便睡下了。半夜醒来,听闻屋外有纷纷攘攘之声,叫彩姨一打听,原来是平仲的三千背嵬军开拔了。便只一柱香的工夫,周遭又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低沉的虫鸣与远处偶尔传来的阵阵蛙声。三千人转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并没有拖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西军治军之严谨可见一斑。清儿叹道:“以此精锐之师直插明教要害,明教便无不败的道理。”

话说姚平仲的三千背嵬军,近万匹战马掩旗裹甲,钳马衔枚,只在夜间急行,天亮之前已在深山里安营扎寨,整个白天便只是休养生息。以夜行八百里的速度,大军到第二天深夜便到了睦州外围。

平仲使人侦到了神泉监的所在,照预先部署,已于神泉监外设伏。这神泉监乃是大宋朝的国家造币工厂,形制之恢弘,守备之森严都是极高的规格。清晨,明教补充给养、运输钱币的队伍到得监门。便在监门完全打开之际,一声呼哨,万箭齐发,一队红巾军并民夫都被射成了刺猬。平仲一马当先,宋军骑兵有如潮水般涌入,立时便占了神泉监。

神泉监一失,睦州震动。在睦州议事堂内,丞相方肥正来回踱步,一众文官武将围坐一旁,议论纷纷。大家都不解,战事正在杭州、宁国一线,何以睦州腹地便出现了大队官军。

此时又有探马回报:“禀丞相及诸位大人,宋军已驻神泉监据守,并于山中要隘处处设卡,我教人等但有靠近,宋军便以强弓硬弩射之,乌龙山一带尽为其有矣。”

“啊?”方肥面露惊骇之色。众人亦盯着这员小吏,希望还能听到一些于明教有利的消息。“除此,便没有别的消息了?”方肥追问。那小吏嗫嚅道:“神泉监积蓄的大量钱银、武器、粮秣皆为其有矣!”方肥闻言一阵眩晕,使有执事的小卒搬来椅子,扶方肥坐下。

“打听到是宋军哪支队伍所为么?”有人问。小吏摇摇头道:“不知。”一阵沉寂之后,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虽有提议却莫衷一是。

话说平仲离了芜湖,便只留了百余精兵,令吴玠统领,押送粮草辎重往赴宁国。这吴玠乃是百战名将,深知百余人难堪重任,便使轻骑快马加鞭,三百里驰书入宁国,搬一队骑兵来援。这一日上按兵不动,只在芜湖城中召集军师并禆将小校议事。清儿原本央了彩姨同行,但彩姨推说偶感微恙,须在馆驿休息,不能陪侍。清儿无法,只得只身赴会。那吴玠本就无甚军情,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将校们闲聊,两只眼睛不停地在清儿身上游移。清儿被他看着心里发瘆,却也无可奈何。坐在一旁的小校韩世忠实在看不下去了,霍地一下站起身道:“姚统制此刻正率三千儿郎驰突沙场,舍身流血,副统制何以在此清谈,贻误战机!”吴玠瞥了韩世忠一眼,轻蔑地冷笑道:“韩郎无识,哪知我运筹帷幄。”韩世忠取出一束文札,拿在手里晃了晃,道:“姚统制临行前交与我一道密令,着我与军师今日午时出城办理。钟山先生,咱们走!”清儿乐得就坡下驴,连忙帮着圆场道:“确实有这么一道密令,小女子先行告退。”吴玠急得干瞪眼,但既然韩世忠与军师都这么说,怕是真有那么回事。姚平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轻易不敢捋其虎须,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出了门。

韩世忠与清儿并肩而行,看着离卫兵远了,便低声对清儿道:“韩某愚钝造次,对不住先生。适才所言密令,皆为韩某假托之辞,实在是不忍看军师受辱,才出此下策。”清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将军机警,救小女子于水火。犹自未及言谢,倒是枉叫将军自责了一番,实在是过意不去!”韩世忠笑道:“近日来,姚大帅时常向我等表露对先生的仰慕之情。今日看来,所言不虚。某姓韩,名世忠,表字良臣。今日幸会先生。”清儿喜道:“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乃三生之幸!”“哦?先生也曾听说过韩某?”“将军忠勇,与夏国战,屡建奇功,名贯三军。小女子与我家哥哥常论国是,每每谈及将军,无不钦慕。”韩世忠得遇知己,胸中大悦,喜形于色。但想到自身际遇,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得先生赏识,韩某不胜感戴!只因那童贯当道,才摁下了我的军功,使我至今郁郁。”清儿安慰道:“虽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但青史留名,常使后人叹息介怀,不亦快哉?况且将军尚自年少,前程无可限量。”韩世忠深以为然,道:“今日得闻先生一席话语,解我多年芥蒂。”两人又说些前线的战况,不知不觉便到了馆驿。韩世忠道:“韩某已在吴副统制那里夸下海口,若不于今日离营,恐难自圆其说。不知先生可愿与韩某轻车简从,先行赴宁国安置否?”清儿道:“求之不得!小女子是再也不愿受那吴大帅的轻薄了。”“那事不宜迟,此刻便请先生回房拾掇一下,午饭之后,韩某即在驿外恭候。”两人寒暄道别。

清儿进得屋内,却不见彩姨。清儿心惊,问当值的士卒:“可知彩姨行止?”士卒答:“今晨先生一走,她便背了行囊,要了马匹,说是奉先生口谕,办急切军务,离城去了。先生不知么?”清儿略假思索,自语道:“彩姨负我!”即刻奔出馆驿叫住了韩世忠,将前因后果说明一番。韩世忠请清儿即刻回房收拾,自己则回营牵了马匹,带了干粮,找来一辆马车,将清儿安顿上车。几个亲随、几匹马、一辆轻车,一行人匆匆便出了芜湖。

官道畅通,一行人疾驰了一个时辰,眼看人困马乏,便欲勒马休整一番。恰巧前方一道溪流与驿道并行,风光独好,溪边草木正自繁茂。韩世忠并随从人等下了马,各自饮马喂草不提。韩世忠却听到车帐中隐隐有啜泣之声。便在车外询问道:“可是先生在哭泣么?”不多时,车帘撩起,清儿款款下车,对韩世忠道:“让将军见笑了。”“不妨事。”韩世忠软语安慰道,“先生若是有甚为难之处,只管吩咐韩五,只要是韩五能代先生做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两人在溪边坐下,清儿道:“将军休要再叫我先生。小女子何德何能,敢为师尊?”韩世忠略假思索,便道:“赵姑娘,承姑娘青目,韩五当誓死相随,若姑娘不见外时,便唤我韩五又有何妨。”清儿含笑点头,道:“五哥,你可知道,我恨自己没有知人之明,枉叫姚将军托以参谋之重。想那彩姨在我赵家多年,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赵家的事情,此番变故,或有隐情。只是,只是有负姚将军期望。小女子适才是想,若他日姚将军定以军法处置,小女子代彩姨伏罪便是。”韩五也叹了口气,道:“赵姑娘平易待人,想那婆姨若是尚念主子半分恩义,是断不会叛主通敌的。”清儿含泪点头道:“小女子死不足惜,若是害了姚将军并三千儿郎的性命,却是罪莫能恕。小女子之所以不死,一是要借五哥之力,败中求胜,二是未知我家哥哥生死,不甘舍命。今日五哥为证,小女子的性命且于姚将军处寄着,等他日若能见了我家哥哥一面,小女子定然含笑赴死。”韩五闻言,心内恻然,对清儿却是愈加地敬重,道:“赵姑娘若是信得过韩五时,且请止住悲伤,韩五粉身碎骨,定要追回那婆姨,休叫她的奸计得逞。”清儿这才止住了悲伤,含笑点头。又听韩五道:“某观姚大帅用兵,常有精妙之处,不至一成不变。古之用兵者,奇正相生相变,无所定形,决于形势而已。以姚大帅修为,定可随机应变,败中求胜。”清儿点头道:“五哥帅才也!”韩五叹息道:“帅才却又如何,韩五不过是泼皮破落户出身,不像那姚帅、吴帅皆将门之后。正如赵姑娘所言,韩五只要做好本份事情,问心无愧便好。”清儿闻言感佩。

却说那彩姨原本也不是奸恶之人,十数年前,赵夫人无意中于官道旁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那妇人怕是抱了必死之心,具以实情相告,说自己乃是绿林中人,日前为官军追迫,才至于此。丈夫为了救护自己,不幸身亡,而自己也带了重伤。那赵夫人也是一股子倔脾气,你不怕死,我便偏不让你死,你与官军作对,那官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倒横了心要救那彩姨。彩姨捡回一条性命,又死了夫君,从此备感知遇之恩,死心塌地追随赵夫人左右,一晃十八年。彩姨看着赵豫和清儿长大成人,极为喜欢,其在赵家也十分和洽,原本照理说来,舍了性命也不会背叛赵家。可近日听得人说两浙明教,永乐朝廷,有枢密使曰俞道安者,目前正据守青溪。这俞道安与自己已故的夫君竟是同名同姓,所有描述,体貌年龄均与自己记忆中的亡夫相差无几。难道天下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人,这般离奇之事?于是这一路行军向南,彩姨的心里有如打鼓,“咚咚咚”地十分不安。彩姨知道清儿有谋,而对手若是自己的夫君,怕是落得再无相见之时。彩姨一不做二不休,探得了军机,便骗过清儿和守卫,定要亲赴青溪一趟。十八年后的重聚,也许得以成为现实也未可知。

这青溪西接歙县,东临建德,北靠帮源,新安江一衣带水,让彼此相连,互为照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然而青溪城虽为明教重镇,却深入两浙腹地,又不比那睦州首邑,因此城门照常开启,小卒照常洒扫,一幅太平无事的景况。此地人民皆以为官军集结江宁,东击杭州,不久前又围攻歙州失利,因此这青溪便暂时是安全之所。

这天天已大亮,彩姨进了青溪城,便直奔衙署。待到得一处僻静街角,竟跑出个乞丐来,拦住了去路。那乞丐道:“这位婆姨可识得写字?”彩姨听来人语气傲慢,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说道:“识得又怎样,不识得又怎样?”那乞丐却道“小子近日欲写家书,用到一个‘义’字,却不识得怎样写来,有劳婆姨教我。”彩姨道:“这有何难”,从靴中抽出短匕,在墙上刻了个“义”字。小丐摇摇头,道:“原来婆姨并不识得‘义’字的写法,我还是另请高明吧。”转身便欲离开。彩姨觉得蹊跷,喝道:“这位兄弟,若有隐情时,不妨如实道来,何苦打这些暗语。”那乞丐转过身来,却已持了一把短刃在手,道:“自打我生下来,我娘就教我如何写这‘义’字,自打我懂事那天起,我爹就教我如何做个忠义的汉子,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忘记‘义’字的写法。贼婆姨,我家将军待你不薄,你家夫人更是有恩于你,你却做出如此背信弃义的事情,今日不杀了你,叫我有何面目回去向赵姑娘复命。”彩姨听罢叹了口气,道:“原来是小清姑娘叫你来的。来去一个‘义’字,却有不同的写法,你杀了我,于你家将军是忠义;我来这青溪,于我家将军,却是情义。”“好一个我家将军!原来你早有异心。却枉赵姑娘如此待你。”“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娘所为,轮不到你来品头论足,废话少说,看招吧!”说罢提了匕首,两人喊一声,厮杀在一起。

却是拳来脚往,白刃翻飞,道道银光如野火闪电,招招拳脚似走兽奔狼。那彩姨开始倒也没将对手放在眼里,对方想必不过是姚家军中一介小卒,量他也没多大本事。可这对手出招,招招精奇,已超出了小卒应有的技艺;力气之大更是前所未见。彩姨纳闷,跳出圈外,道:“你在军中是个什么角色,快快报上姓名,明年的今日,也好叫你彩姨替你烧纸。”“呸!”对方也不示弱,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你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姓韩,泼韩五就是你爷爷!”“好,你彩姨我记住了。”说罢发一声喊,两人又厮打在一起。话说这韩五虽口头上并不示弱,怎耐自己是行伍出身,于战场上大开大阖,横枪竖戟那是不在话下,可使这短小白刃,在这狭促之所,自己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反倒是逐渐地落了下风。想那彩姨何等样人,行走江湖数十年,于飞刀暗器、短小兵刃实在是再熟识不过。以已之短搏敌之长,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可是如若抄了长大兵器,于大街上厮杀起来,无异于自投罗网,不多久便要成为明教的阶下之囚。但以目前的情形长此下去,不多久也要成为这贼婆姨的刀下之鬼。“韩五啊韩五,你能不能在十招之内取敌性命?不妨赌他一把!”想到这里,韩五虚晃一招,顺势抄了一把早已看在眼里的大长扫帚,这把扫帚靠在墙角,正是它让韩五想起了战场上的梅花枪。韩五又一个腾挪,已然跃到大街之上。这边彩姨接踵而至,两人便于大街之上继续厮杀。大街上做生意的,来往行人不少,这一阵喊杀声起,胆小的哄一声散去,胆大的便躲在柱子边、门板后看起热闹来。

韩五绰起长帚,虽然轻了许多,却也比那短匕趁手。一招接着一招,一招狠似一招,浑似波涛层叠,又如猿马奔突,只打得彩姨暗自心惊,心道:“这韩五什么来头,一般将校哪里使得出这等精妙的枪法!若是姚家军中人人如此勇悍,明教这些农民劳工组成的乌合之众可真的是凶多吉少了。”不经意间,彩姨已被大扫帚扫了一下,下巴脖子间辣辣的,用手一摸,幸而没有流血,亏得刚刚下意识一仰,否则,半条命便要被韩五扫了去。那韩五得势不饶人,彩姨则是步步后退。那彩姨也乖,倏忽一下钻到路旁一家酒楼里去了,韩五心中只是叫苦不迭。眼看就能将对手打倒了,这下倒好,追吧,再次陷入短兵相接的境地;不追吧,眼看着彩姨不再恋战,她这要一扯呼,姚家军的军情定要泄露无疑了。正犹豫间,喊声响起,街角涌出大批红巾军来,将酒楼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韩五把心一横,弃了扫帚,复又拔出短刃,凶光一闪,冲进了酒楼,直扑彩姨而去。彩姨看出对方飞蛾扑火的气势,倒吸一口凉气。想那彩姨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行走江湖数十年,他知道,敌手若抱必死之心,自己便侥幸不死,也讨不着便宜。这边心下着慌,眼看着对方杀到,自己却如同木鸡一般,不知道是该挡,还是该闪。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韩五“哎哟”一声,在楼面上滚了几下,似已闭气,不能动弹。原来韩五满门心思都在彩姨身上,没成想身后居然有人能够这么悄无声息地跟进,冷不防给了自己一脚。此时,这个身影飞箭一般又闪到彩姨跟前,只听“哐当”一声,白刃落地,彩姨也被反手拿住。却听来人“啊”的一声轻呼,道:“怎么是你!”却是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似曾听过,彩姨扭头一看,这黑衣军头不是别人,竟是姚平仲未过门的媳妇杨绘。彩姨心道:“没想姚夫人手段这般了得,我几十年道行,今日却栽在这么个小辈手里,真是颜面全无。”再转念一想,这姚夫人却如何穿了明教的军服,头上裹着明教的头巾?哦,或许她是姚家军派到明教军中的细作也未可知。姚平仲啊姚平仲,枉你自称英雄,竟要用自家婆娘去刺探军情。

看彩姨没有答话,杨绘放开手,轻呼了一声“韩五”,便直奔躺在地上的韩五而去。那韩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想是被杨绘的暗算打得闭了气。这边杨绘劈劈啪啪在韩五身上敲打了几下,又推揉片刻,韩五方才缓过气来,看着杨绘,笑道:“夫人下手也忒狠了些,倘若换作平常身板,已然被你踢折了。”杨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嫂子何等样的人物,能这么拿捏不准、没有分寸么。”韩五骨碌一下坐起身来,在杨绘耳畔道:“这婆姨是个奸细,偷了军情来告密的,夫人迟早结果了她。”待看到杨绘一身明教装束,也自纳闷起来,只巴巴地望着杨绘,嗫嚅道:“嘿,我这是做梦还是咋的?夫人你怎么穿着明教的衣服?”杨绘却低声道:“莫要声张。”杨绘站起身来,冲众军士喝道:“来啊,把这两个聚众闹事的歹人押解监中候审。”有军士应了一声,便上前来将两人捆了个结实,押往青溪城监不提。

是夜,韩五吃了牢饭,别来无事,便于监中打坐养神。渐闻脚步声近,有外间牢门开启之声,于火光摇曳之际,便已有来人来到囚笼跟前。门启人至,来人十分干练,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姚夫人杨绘。杨绘屏退狱卒,一步迈入囚笼,道:“韩五何以来到青溪?此为明教腹地,莫非平仲已在城外?”“夫人聪明伶俐,果然料到了”,韩五作了个揖道,“亏得夫人照应,明教没有为难于我。只是韩五不明就里,夫人何故在此,夫人立场为何?只有夫人说明了这些,韩五才可以具实相告。”杨绘笑笑,道:“将军定要失望了,杨绘便是明教中人。但为姚将军计,还请韩相公保守秘密。杨绘死不足惜,切莫误了姚将军前程。话说回来,韩五你放心,无论如何,嫂子定要照顾你周全。此处不久将有恶战,今夜你便离开为好,替我转告姚将军,世上之事,争不过‘情义’二字,却时常难以两全。”默然良久,又道,“你这就随我来吧。”韩五却道:“我这一走,夫人如何向上头交待?”杨绘笑笑道:“小子身份未有暴露,只管走了便是,我自放人,谁敢多问一句!”韩五释然,道:“夫人说的是,大恩不言谢,在下定在将军面前为夫人转告平安。”杨绘点点头,道:“随我来。”于是,将韩五带出城监,又于路旁酒肆打点了干粮酒水。临别,韩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拍大腿,道:“实不相瞒夫人,今日那婆姨乃我军中奸细,若其与明教接洽,将不利于姚将军,韩五思量再三,不论夫人立场如何,总不能于自家夫君不利,因此如实相告。夫人若要保得将军平安时,定要尽早除了那婆姨。韩五这就别过了,夫人好自珍重!”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绘寻思,经韩五提醒,那婆姨确是赵豫家中使唤之人,却如何到了青溪,如何做了明教派往平仲军中的“奸细”?初时杨绘于彩姨只有一面之缘,倒是印象不深。“此刻其人在我青溪狱中,还怕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到这里,杨绘精神为之一振。只因男女监狱各有所在,韩五关押于西监,彩姨却押在东监,其时天已微明,杨绘向巡逻的士卒借了马匹,策马往东监驰去。

守监的监头远远看到杨绘,便像是夜里的航船看到了灯火,屁颠颠地趋步过来,急急报道:“报妙明长老,昨日长老使人带来的那个女囚,今晨大呼俞枢密名讳、生辰八字、家乡籍贯等,我们懂事的兄弟去核对,分毫不差。那女囚又时而癫狂,时而不语,时而诡笑,还说自己是枢密使大人的糟糠之妻。小的们不明就里,又不敢惊动大人,因此都没了主意,正等长老前来处置呐!”杨绘很是吃了一惊。那监头又问:“长老是枢密学生,长老可知道枢密这段家事?”“多事!”杨绘喝道。“是!小的该当掌嘴,长老息怒,长老息怒。”杨绘道:“余监头,此事休要声张,待我禀明先生再作处置。”那余监头诺诺连声地答应,道:“长老吩咐下来,小的们自当遵命,请长老放心。”抬头瞥了一眼杨绘,看到杨绘正凝视着自己,赶紧又把头低下。许久不见动静,又抬眼瞥了一下,而杨绘正对着自己诡笑。

余监头混身的不自在,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嗫嚅道:“长,长老,还有什么吩咐小的吗?”杨绘一把将余监头拽到一边,小声笑道:“余老弟,听人说你有位堂兄长得像足了枢密,可有此事?”那余监头心下叫苦不迭,道:“那是旁,旁的人瞎瞎瞎,瞎说,枢密使大人何等尊贵,我那贱兄,他再怎么长,也不敢长得像大人啊!”“你那贱兄要怎么长,还能自己做得了主的?”杨绘乐不可支,笑道,“监头莫要慌张,本教讲的是天下皆兄弟,你兄弟就是本长老的兄弟,也是先生的兄弟,哪来的什么贵贱之分?况且本长老只是想借你那堂兄一用,一用而已,用完即还。”“什么?一用?”

约莫一个时辰,彩姨被三两个狱卒蒙头盖脸,带到了一处所在。坐定良久,有执事的高呼:“枢密使俞大人驾到!”彩姨心中一凛,嘴唇不住地颤抖:“夫君,道安……”这时有人将蒙头解开,其反剪的双手也得松了绑。“夫君,夫……你不是夫君,你……你就是明教枢密使大人俞道安?”那枢密使道:“正是在……正是。”彩姨失望已极,苦笑道:“声音也不是,不是。”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来,转过脸,道:“既不是,我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我对不住清儿,对不住姚将军。”说罢举起右掌就要往自己脑门上拍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杨绘一闪而出,在彩姨颈后击打了一下,彩姨轻呼一声,昏倒在地。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彩姨缓缓睁开双眼,勉力地自己坐起来,环顾四周,才发现周遭的环境是那么地熟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八年前。回到了每一个人心中都珍藏着的属于自己的那段田园般的青春年岁。眼泪不觉滑落双颊。只听门扉轻启,有人走了进来,门开处,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彩姨眼前。“道安,是你么?”“阿彩……”来人止住了脚步,两双眼睛对视良久,不觉都沾满了泪水。原来彩姨失散十八年的丈夫,正是明教枢密使俞道安。

“我们的孩子,孩子可好?”俞道安问到这里,彩姨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孩子早在十八年前就胎死腹中了……”于是将十八年前,俞道安如何被强人追杀,并受了重伤,落入河中生死不明,而彩姨又如何得到赵夫人相救,简要回顾了一番。由于当时孩子还没有降生,感情上的创伤并不算得太深。而当前正值生死重逢,这五味杂阵的心境便稍稍地由高兴占据了上风。双方互诉别情。俞道安吩咐备下酒席,与彩姨细叙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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