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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江不见鱼书至 梦里寒花逢玉箫

过了许久,赵豫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张熟悉的笑脸浮现在眼前,那是阿遥的笑脸。阿遥用衣袖拭了一把汗,雀跃道:“大哥哥醒了!大哥哥你身子虚弱,先别起来,快躺下!”赵豫一把握住阿遥的手,问:“阿遥,你没事吧?”阿遥笑笑,道:“大哥哥,你真的这么关心阿遥啊?昏迷中还呼唤阿遥的名字。大哥哥对阿遥这么好,阿遥怎么能有事呢?”听阿遥这么一说,赵豫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赵豫看着阿遥手上的银针,笑道:“我家阿遥还会针灸呢?”阿遥嬉皮笑脸地卖弄道:“阿遥使针可在行了。针可是好东西呢!针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刚才阿遥使的是我们渤海的鬼影神针,阿遥已使大哥哥的脉搏平复、气血如常。怎奈大哥哥有旧伤在身,此前又中了箭伤,累积伤痛,因此要格外地注意将养。倘要痊可,十天半个月那是少不了的。不过阿遥会时刻陪在大哥哥身边。”赵豫又问:“阿遥竟是如何逃脱那淫贼的魔掌的?”阿遥笑道:“那淫贼中了阿遥的化尸蛊。这化尸蛊用在死人身上可以消肌蚀骨,用在活人身上么,就算不是肉腐生疮,也得痒上他十天半月的。”赵豫笑道:“你这鬼丫头,身上都是些什么古灵精怪的本事,叫大哥哥听起来毛骨悚然。”阿遥嗔道:“大哥哥,阿遥可是个好姑娘!”换了个坐姿又道:“娶了阿遥你一点儿都不吃亏的。”又堆了笑脸继续说道:“阿遥会的这些个本事呢,只怪阿遥的师父学识太渊博了,可是阿遥发誓,以后再也不胡乱害人了,阿遥要做个温婉柔顺的好姑娘!”赵豫笑道:“鬼丫头,你还有多少鬼把戏是瞒着你大哥哥的呀?”阿遥认真地说道:“大哥哥,阿遥说过的,不论阿遥心里头有多少大鬼小鬼,阿遥是真心地对大哥哥好!”阿遥从床头跳下来,踱了两步,道:“从今往后,阿遥只要做个小女人,守在大哥哥身边就好了。”说罢,又坐回床头,对赵豫嘘寒问暖一番。

赵豫觉得眼前这丫头着实可爱。虽然身世不明,但赵豫知道,她是真的对自己好。不管怎样,自己也应该相信她,爱护她。阿遥好奇地问:“大哥哥,你一点都不关心阿遥的师父是谁,阿遥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赵豫笑道:“大哥哥只知道阿遥是好姑娘;再说了,阿遥如果能够告诉大哥哥的事情便一定会说,若不说时,定有不说的道理,大哥哥不会去追问。”阿遥诚恳地说道:“大哥哥真好!合适的时候,阿遥一定会把一切告知大哥哥,决不敢有半点欺瞒。现在不说是因为还不合适。”赵豫点点头,之后又问了当日的详细情形。阿遥道:“因为讹里本那厮没有防备,阿遥才能轻易得手。若是拼起真功夫来,阿遥恐怕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哩。那厮中招之后便落荒而逃,自顾疗伤去了。阿遥先给大哥哥施了针,吃了丹药。可是如何出峒倒是愁死阿遥了。大哥哥,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啊!不过没过多久便有人送马来了。”“有人送马来?”赵豫笑问。“对呀”,阿遥道,“讹里本那厮真个是要将咱俩赶尽杀绝。他指使大批明教部众绕下山谷里来,想杀了咱俩灭口。”赵豫关切地看着阿遥,示意她快往下说。阿遥道:“大哥哥你可别怪阿遥。阿遥无法,只好用灵咒和神针将他们都杀了。阿遥也知道他们都是无辜的,可他们用箭射阿遥,阿遥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石头后面。阿遥向大哥哥保证,以后再也不妄加杀戮了。”赵豫轻抚阿遥的头发,道:“大哥哥不怪你。阿遥,大哥哥想知道,那天死了多少人?”阿遥嗫嚅道:“大约百八十人吧。”赵豫指天为誓道:“皇天后土,阿遥为我而杀戮,罪过在我赵豫,若有天遣,全应在赵豫身上,赵豫一人承担!”阿遥怔怔地望着赵豫发呆,不知不觉,一颗泪珠滑落到赵豫的手背上。赵豫笑笑,道:“可惜这里荒山野岭的,小木屋里什么都没有,若是阿遥洗洗干净,换件漂亮衣裳,不知会有多俊俏呢!”阿遥擦擦眼泪,笑着点点头。赵豫道:“等将来我找到我娘,生活安定下来,大哥哥第一件事就是要完成这个心愿。大哥哥要天天都能看到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阿遥,再也不会让阿遥受苦了。”阿遥使劲地点点头。

话说这山间的小木屋年久失修,不避风寒,阿遥怕赵豫着凉,便拾来干柴,整日整夜地点一个火盆在床边。到了夜晚,冷风瑟瑟,阿遥便将火升得旺一些,自己则挤到赵豫身边,嚷嚷着要赵豫给讲故事听。赵豫说:“以前读唐人笔记,读到韦皋和玉箫的故事,竟感动得夜不能寐。韦皋是唐德宗时候的人物,官至剑南西川节度使,是国家的封疆大吏。史书上说,韦皋在蜀地二十一年,数次出兵,前后共击破吐蕃军队四十八万,是不世出的名将。韦皋不但武能安邦,文也能治国。他将蜀地治理得很好,蜀人感戴其恩德,就是在他死后,还是见其遗象必拜,把他奉为神祇。在韦皋年轻,还未步入仕途的时候,他曾在江夏游历,住在姜郡守的家里,教姜家的儿子荆宝读书。荆宝视韦皋为兄长,相当恭敬,还叫自己一个叫玉箫的十岁的小丫环殷勤侍奉。韦皋与玉箫日久生情。两年后,韦皋回长安省亲并求官。荆宝原本要让玉箫随行,但韦皋担心这样会使玉箫长时间见不到荆宝,所以不敢独美,便一再推辞。于是他们三人约定,少则五载,多则七年,韦皋即来迎娶玉箫。韦皋留下玉指环一枚,又写了一首诗,一起赠给了玉箫。此后过了五年,韦皋没有来,玉箫只能在鹦鹉洲默默祈祷。又过了两年,到第八年春天,玉箫叹道:‘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于是绝食而死。姜家感佩玉箫的节操,便将韦皋当年所赠的那只玉指环戴在她中指上,好生地安葬了她。后来韦皋当了蜀地的军政长官,并在任上偶遇荆宝。至此,韦皋才得以问起玉箫的下落。荆宝说:‘仆射上船的那天,与玉箫订下誓约,以七年为限,必来娶她。然而终究没来,她便绝食而死了。临死的时候,玉箫留下一首《留赠玉环》的诗:‘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韦皋听罢,伤心至极。从此之后,他潜心抄写经书,大力修造佛像,以此报答玉箫的一片诚心。韦皋时刻思念玉箫,只恨无缘与她再见一面。当时有术士,会招魂,能让死者与亲人见面。韦皋与玉箫的故事感动了他,他决定成全这对情人。他让韦皋斋戒七天,于是,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玉箫飘然而至。见到韦皋后,玉箫施礼致谢,道:‘承仆射写经造像之力,妾旬日便当托生。此后十三年,当再为侍妾,以谢鸿恩。’临去的时候她半开玩笑地微笑道,‘丈夫薄情,令人死生相隔矣!’后来,韦皋治蜀二十余年,累功至中书令。有一年他过生日,宴请四方。境内各个节镇所送的贺礼,都是当地的珍奇特产,唯独东川卢八座所赠贺礼颇为特殊,乃是一名歌姬。这名歌姬不到十六岁,名字也叫玉箫。韦皋仔细一看,竟与当年的玉箫无异。而她的中指上还长着一个肉质的指环,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得出来,与当年他与玉箫在江夏分别时赠予她的指环形状相同。韦皋慨然叹曰:‘我终于懂得了生与死原本就是一‘来’一‘往’。而玉箫魂魄当年所说的‘十三年,再为侍妾’的话,如今得到验证了。’”

阿遥听罢,亦慨叹不已,道:“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凄美,感人至深的故事。沧沧幽冥,竟隔不断恩义情缘。”阿遥若有所思,又道,“阿遥愿为玉箫,生生世世守着大哥哥。”赵豫感动,将阿遥揽入怀中,心道:“也许你真的便是我的玉箫,是清儿的魂魄托付之人。”

看阿遥有些恍惚,赵豫便换了话题,给阿遥讲艺祖当年为周世宗南征北战的故事,讲艺祖灭南唐的故事,又讲些杨家将的故事,讲太宗皇帝两次北征的故事,逐一娓娓道来。阿遥听得着了迷,道:“原来历史上还有这么些动人的故事。阿遥过去不读书,成天与人打架,倒把光阴荒废了。”赵豫道:“北地民风尚武,倒怪不得阿遥。阿遥还小,将来大哥哥教阿遥读书便是。”乐得阿遥诺诺连声地说好。赵豫又说江宁是六朝繁华之地,诗文荟萃之州,北面长江,东临吴越,叙说了江南的种种好处,直把阿遥的心挠得痒痒的,恨不能立马与大哥哥飞到江宁,踏青赏梅。

一眨眼五六日的光景便过去了,赵豫身板硬朗,伤势日见好转,已能下床自如行走。日间阿遥便领着赵豫在山间漫步,赏花折果,好不快活。赵豫也忘却了诸多烦恼,找回了一些过去与清儿在钟山踏春的快意。

转眼半月又过去了。赵豫已经痊愈。此时的赵豫已然长出头发,被阿遥讥笑作刺猬脑袋。数寸长的头发既然打不成发髻,便由着它疯长,还外加满脸的胡子拉碴。赵豫的僧袍并阿遥的麻衣都已经破败不堪,只是阿遥洗净的脸庞倍显清丽。赵豫心道:“黄泉之下,清儿还好么?定是清儿不忍看我憔悴,才遣了阿遥这样一位好姑娘来到我的身边吧。”阿遥道:“大哥哥,你想那位姐姐了是么?人生苦短,这边风景独好,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赵豫点点头。阿遥做个鬼脸,笑道:“大哥哥,你到水边照照,看自己像什么?像不像个失了心的疯和尚?而阿遥呢,倒像个小叫化婆子。”说罢绕着赵豫转了一圈,拉着赵豫的手道:“大哥哥,咱俩下山之后呢,要趁着天黑进城。”“为什么呢?”赵豫笑问。“别吓着别人呀”,阿遥道,“进了城呀,第一件事便是去偷它两套漂亮衣服,找一家上好的客栈洗它个热水澡,然后咱俩再风风光光地回江宁。”赵豫道:“鬼丫头,成天就想着偷鸡摸狗的。”阿遥嗔道:“什么呀,大哥哥,咱们可是大大的穷光蛋呀,难道大哥哥身上有钱么?”赵豫摇摇头。“那不就好咯”,阿遥道,“咱就专拣那些平日里为富不仁的财主借钱去,改日再给他烧些纸钱,也好叫他将来死了,在阴间里不至于挨饿。你说好不好呀大哥哥。”赵豫连声叫好,笑道:“丫头,有你这么借钱的么,人家‘借’了给你还不成,还咒人家死。”说罢两人都乐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收拾停当,离开了小木屋。阿遥恋恋不舍地道:“大哥哥,阿遥真想将这座木屋带走呢。”“为什么呀?”赵豫问道。“这是阿遥和大哥哥患难情真的见证呀”,阿遥道,“走了,就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它了。”赵豫道:“想不到咱阿遥还这么多愁善感呢。”阿遥嘻嘻哈哈地跑了去,边跑边道:“大哥哥来追我呀!”

山间小径大多被荒草湮没,行路困难。赵豫在前面拨开野草,护着阿遥前行。许久,终于来到了开阔的便道上,两人知道离人烟之所不远了。两人中午饿了便拿出带来的烤鱼充饥。赵豫忽然一拍脑门,对阿遥道:“阿遥,大哥哥想起一件事来。”“什么事情这么激动呀大哥哥”,阿遥道,“你把阿遥吓了一跳呢。”赵豫道:“都说帮源峒只有门岭一个入口。阿遥,你带大哥哥出峒的时候是走的门岭么?”阿遥摇摇头,道:“大哥哥,那****护着阿遥躲避飞矢,已然滚落谷底,阿遥又怎么识得道路返还门岭呢?阿遥是策马顺着河谷走出去的,到了马匹不能行处,便看到了那座破落的小木屋。”赵豫道:“这就对了,看来这条小路是一条秘密通道无疑了,恐怕连峒中人都未必知道有这么一条小道与外界沟通。将来若是帮源峒陷落,多半与此小道有关了。”阿遥道:“大哥哥想帮助官军攻陷帮源么?”“当然不是”,赵豫道,“但要守住帮源峒,这条秘道便不得不防。”“大哥哥要帮助方腊保守帮源么?”阿遥问。赵豫摇摇头道:“峒中已容不下赵豫,赵豫本就与明教无甚瓜葛,又何苦去自讨没趣呢?”阿遥听赵豫这么一说,又道:“大哥哥既不助官军,也不助方腊,阿遥便觉得无需去理会这些事情了。咱们不说,只当作不知道有此一条秘道。让他们自相争斗便是,咱们只回咱们的江宁。”赵豫点点头,道:“阿遥说的是。”

到了夜幕降临,两人终于看到了土坡下繁星般密密匝匝的灯火。“这是什么地方呢?”赵豫自语道。阿遥才不管这许多,拉着赵豫快步赶路,不多久便摸到了高城之下。此时城门已经紧闭,城上依稀有士兵把守。正值月黑风高,城下晦暗,因此城上士兵并没有发觉阿遥与赵豫的行踪。此城颇大,城堞高耸,明灭的火烛照出青溪二字。赵豫道:“原来这里便是睦州重镇青溪了。官军已经占据了青溪,看来大队人马也已围了帮源。”阿遥道:“大哥哥,阿遥知道大哥哥对明教还是有些感情,不愿看到帮源被围。可是仅仅凭借大哥哥一人之力,再加上一个小小的阿遥,又怎能与十数万官军叫板呢?咱还是进城休整,明日还走咱的路去。”赵豫点点头,道:“可是城高壕深,又有军兵把守,咱们如何进得了城?”阿遥道:“大哥哥可识得水性?”赵豫道:“你大哥哥生长在江南,当然识得水性。”阿遥道:“那便好了,大哥哥抱阿遥游过护城河,阿遥把大哥哥送上城头。”赵豫笑道:“游过护城河不难,可翻越如此高墙,难道阿遥还会飞檐走壁不成?”阿遥诡秘一笑,道:“大哥哥一会儿便知。”赵豫不知这鬼丫头又打的什么主意,便笑着将阿遥抱起,蹚入水中,又把阿遥下巴一托,轻轻巧巧地游过了河对岸。两人上了岸,绕城走了一阵,找一个灯火昏暗,没有声响的地方停下。阿遥从包袱里掏出一团细索,又把一边鞋子脱了,竟从鞋底退出一块长形金牌。上刻一行似汉字又不是汉字的文字。赵豫问道:“这是什么?”阿遥笑而不答,只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这块金牌说来也怪,阿遥掰弄几下,竟变了形状,分拆出几个枝丫,有如爪子一般。金牌有环扣,阿遥便系了细索,瞄着城堞凹角儿使劲儿一掷,金牌竟挂住了城头。阿遥往下扯了扯细索,道:“结实了。阿遥先上,大哥哥跟着。”说罢一提气,攀着细索“哧溜”几下子便上了城头。赵豫看得傻了眼,心道:“好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这么细一根索子,我也行么?不过这丫头的轻功也忒好了去。”想来也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上了。没成想那索子虽细,却极结实,赵豫提了气,轻舒猿臂,蹭楞几下也上去了。

只见有两个兵士在城头上酣睡,左右百步开外并无人影。阿遥收了细索并金牌,与赵豫蹑手蹑脚地下了城头,遁入城中。阿遥道:“大哥哥,咱们借钱去!”赵豫笑着点点头。青溪是睦州大县,也是方腊起事的地方。青溪城中明教徒众不少,官军入城之日曾大肆搜捕,杀了大批教众。如今走在城中仍旧可以听到隐约的哭声和孩童的啼闹声,看到夜幕中飘飞的鬼旗,在这因为宵禁而罕有人迹的街道上,叫人分外地感到阴森可怖。两人穿街过巷,阿遥紧紧抱着赵豫的手臂,并不言语。直至两人在一座大户人家的高墙下驻足,阿遥道:“大哥哥,咱别走了,就这家吧。”赵豫点头。阿遥故技重施,轻轻松松地翻入了院内。庭院深深,看来这是一户殷实人家。赵豫指了指远处一丛移动的火光,道:“那不是官兵么?”阿遥嘟嘟嘴,道:“怎么这么倒霉啊,看来是一户被官军霸占了的宅子。有官兵巡逻,动起手来就不方便了。”赵豫道:“既然进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出去,好歹能有钱给阿遥买套新衣裳;而我这件僧袍呢,真个是越穿越不成样了,怎么看也不像个和尚。”阿遥心下高兴,道:“大哥哥,你本来就不是当和尚的命嘛!”话锋一转,又道,“都说十个当官九个贪,大哥哥,说不定咱们能在这院子里挖出一座金山呢!”赵豫笑道:“哪有这许多,做梦吧。”阿遥笑笑,拉着赵豫寻宝去了。

宅院里巡逻的官兵不少,估计这院子的主人官职不低。阿遥拉着赵豫搜索了几间屋子,只搜到几粒碎银。赵豫道:“想必是某个下人未及带走的家私吧,竟被咱们拿了去。”阿遥道:“大哥哥,这衣箱上已积了一层灰,可见箱子已有旬日未开了,箱子的主人未必还在人世呢,这些银两咱们只管拿去。”赵豫道:“银钱虽然不多,但买两件粗布衣裳怕是够了的。”阿遥摇摇头,道:“大哥哥,就这点钱,买两件衣裳是够,可买吃的恐怕就寒碜了。兵荒马乱的,粮食定然都被官军征了去。物价都高得吓人。”赵豫叹了口气,道:“阿遥说的是。”

两人继续偷鸡摸狗,有一次赵豫踩碎一块落瓦,官兵惊觉,幸而阿遥会学猫叫,终于化险为夷。一名官军兵士道:“最近城里死了那么多人,这街头巷尾、阴暗角落里还不定都飘着冤鬼呢!”又一个兵士道:“是啊是啊,听说猫为地府之宾,专事迎送鬼魂的!”说得众兵丁毛骨悚然,小腿打颤,个个恨不得脚底抹油,走得远远的。赵豫道:“古时鸡鸣狗盗之徒也不过如此啊!”完了给阿遥讲那“鸡鸣狗盗”的故事,阿遥听得格格直笑,道:“大哥哥养士三千,阿遥首当其冲咯。”赵豫笑道:“就凭这句话,大哥哥今晚也非挖座金山给阿遥不可了。”两人正说笑着,头顶楼阁上的灯烛亮了,有人走了进来。阿遥和赵豫侧耳倾听,原来是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的气呼呼地说道:“好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姚平仲,居然不听本帅调遣。如果不是太子爷向官家力荐,就凭他也想当这西路军统制?父亲叫我看着他,这下倒好,小子居然爬到本帅头上撒尿。咱走着瞧!”那女子道:“姚将军放那数千百姓入峒,并非他成心与官人作对,而是他宅心仁厚、不忍妄杀。姚将军这么做,将来百姓们谈论起来,不还是会说那是童少帅仁善宽厚,爱惜生灵么!”那童少帅沉默片刻,道:“那倒是。不过姚平仲那厮仍是可恨,仗着有太子爷给他撑腰,处处和本帅过不去。凭什么他三千骑亲兵就能所向无敌,我童英五万马步军却处处落于他后,这不是明摆着与我争功邀赏么!”那女子又道:“官人息怒,人说姚平仲骁勇,此番又得奇谋异士襄助,故而攻城拔寨,所向披靡。绮心虽不知那谋士确为何人,可官人若能礼贤下士将其请了过来,秦凤兵便无可与官人的五万禁军争锋了。这叫釜底抽薪之计。”赵豫听到“绮心”二字,心头一颤,莫非是当日在家中收容的韩绮心不成?“计虽是好计,却是从何下手呢?”又听那童英“哼”了一声,道,“想起那姚平仲我就来气。当日在滁州,若不是他千般阻挠,那绝色美人已是我囊中之物。如今倒好,竟死掉了,鸡飞蛋打,谁都得不到。哼,跟我争!当日若不是我义父远在浙东,谅他有十个姚平仲也都砍了。”阿遥看赵豫血脉偾张,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起身闯入,急忙拉住,道:“大哥哥,且听他说完再作计议不迟。”又听那韩绮心道:“赵公子于我有恩,你却把他害了,你叫我良心何安呀?再说那可是蔡太师亲眷,他日若是传入太师的耳中,相公还想在朝中安生么?”童英不屑地说道:“蔡京那个忘恩负义的老贼,当年他被贬杭州,若不是结交我义父,再由我义父向官家举荐,他能有今天?他当年出使辽国,与辽国暗通款曲,只当世人不知?官家不知,我义父可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此刻正值老贼见弃,若不是方腊之乱,我与义父已经在幽州城里喝庆功酒了。他蔡家一门也嚣张不到哪里去!须知太子殿下恨老贼入骨,迟早也得灭了他九族。哼哼,风水轮流转,如今是我童家的天下了,小美人,你就跟着我享福吧!”绮心道:“官人,贱妾不懂得这许多国家大事,只是我的家人已被方腊害死,只求官人为我报仇雪恨,贱妾这一生一世都跟着官人。”童英笑道:“那还用说,方腊已是我童家大军案板上的肉,迟早剁了给你瞧!不说了不说了,春宵苦短,咱们还是早点安息吧!”说罢吹灯就寝。赵豫对阿遥道:“妹子,把你的匕首借我。”阿遥笑道:“大哥哥,听那官人的话,当初那位姐姐竟是他害死的?大哥哥这便要去杀贼报仇?”赵豫点点头,想了想,道:“算了,别要污了你的匕首。没有刀兵我一样可以要了小贼狗命!”阿遥又一把拉住赵豫道:“人家睡了,别坏了人家好事呀!”赵豫恨恨地说道:“没想到我赵豫如此信任的阿遥非但不帮我,还要护着我的仇人!”阿遥恳切地说道:“大哥哥,阿遥又怎么会不帮大哥哥呢?只是一刀杀了他或者是一掌结果了他性命岂不是便宜了小贼?大哥哥看阿遥用我渤海最恶毒的痈蛊来治他。”“什么是痈蛊?”阿遥道:“中了痈蛊的人三十日内全身及头脸会遍生硬块,疼痛瘙痒无比,等皮肤挠破、毒脓流出,那人已受尽了千般折磨,说不定没等毒发身亡,已然抽刀自绝了。”说罢示意赵豫以布巾遮脸,两人俱蒙了面。阿遥推窗跃入,赵豫亦紧跟着跃入屋内。童英二人大惊,正欲呼救,阿遥已用匕尖抵着童英喉头,低声喝道:“若要声张,立时斫下你的狗头!”童英一诺连声道:“是是是,我不声张,我的狗头不好吃,大侠若要吃肉时,府上有上等的狗肉。两位大侠只要不取我这狗头,我府里的小狗丫子们可立马带大侠们享用好酒好肉去。城中饥荒,小的知道大侠们都饿坏了。”“哼,我们便是饿死了也不吃你那狗食!”赵豫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是是是”,童英又道,“大侠们怎么能吃我们的狗食呢,省得污了肠胃。小的知道你们明教吃的都是天斋,小的仰慕得紧,改日一定去拜望你们的明尊老祖,虔诚地磕他三百个响头……两位大侠,你们饶了小的吧!”“什么大侠小侠的”,赵豫喝道,“先把衣裳穿上再取你的狗命不迟。”“这位女侠,不,姑奶奶的刀不放下我怎么穿衣裳啊”童英嗫嚅道。阿遥乐了:“别急嘛!”说罢伸手在童英肚皮上一摸、一拍,道:“好了,穿衣服去吧!”那童英陪笑道:“姑奶奶若是看上了小的这肚皮,再摸两把也是无妨的。这位大师若是看上这美人呢,小的便送与大师消遣。话说我这美人哪,曲儿唱得可是真真的好啊!”阿遥看赵豫怒不可遏,忙道:“去去去,穿你的衣裳去,你少说两句,我大哥哥最不喜欢你这狗嘴里吐出的污秽了。”“是是是”,童英边穿衣服边道:“小的便少说两句,免得污了两位英雄的耳根。”怎奈那韩绮心把童英一推,哭道:“你个作死的小贼,堂堂一表人才,这般没骨气便罢了,还要将你娘子送与他人消遣。你个天杀的,你有没有良心啊!亏得我对你这么死心塌地,我爹娘兄弟都没了,就指望你能对我好点儿,可你……我死了算了,这位英雄,求你杀了我吧!”说罢大哭起来。“你再哭我一刀宰了你!”阿遥道。韩绮心仍旧大哭不止。于是乎便有巡逻的兵丁闻声赶来,围到窗外问,少帅、夫人,出什么事了么?阿遥凑到赵豫耳边道:“蛊已施了,大哥哥,咱们走吧!三十日后再来看他。”“嗯”,赵豫点点头,走到窗边,一脚踹开窗户,纵身跃出,喝道:“不想死的就让开!”众兵丁看赵豫身高体壮、杀气腾腾,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呼朋引伴在窗外围作一大圈。这边阿遥又以匕首抵着童英喉咙,笑道:“姑奶奶缺钱花,借一些来使使!”那童英哪里敢怠慢,急急翻开枕边暗袋,摸出两锭金子,道:“这些个,孝敬姑奶奶的。”阿遥看赵豫正在窗外与官军对峙,便不再追索,收了匕首,跳出窗外。赵豫拉着阿遥道:“咱们走!”“嗯”,阿遥点点头。这时有胆大的兵丁冲上来,被赵豫三拳两脚打翻在地,夺了钢刀一把。众兵丁见状,哪里还敢上来。那童英倒也知道对手厉害,在后头喝道:“休要阻挡,放两位英雄走路!”又听他悻悻地说道:“哭什么!两个明教小贼把你吓成这样!哟,哟,好痒,怎么浑身上下这么痒……”如此,赵豫与阿遥便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阿遥拉着赵豫敲开钱庄的门,兑开了一锭金子;又敲开裁缝铺的门,买了几套换洗衣裳。末了,两人找了一家像模像样的客栈,起初那掌柜的以为乞丐来捣乱,直看阿遥甩出两锭大银才傻了眼,赶忙招呼伙计洒扫房间,烧水给客官沐浴。两人便开了两间客房住下,一面吩咐伙计置办酒菜不提。

直到阿遥身着一件红色碎花小襦敲开赵豫房门的时候,赵豫禁不住看呆了:好一个丰姿绰约的妙龄少女!神色温润,面若桃花争春色,项如白玉赛羊脂,蹙眉似皴墨画柳;身形俊逸,满头青丝随影动,一袭华裙起蹁跹,细步如凌风逸雪。再看那赵豫:真一个魁伟俊逸的白面郎君!一袭青衣飘然,两袖清风落落,满脸英气逼人,颤然玉冠楚楚。两人相视而笑。

有伙计上来道:“楼下酒菜已经备齐,请二位下楼用膳。”赵豫答应一声,许久才对阿遥道:“大哥哥都快认不出阿遥了。”阿遥有些难为情,高兴地问赵豫:“大哥哥喜欢么?”赵豫笑道:“怎么会不喜欢呢。时候不早了,咱赶紧下楼填饱了肚子好休息。”“嗯”,阿遥答应着,欢欢喜喜地与赵豫一道下楼吃饭去。

好不容易来个有钱的主儿,店里格外殷勤。小二跑前跑后地端茶倒水,店掌柜的还不忘了在一旁嘘长问短,热情招呼。赵豫问那掌柜的道:“老掌柜的,这青溪县附近可有大德高僧所在的灵验宝刹么?”掌柜的略假思索,道:“客官啊,你们是要香火旺的、路好走的呢,还是要偏在深山极清静的呢?两座宫观的大士都极灵验的。”赵豫道:“还是清静的好。”“若是要清静的么”,掌柜的道,“青溪西南二三十里外的雉山之中倒是有一座宝鸡寺,据说那里风水极好,大士非常灵验的,只因路途难走,故而香火竟远不如城外的大德寺。客官啊,听口音您是江南人氏吧?”赵豫点点头。那掌柜继续说道:“客官应该知道,两浙地界,初夏时节常多阴雨。这两天天气虽然晴好,可按着我们青溪的气候呢,十年里倒有六七年的佛诞是雨水纷纷啊,我奉劝客官还是莫取远道,就近在大德寺上香便好了。心诚则灵嘛,我想你们死去的亲人也一定会谅解的。”赵豫点点头,指着桌上的饭菜道:“有劳掌柜的。我们自已来就好,不用招呼了。”那掌柜的客客气气地答应了一声,便回柜台自顾算帐去了。

阿遥问赵豫道:“大哥哥,咱们去寺庙做什么呀?”赵豫道:“刚刚看到店里在准备冥纸,一问起才知道后天便是佛诞日了。想起清儿死得冤屈,又极凄惨,便想找一位大德高僧超度一下,也聊表你大哥哥对亡妻的哀思。”阿遥叹了口气,道:“清儿姐姐真有福气,换作阿遥,便在九泉之下也可含笑了。”赵豫道:“你清儿姐姐人品极好,若她还在世上,也一定会喜欢你这个小妹妹的。”阿遥微笑着点点头,问赵豫道:“大哥哥,你决定去哪家寺院了么?”赵豫从怀中摸出那枚玉佩,看着、摩挲着,眼眶便湿润了。阿遥问:“大哥哥,我能看看么?”赵豫点点头。阿遥接过玉佩,轻轻地念道:“清风满苍穹”。便问道:“大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呢?”赵豫道:“这是你清儿姐姐的爹爹留给她的物事,大抵是希望她像这世间的清风一样朗逸高洁。”阿遥点点头,道:“看来清儿姐姐真的做到了她爹爹所希望的那样。难怪叫大哥哥那么喜欢。”赵豫笑笑,道:“阿遥,大哥哥想不辞辛苦,明天便往宝鸡寺去。一来大哥哥喜欢清静的所在,二来以示诚挚的思念,再者咱们冒突了官军,还是尽可能少去人多的地方好。”阿遥道:“阿遥听大哥哥的,大哥哥去哪里,阿遥就跟着到哪里。”赵豫欣慰道:“阿遥,大哥哥真心地感激你。”阿遥低头笑笑道:“我不要大哥哥感激我,我只要大哥哥喜欢我。对了大哥哥,阿遥从小就没了娘亲,到时候能不能给我的娘也许个愿呢?只是阿遥从小就在北国长大,也没信过菩萨。”赵豫笑道:“佛说,普渡众生,又说,心诚则灵。阿遥跟着大哥哥虔心许愿,你的娘亲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念阿遥的情思的。”阿遥高兴地点点头。两人边吃边计划着明日的行程。吃饱喝足便上房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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