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奥库贾瓦:吟游诗人的歌声
中文版《俄罗斯文艺》季刊(北京师范大学主编)曾有一个以“俄罗斯诗人奥库贾瓦逝世”为题的专栏,刊出了诗人的12首诗歌和几篇访谈、回忆性文字。布拉特·沙尔沃维奇·奥库贾瓦(1924—1997)是1997年6月13日出访法国时病逝的。总理切尔诺梅尔金说:在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人的心中保留对这位杰出作家、弹唱诗人的爱,是我们共同的责任。总统叶利钦颁发命令:在阿尔巴特街修建奥库贾瓦纪念碑。1997年6月17日,专机将他的遗体运回俄罗斯。“这一天阿尔巴特街失去了往日的喧哗。悼念的队伍蜿蜒数里长街。天公也仿佛为之悲恸,大雨倾盆而下。此刻,党派之争、兄弟之争以及各种谩骂、攻讦、抱怨都消失得无踪无影。莫斯科的心受着煎熬。”【46】
这个“专栏”里附有一张老诗人弹唱时的照片。他背着吉他站在麦克风前,满头银发,面容清癯,眼里略带忧伤。看着照片,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弹唱:
我把葡萄核埋入温暖的土地,
亲吻着枝条,摘下成熟的果实,
我邀来朋友,
在我的心中把爱的琴弦调起……
要不,在这永恒的大地上活着有何意义?
来吧,我的客人,接受我的宴请,
当着我的面说,
在你们眼中我有怎样的声名,
天国之王会赐我饶怒,
饶怒我的罪孽……
要不,在这永恒的大地上活着有何意义?
——《格鲁吉亚之歌》
他是一位什么样的诗人,以致他的去世惊动了所有的俄罗斯人?目前,国内学者和苏联专家所编撰的教材、参考书和专业词典中,几乎没有关于奥库贾瓦创作、生平的介绍,常常是在谈到60年代初新浪潮派诗人时才提一下他的名字。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史》(美籍俄裔文学史家马·斯洛宁著)的第32章“新手们”中有一段文字简单地介绍了他的一些情况,并且主要是介绍他的小说创作情况。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的《提前撰写的自传》中,叶夫图申科专门写了一篇回忆奥库贾瓦的文章:《满怀希望的小乐队》。其中写到60年代苏联青年如何疯狂地爱上奥库贾瓦的诗歌,那情形真有点像同时代美国的金斯伯格所产生的影响。叶夫图申科说:“全国都唱起了奥库贾瓦的散发着时代气息的歌曲。”【47】当然,官方的电台、电视台一次也没有宣传过他,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民间。
奥库贾瓦与叶夫图申科、沃滋涅先斯基、阿赫马杜琳娜等人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闻名于苏联文坛,文学史称他们为“初年代人”(又叫“新浪潮派”、“第四代作家”),事实上就是“先锋派”。但奥库贾瓦从来都没有进入过任何一种主流,文学史似乎不关注他。这里所说的“主流”首先指的是官方文学所认可的作家;另一种是与官方正统文学观有冲突而暂时没有进入主流的作家,而这批作家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对话语权的争夺,直到有那么一天他们也成了“主流”。“60年代人”作家群就属于后者,他们以叶夫图申科为代表。尽管他们被批评为“空虚、颓废、堕落气”,但他们还是在1962年进入了作协莫斯科分会的领导层,并开始接管苏联作协机关刊物之一的《青春》杂志。奥库贾瓦没有参与这个青年作家的“夺权”活动,但他的诗歌大多都发表在《青春》这本青年人的杂志上,并且主要是通过他自己的演唱广泛地流传在民间。他的一生都真正地站在了“民间”的立场上。他是一位“有独创性的和才华横溢的小说家”马·斯洛宁语,但他的小说比诗歌的遭遇更惨。它们没有发表的可能,还给作者带来了麻烦(被开除出党)。直到1994年作家70岁的时候,他的长篇小说才得到公正的待遇,自传性长篇小说《取消的演出》(第一部)获“俄语布克奖”。
奥库贾瓦还在第比利斯州立大学哲学系读书时就认识了大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并且一生都在帕氏的影响下度过。他敬仰帕斯捷尔纳克,并想成为一个诗人。他把自己想放弃第比利斯州立大学而去高尔基文学院学习的想法告诉了他尊敬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及时地阻止他说,办文学院是高尔基一个天才的错误。他把考不上大学的人从边远地区、从军队招来,让他们成为作家(后来又办了一个研究班,性质像中国鲁迅文学院的研究生班)。在综合性大学学习多好啊。它的教学大纲比“文学院”要严肃得多,广泛得多。要成为文学家、诗人,根本不需要专门的职业教育,需要的是一种更广义的文学教育。这种教育只有在正式的综合性大学才有可能完成。奥库贾瓦听从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劝告,完成了大学学业后才到莫斯科去工作,并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奥库贾瓦受过革命的洗礼,曾加入过苏共,参加过卫国战争;但他在创作中没有像他那个时代大多数作家那样将革命和战争理想化。他父亲是高加索某州党委第一书记,在30年代末的“大清洗”中被处决,母亲也是老党员,被关进了集中营;但他没有做“幸灾乐祸的时评家”,而是对历史进行更深刻更本质的反思,他说他的父母既是好人,又是那个时代的罪恶的同谋者。他认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除了一些必备的条件(如独立思考的能力、对人格的尊重、反对暴力等等)以外,还要有对异己的思想宽容的胸怀,对个人的正确性产生怀疑的能力。因此,他拒绝卷入党派之争。他一生的遭遇和经历,似乎都是在对什么是一个有良知的民间知识分子、一个真正的诗人进行注释。正如他的一位朋友在回忆中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异常美好的人,具有难得的高尚品格……就像一个无限热爱生活的诗人应该做的那样,他将生活理解为服务,而非享乐”。【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