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赖四给桂儿、韦娜讲的那样,看守所的确是个躲债的好地方,这里没人吵,没人闹,还有人站着岗放着哨,那些债主们即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进不来。
当然,看守所也并非乐园。
这里是临时羁押嫌疑犯的地方,地痞流氓各色人等都有,而且各方面管理说不上正规,更赶不上顺江市那些模范监狱。赖四住的那间排序5号房的屋子,就又破又脏,简直像个垃圾站,四张上下铺的铁床,住满了八个人,墙角放着一个臭烘烘的马桶。在大部分时间里,这里是缺少管束的自由世界,打架放血是家常便饭,弱肉强食,拉帮结派也是必然结果。
被看押的犯人们自立规矩,在弱肉强食的自然淘汰中,牢头应运而生。5号房的牢头就是一个会一点武术和特异功能,敢用脑袋撞墙,空手能捏碎半块砖头的汉子。剃光了脑袋的牢头,看似貌不出众,但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亡命徒。他进来的原因是酒后误伤人命,把半截锋利的啤酒瓶戳进了受害人的肚子里,受害人当场毙命,这样的人能当上牢头无疑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赖四是一个既能享得大福又能吃得大苦受得大罪的铜豌豆一样的人,适应能力很强,就像是原野上的狗尾巴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自然懂得看守所里面的规矩,进来的第一天,他从静坐着的7个人的如狼一样放着绿光的眼睛中就已经看到了兴奋与幸灾乐祸,而且很快就认定了坐在第一张床上的汉子就是5号房的牢头。这需要一种眼光。
因此,当开第一顿饭的时候,他就小心翼翼地把打给他的多半碗米饭和米饭上浇的几块咸萝卜块递给了那个汉子,卑微地说:“我刚进来,肚子里还有油水,这点东西,不成敬意,算是我孝敬你的!”其实,赖四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叫。
牢头“哼”了一声,没有言语,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半碗米饭。
吃了饭,牢头擦着嘴,问赖四犯啥事进来的?
赖四说:“人家说我犯偷税罪。”
牢头说:“能犯这样的罪,说明你做着大生意!”
赖四说:“小本生意,小本生意!”
牢头说:“你一进来,我看你就像个老板。这样吧,你也知道进这里头的规矩,先得让弟兄们给你‘挠挠痒’,不然的话你晚上就睡不踏实,也算是给弟兄们个见面礼。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5号房的“房客”们兴奋地点着头,鼓噪着摩拳擦掌地要给赖四“挠挠痒”。这是他们的盛大节日。
赖四知道牢头说的“挠痒”的意思,这是这里边的黑话,是让新来的人挨一顿当头棒—— 一顿老拳。他用乞求的眼光看看牢头,嗫嚅着说:“老大,你看我这瘦猴样的身子骨……”其实他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是别要了俺赖四的老命就中!只当是松松筋骨。
但是此时,奇迹发生了。
也许是那半碗米饭起了作用,只听牢头慢吞吞地说:“这样吧,看你瘦不拉叽的,身上也不会咋痒的,就不再让弟兄们给你挠痒了。可是这里头的规矩不能破,天王老子地王爷来了也得按咱这规矩办。你既然是老板,肯定有汽车,会坐车,让弟兄们开开眼儿,你给弟兄们坐把车看看。如何?”
赖四不知道这里边“坐车”的规矩,正在愣怔着,等急了的犯人们一拥而上,把赖四拖到房子的正中间,让他两腿并拢半蹲着,算是落了座;一个人在前边搂着腰,算是系上了安全带;让他两只手向上伸着,算是抓住了安全把手。随着一声“嘀嘀”声,车开了,旁边的人不时发出指令,车向左转时,他的身体就使劲往****;车向右转时,他的身体得往****,身体倾的角度不够大时,旁边的人会上来帮忙,有的人搬腿,有的人搬手,使劲把他往墙上摔,还说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他的腿蹲得直发麻,手也伸得受不了了,头上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的地方还被撞出了血。
牢头笑眯眯地问他,这可是“奔驰”车,坐这车可比坐你公司的那车舒服多了吧?
原来这种给众人带来欢乐的让人苦不堪言的体罚,就叫“坐汽车”。赖四算是又长了一次见识。
牢头见赖四真的摔得不成样子了,才下令停止了表演。赖四一头栽在地板上。那帮子看热闹的大声起着哄:快起来坐好,坐好,路还远着哩,前边是急转弯道,你******不要命啦!?
赖四在地板上哼哼着,心想:坐这半天“奔驰”,比当年上山担柴翻个八里坡都累,浑身酸疼酸疼的,汗水浸在青疙瘩上更是钻心地疼。他在心里说,******,前边的路再远,老子也不坐球这种“奔驰”了!
第二天,5号房里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大伙儿在一起说笑着,没有人注意赖四剃光的脑壳上被摔出的几个青疙瘩。在这种地方,这的确算不得什么,这里边就是这样的规矩。后来者或弱者是先来者和强者的玩物、猎物,被作弄、被欺负、被来一顿杀威棒是谁也逃不脱的惩罚。相比之下,赖四没有被大家伙“挠痒痒”,没有去坐比“奔驰”还要难十倍的、差不多要脱层皮的“雅马哈”摩托,还算幸运的了。
牢头对赖四昨天的表演似乎还比较满意。吃了饭,按照惯例,牢头让大伙儿轮流讲故事消磨时光。故事内容要求必须是酸的、荤的、黄的。
自然是牢头先讲,牢头拙嘴笨舌不善言辞,他讲得很简单。说他有一位朋友,常年做辣椒生意,一跑就是两三个月,这趟生意做完后回家去,路上受寒感冒了,到家后刚进门就打了个喷嚏,鼻涕流得老长,婆娘给他开句玩笑说,“你老家伙多没出息,两三月没那事儿,见老娘就急得从鼻子里蹿出来了。”
5号房的家伙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嚷着说:“这老板真是急得太狠了!”“这家伙真是太色了!”
下面大家嚷着该赖四讲了,经过了坐车的严峻考验,自觉已经融入了这个集体的赖四,清了清嗓子讲起了自己当年用一条母狗,捕杀多条公狗度过饥荒的故事。
他讲道:说的是“**********”最后一年,俺们村一开春就没有了粮食吃,村里把发过芽的红薯母都分吃了。这种东西像瓜瓤子,人们吃得拉不下屎,走不动路,还得下地干活,搞农业学大寨。这一年,我养了一条母狗,到它七八个月的时候,就已经长成了。当它对公狗特别感兴趣,常常去闻公狗的脖子屁股的时候,就说明它的性器官已经成熟了。公狗成熟的标志是会抬起后腿撒尿。为了套来公狗,我把那条母狗拴在院子里,让它叫唤,发情的母狗叫唤得很欢实。一叫唤,公狗就要来。我家的院门是两扇破门,我用一根拉车内胎做了橡皮筋,在门上拴着。只要是那些公狗拱开门一进来,橡皮筋就会自动把门关上了。我们兄弟几个就一齐上前,用杠子闷,用锄头砸,把进来的公狗打死煮熟吃肉。第一碗当然要端给俺娘吃,就这样,那一年,俺们兄弟几个把村里的公狗吃的差不多了,才度过了那年的饥荒。后来,俺家的母狗发情期过去了,不再叫唤了,我就学着母狗的叫声,你们不太注意,母狗的声音在发情期是急促而又凄厉的,和别的狗叫不一样。我叫的声音和母狗叫的声音差不多,也引来了几条公狗。
赖四的确有说书的天才,他把套狗的过程说得有声有色,他学母狗叫的声音几乎可以乱真,5号房的“房客们”听得津津有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这里边扑鼻的臭味。牢头听完,喊了声“四哥”说:“我看你出去能说书,能说鼓儿哼。”
赖四朗声大笑,说:“实不相瞒,你四哥就是说鼓儿哼出身!”
5号房的房客们齐声呐喊,要让赖四说段鼓儿哼,给大伙解解闷儿。
赖四说:“这里头没有鼓,没有铁剪板,咋球说哩?”
牢头说:“你就敲着床帮说吧,还拿捏个球哩!”
其实,赖四也正想表现表现自己,说:“兄弟们,不瞒你们说,我要说大戏,一本就能说两三月,想听公案有《包公传》,想听武戏有《岳家军》,想听文戏有《红楼梦》,想听热闹的有《水浒传》,不知道弟兄们想听啥?”
这时,开饭的哨声响了,房客们一哄而散。在这里边,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了。
进了看守所的赖四凭着他的乐观、幽默、精明和亲和力,几天之后,就成了5号房里的中心人物,连轻易不示弱的牢头也对他另眼相看。
赖四在这里边乐是乐,但他知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考虑最多的还是公司的事儿,这样一个大摊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公司还能支撑得住吗?
这天,他正要继续给大伙逗乐,一个警察打开5号房的门,让赖四出去,说有人看望他。到了接待室,他才知道是两个包工头来看他,闲聊了一阵儿后,他又回到了5号房。
牢头问道:“四哥,谁来看你哩?”
赖四为了炫耀,说:“俺那俩女人来看我哩!”
旁边的人直啧嘴,说:“还是四哥好福气。俺们进来大半年了,一个女人也没来看过。你才进来几天,就来俩女人看你,人比人气死人,快讲讲,四哥咋弄了俩女人?”
赖四说:“弟兄们,弄是弄了俩女人,可如今跟我过日子的,只有一个女人。就说说这一个女人吧。弟兄们,说句良心话,弄女人,还真得泼皮胆大不要脸。”
赖四没有讲当年和桂儿私奔的往事,也没有讲和韦娜的偷情,他东拼西凑地编造着下边的故事。
他讲道:俺这女人是附近村里的,和我们村也就二三里地。那时,俺这个女人也说得上排场,俺们村里一帮光棍汉想这个姑娘想得发疯,可是谁也没有胆子走近这个姑娘。有一回,这姑娘从俺们村过,远远地看她一扭一扭的,像风摆杨柳。我泼上胆子,跟我们村里几个光棍汉打赌。我说,前头那个姑娘过来的时候,我敢亲她一下嘴,你们信不信?几个光棍汉看我一身土布衣裳,脸上饿出了青眼窝,一副偷鸡贼的样子,说,就你那球样,你要是能亲这姑娘一嘴,俺们给你买一盒“白河桥”香烟。那时候,一盒白河桥烟也得七八分钱,不是一般人能吸得起的。我说,那中,咱们一言为定。他们说,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