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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马平川(1)

村上的柳

但凡熟悉的事物,很容易为我们忽视;但凡身边的事物,往往还未被我们珍惜。多年后,每每踏上这个村子的土地,我的嘴边总会涌出这样的语句——待我走出村子,读过些书本,增长几岁年龄后,我便渐渐地知道,这个生我养我的僻静村子并不孤单,它与一个个村子,像星星样撒落在冀中大地,构成平原独具的景致。

我坚信,在时间里,沿着村头那些柳树的足迹往上探寻,总能找到它与各种柳的汇合处。这样的感觉最初是由《诗经》的文字打开,以后便日渐清晰起来。我很是感念这部书,是它让我孤寂的心得以安稳,让我漂泊的思绪有了依靠。多年来,我一直在翻阅它,与它对语。我总能在阅读里看到祖先劳作的身影,倾听到他们交流的语言。我走近了他们,也渐渐地认清了自我。翻看历史的书页,我们都是有些来头的,会为此而自足自信。我首先想到了早于村子生存在这里的柳,多少年来,柳,始终忠诚地围绕着村子。我想沿着柳的走向逆行,感知从前我们共同的时光。

尽管处在冀中平原上,说来,以前我们这个村子也算的偏僻的。人们去八里外的镇子上,要七拐八转,还要绕过一条很宽的渠,这渠无水或者冬天还好,而一有水波漂荡,就得绕上更远的道了。最艰难的还是村上的路,这里处于永定河故道流域,据说从前是泄洪区,上游连年的泥沙夹带的河水冲淤,一年年将沙土都汇集在这里,层层叠叠,使这里原本多为淀塘水草的地势逐渐被垫高连片了。故而这里都是很窄很软的沙土路,步行得费些脚力,骑车时轮子又会让厚厚淤积的沙土纠缠不休地绊着不肯前行。也因于这些,幼年的我很少走出村子的。常常地,我总是沿着村子周围的柳树走下去,我喜欢久久地仰望着柳树的树尖发呆的状态。自然,对于一个抱有激越幻想的孩子,这其中也有着许多无奈的。我感觉村子几近孤岛,我无法知晓外面的世界,只能用不太真切的想象来作填充,外面的一切,对我来说很是充满魅力。更多的时候,我会抬起头,看那柳树树梢与蓝天白云交接处,树叶的碧绿与天空的湛蓝得到很好的交融,这该是给予一个孩子最好的引领想象的方式。一度里,我也是怨愤这些柳树的,我责问它们为什么要长在这样偏远的土地上,一如我的不太长远的脚步,在随处的小路上走着,悄然无声。

走出村子多年后,在岁月里,在经历中,我渐渐感觉了村庄的魅力。那天,我回家乡,看望至今还坚持生活于那片土地的父母。未进村子,远远地我就见到了忠守村口的几棵柳树。我赶紧停下车,在妻孩的疑虑中走了过去,我要在这里停留一会儿。此时,村子里是寂静的,我沿着柳树走下去,踩在松软泥土上的脚步发出窸窣的声音,这声音只有我与土地能够听到。还有的,就是我的心跳,它在撞击我的不泯情怀。在岁月的磨砺下,柳树终究是有些苍老了,有的树皮斑驳,有的树干出现了黑黢黢的大洞,就有鸟儿出入。然而,总有一些嫩枝吐绿,即使那看似树干干枯的树,也依然有几枝柳条绽出青翠的叶子。有叶萌生绿意,树便不朽。它们依然随春萌绿,随秋飘叶,它依然那样忠守着季节。

其实,让岁月洗淋着的又何止是柳树,自然还有我。我一步一步地走在树边,真的还能听到往日儿时的笑声吗?有,依稀是那淡化了的时日;无,则是逝去了便已不同的身影。

就是这样的村子,也有不安静的时候,有对于树木生长的扰乱。记得当年村上为迎合上边倡导的运动,便大砍乱罚树木,说是向林子要口粮。一时里一些人纷纷拿起了斧头,寒光闪闪地挥舞着砍向柳树的根部,久远的“坎坎伐檀”声已再不是悦耳的号子,惊扰的是人们多年的生活秩序与依赖,他们叹息着,望着柳树被剥开的部位木屑飞舞,留着血痕。庆幸的是,它的根脉没断,这就是不息的生命形式。村子也如它身边的柳感知着时世的变化,待消停些了,人们看到,它们在渠埂处,在小路边依旧存活着,便有了今天依然的柳树郁郁滴翠。

有泥土的地方就会有繁盛,就会有生生不息的人群。小村不寂寞,我们会在《诗经》里找到它的根脉,延传至今的柳依然生长在村边。在季节里,柳是翠绿的,应和着“有菀者柳”的柔媚;也如《古诗十九首》的柳郁郁在园中,又鲜活地应和着唐代贺知章的诗句,才见春光便“万条垂下绿丝绦”。自然,村子也是有故事的,它也如《诗经》里那采薇的女子,懂得抒发着缱绻情思。村子上若有个后生走出去,将要离开村子,寻找外面的世界,一准会牵动哪个女子的心弦,她会站在村头,久久地沉默与凝望,双手抚弄着柳枝,演绎着“杨柳依依”的一幕,表达着那份缠绵情意。自然,她最会记得柳该契合着“留”字的音节。

眼下,春光又应者时令如约来到,它遍布广袤大地,无声无息就浸染了一地春色。我的心早已回到村子,想去看看春天的柳,感受它装扮的村景。

冬天看柳

一个地方的代表性符号,除了建筑样式,人的声音、装束,如果再找一条的话,当是植被。

那次,是在冬天,我到紧邻北回归线的云南蒙自。一落脚,目光便被这南国风情迷乱,诸多树种、花的色彩缤纷、煦风暖阳,让我领教了什么是四季如春。在一泓潭水边,我还看见了几棵柳树,这唯一的能够在北方见到的树让我感觉那样亲近。带着“疑是一步到北国”的心情,赶紧凑上前,仔细打量起来。

待看后,感觉未免有些失落。许是从北方移来不久,或是这里的水土本不适宜它的生长,这几棵柳树,枝干枯黑,尤其叶子,一眼望去,稀疏发黄的样子。

北方的柳树却不这样的。即使该落叶了,北方的柳树也不做此种表现。深秋时节,各种树木落叶萧萧,柳树属于较晚落叶的那种,像是目送,又像是努力地试探下冬的寒意,此时,它的叶子倒是分外碧透了些,叶面发出油彩的光泽。只要近前观看,一片叶子就能让人驻足大半个时辰,你可以和它久久对语,丝丝凉意的微风拂动下,它依然摆动着,以自己的风姿,呈现出风的姿态。

冬天的柳树更是不该错过看的。待几场寒冷的风过后,柳叶才逐渐落光。谁道柳枝不妖娆,却看罡风正起时。几片委顿树下的叶子,依然保持着尖细的形状,不缩不缺,走在上面,泛起窸窣声。此时,它们在期待一场雪的来临,那时,它们会在这片洁白里掩进自身,零落成泥,呵护在树的根部。

曾几何时,我在冬天很是可怜它,视它为娇柔的生命。天色空濛,冰天锁国时,鸟儿都会敛迹。走进一棵柳树,看它竟还披挂着一层冰凌,原本细长的丝绦,像是要被这恼人的寒冷吞没了。好几次,我将信将疑地折断枝条,它发出了脆响,折断处枯黄得不见一点生机。这样做的又何止我,总有一些人,手过处,折断了它,似乎是忘记了它的存在,如围栏院墙的栅栏样,将枝条扔的到处都是。殊不知,这样做的结果换来的都是悔意或惊诧。他们会发现,来年春天,那折断处,看似枯黄的柳枝又萌出了新芽。

过去,我曾在地里看见过大葱在天寒地冻之后,依然早早萌绿的情景,可那毕竟是植物。树木纤细若柳树者,我却是还没有见过,谁能如它那样透彻地沐浴寒霜,又会平静地等待一个新的季节的来临?如果做个类比,我们很快会想到蚂蚁。这小小的精灵能搬动大于自己1700倍的物体,靠的是敢于负重的精神。柳树何尝不是,以细小的枝条抵御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自立于一片奇寒中,这样的创举,无疑打造了树中的一冠。我看到一位丹青妙手经常在冬天走到它的跟前,那样用心地描摹,勾勒,一片迷蒙下,唯有这棵树着上了暖色,有一幅画他命名为《冬的心》。

也难怪那几棵蒙自的柳树显得枯黄的样子。移植者本为好意,让它迁居在温暖的土地上,他一准只看到柳树娇柔的外表。熟不知内敛品质的事物都是不事张扬的,当我们贴近,再倾听时,便感觉一如这棵柳树,更像个哲学命题。

不要忽略冬天的柳树,在倾听和凝视中,它就充实了你的思想。

拧支柳笛听春天

在大平原上,站在任何的一处,当你的鼻子不再被风吹得通红时,你感觉四周有柔和的风拂过,它暖暖地抚着你的面颊,你的浓密的头发,你的按捺不住的衣摆,这时,无论你怎么走,你都宛若一位王子,端坐在季节的中央,这一切都在昭示,春天已款款到来了。

感知春天,可不能在城市里窝着,只是站在阳台上做着远远地眺望,那样的春天还不真切。你一定要走向田野,脚踩在才开冻很是松软的泥土上,这时的小草还没有出来呢,它在等待一场春雨的浇淋。再细看时,地里几片野菜跃跃欲试地已冒着尚有几分娇嫩的新芽。

对于春天的体味,每个人有着各自的方式。有的去爬山,待肌肤活动得热出汗时,将穿的厚厚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有人去踏青,约上三两个伙伴,沐浴着充足的阳光,谈天说地,不觉中就消受了春天的好时光。而冯骥才先生却有自己的方式,他总是早早地探到春天的脚步,早到“冬天犹存的天地里”,在他以为,只要“把冻红的鼻子伸进这寒冷的空气中”来闻,就能感觉春天要来了。读来真是让人有所启悟,在他,春天就要突出一个“早”字,得自己去探知,晚了,大家都是一通地喊着,那就不是你能够好好品味的春天了。

就我而言,春天一定少不了要掐上一支柳笛的。这么多年,从小至大,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里,我都会选个闲暇,找一处田野的路边做上支短笛吹上几声的。春天来的铺天盖地,无所不至,占有少了吧,觉得有些不足,蜻蜓点水一般;多了,又几近奢侈,全没了那份期待时的爱惜。我以为,春天最为精妙处,都在柳笛的吹响里了。

我的喜爱柳笛,总是有着小时候二叔的影子。那时,二叔是个车把式,春天时,放学后我好像总会在风中探测到他得位置一样,他是在村西,还是村东的,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找到他时,我会坐在他赶着的拉粪肥的马车上,一路地哼着平原上流行的小曲。路过大柳树时,他会站在车上,高高地去扯下一个柳条,那柳条叶子才长没长,柔柔的,摆动在他手上,他几拧之后,再把一端的外皮用指甲掐掉,把口按扁些,放在嘴里一吹,就有噜噜的声音响起了。这时,我觉得人们都在看着我,我也觉得大平原的寂静里,终于有了旋律出现。柳笛的嫩,笛声的柔,显得那样地和谐。接着,我就央求着,要二叔多给我做几支,二叔摸摸我的脑袋,说出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可别那么贪啊,这笛子一支足够,一支足够。我定定地看着他,以至于多少年后老觉得他的话挺耐人寻味的呢。

后来,一直很喜欢齐白石的那幅画《蛙声十里处山泉》,看那山涧的乱石中泻出一道清泉,几只蝌蚪在泉水中活泼地畅游,随水而动,顺溪而下,似乎让人听到了不尽的蛙声。真是富于韵味。在他看来,什么事,都要学会“留白”,太满了,就味道全无。艺术是这样,生活又何尝不是。

春风吹拂着脸庞,我感觉耳边隐隐听到了二叔拧出的柳笛的声音。

火炬树的美丽

世上大凡红色的,都显得娇贵,我想不起这是从哪得出的结论了。也有不多的例外,比如火炬树。

早晨走出去,忽然感觉秋真格的来了。太阳再也没有了夏日那样的尽情挥洒,行人不必再在路途上极力寻一处树荫的遮蔽了,你尽可以随处地走,随处地溜。满目是秋天的黄,有的早早褪去颜色,让人一叶知秋。这时,最艳的要数火炬树了。

我老觉得叫“火炬树”更像个学名,至于它的乳名已无从查找。它到不在乎这些。印象中平原上看到它是这些年来的事。即使见到,最初也把它当做臭椿树一样,行色匆匆的我们很难发觉它的独到。也难怪,它们长得确实从树干到叶子都太像了,这样的印象就显得表面。在经过“去伪存真”的过程后,才发现火炬树真的是颇具特色的。

在我的心目中,它应该属于娇贵的那种树木。其实不然。待叶子长出后不久,就有像蒲棒一样的火炬在枝杈间长出来了。它鲜红,又有些紫色,是那样的浓郁,让人看不透的那种,点缀在路边,娇艳而不矫情,委婉而不缠绵,可亲近而又不媚俗,始终保持着自足自立的姿态。再看它的生长环境,就不得不对它刮目相看了。它多长在沙地里,荒坡上,盐滩中,任意的一抔泥土就会保证它的生长。它枝干娇柔,也许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它不枝不蔓,树干光滑,算是做足了生存的文章。

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它也会在地下生成许多根系,无需人的栽植,无需浇水,只一两年时间,就有很多的根系在地里萌蘖,钻出地皮,探向着阳光,萌出几许绿色了。这样的不择泥土,不许不需栽植,往往属于草类,属于灌木,而火炬树就具备了这样的品质。

何止这些。一些叶子才见秋的影子,便早早地褪去了绿色,显出黯然的黄来。火炬树却不。在这秋天,它的叶子很快地就萌出耀眼的红来了,让一些在秋天心情萎靡的人感到秋天的炫目,努力地走近它,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镀染。以前,人们在秋天走进大山看枫叶,那种枫叶的红真的和火炬树比起来,就显得“稍逊风骚”了。其实,只有真正贴近它的人,才会懂得,火炬树无心在万树丛中争奇斗艳,它只想把持好自己的本色。无论什么人,在走近它时,只要静下心来,谛听它的语言,都会感到它是以一种朴实的姿态静默着。是哪位诗人写过这样的句子呢——保持好自己的品行,就是抒发的最闪光的词句。却是如此。

绿村庄

今年,感觉平原的冬天来得晚,来得软。记得我小时候,才临着节令,母亲就会抬眼望望天空,嘴里说念着熟络的农谚:立冬不起菜,冻了你莫怪。母亲上学读到高小,那时算是高学历了,她说话时将“别”字读成“莫”,是在努力地用些文词。

“解落三秋叶”的风,依然没有显出劲拔的脚力。时已立冬,四处望去,树林里高挂的早已变黄的树叶还崭亮着,迟迟不肯落下;向阳处,还有许多的树叶萌动着一年不肯落幕的绿。接连下了两场小雨,窸窸窣窣的,把田野从上到下就已濡湿,却只那么薄薄的一层,并不见树上有雨水滴下。村子里的人们也并不担心淋湿,不需雨具,尽可放开脚步走出院子,走向地头。冬的感觉不足,倒是秋意浓烈了几许,越发显出了层次。

我在家乡的村口走着,这里有依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母。他们所住的房前就是一小块自家的责任田,早几年,父亲栽上了几排杨树,而今已现出挺拔的姿态了。在家乡,最常见的就是杨树,它易活、爱长,枝干又光滑直挺,一直是家乡人的植树首选。随着我家的树林连接蔓延着的,就是村上人大片的林子了,前前后后,把村庄包裹了个严实。这些树木连片连块,阵阵微风过处,更显出了树林多年守着村子的那份静谧。在这寂静里,我久久静立着,感觉想象越发激越了。那些小虫,它们吱吱啾啾的鸣叫呢?它们一准早早掩身地下,做起了梦。小虫的梦一定是绿色的,它们在期待下一个盎然的季节。在这初冬的林间,我看到有望秋的叶子早落了一地,然而,由于天气的温和,叶子并不像以前那样,接着就铺满了。此时,树上树下都是叶子,落下的没落下的。落在地下的已静守在树根下,而后又积了一层,算是找到它的归宿。树上艳艳的黄叶,遇有微风便会摆动招展了。

我曾多次到别处看秋叶,而在家乡,驻足村头,我的心情便少了那份悠然,多了份倾听。我的成长,乡亲的终年劳作,时刻在眼前映现。

我的村子和树有着不解之缘。以前,我们这个村叫做“叶家行子”,一个很通俗的和树木相关的名字。这里原本是一户叶姓人家的树林,早先三两户人家看守林场,而后定居下来,随着人群的聚集,便是形成了散居的村落。平原上的村子多是这样所成,不用选择地势、地形,随便一个地方的栖居,不久就会成为一个村庄,以这种拓展方式沿袭了村庄的演进脉络。

村上人爱树,视树为依赖的根,由此可见一斑。如今遍铺的任其自生自灭的树叶,在我小时候,可是用来烧火做饭的稀罕物。那时,用柴禾烧火做饭是唯一的选择,没有其它的替代。一到秋天,勤快的人每天都会背个树条编织的大筐,手拿一把铁丝筢子,到沟边地头不停地搂着,将稀落的树叶和杂草烂柴装满筐里。村南有一大片腊树林子,每年秋后的集中搂树叶,俨然村上人的独有节日了。由于林间树木长势不同,再加上风吹雨积,树叶已是聚积着了。一大早,队长叫齐各家来到地头,在做好的一把阄里,每家抽上一个,算是一种公平。而后,搂叶的,装筐的,往家运的,各家都是一通的忙活。谁家去晚了,丢点差点就只能干着急,认吃亏了。这就是生活,就是身边实实在在的日子。

我们村子也经历了关于树林的变迁,走过一段弯路。我小时候,那时还是生产队,村子周围长满各式各样的树,榆树、桑树、槐树、柳树、腊干,有的已是古木参天。大大小小,把村子打扮得古朴自然。一到春天,花的红、叶的绿、鸟的叫,遮蔽了小村庄,让邻村人都好生艳羡。后来,上面来了道指令,要求村上把树砍了,挖了,说是向林子要口粮。一时间,村上人忍着苦楚,随队长喊着“战天斗地”的口号,高举着铁锨、斧头,不消几日就把全村的树木伐了个精光。然而,即使这样,那年月,村上人忙活一年,还是挣不上吃的。人们在付出惨痛代价后,渐渐醒悟,这原本就不是树木繁盛的罪过。人言,一叶知秋,没有树林的村子,一临秋天就早早地裸露了土地,人们在空旷中瑟缩地走过,感受着早早到来的寒意。

绿色总是那样招惹着村上人。这些年,各级都在提倡绿色,世代依树而居的村上人,便分外来了兴致,他们学会了说些“低碳、负离子、氧吧”之类的新名词,在村前村后、渠沟坎坡,就见缝插针种满了树。很快地,就现出这树木合抱、绿荫环绕的村庄了。谁从林边走过,只需听从三声两声鸡鸣犬吠的指引,驻足细瞧,便会觅条林中小径,轻轻地走过去,走向这隐匿林间的村庄,好探个新奇。

是谁说过呢:没有谁能逃离,成为不入风景的观赏者。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里人更懂得坚守,懂得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们的生活相伴相随,不舍不弃。他们热爱着绿,培育着绿。在这寂静的初冬,他们在静思,一个季节的来临,就意味着新的积蓄与期待。

一条水渠镀染了我的生活

幼时,一度里,我很希望村边有条河的。然而,它不是。它是一条渠,尽管属于一条很大的水渠,可毕竟是一条像河而不是河的渠。平原上河多,大大小小像血管样交叉纵横,加之天上的雨,地下的水,滋养着一方水土。

没有出过远门的我,幼时多少年里,都没见过像模像样的河流。每每读课文时,读到写河的句子,读到“澄澈、弯曲、浪花”这样的字眼,我内心的新奇就被想象填充着,我总在想,外面的河流有多宽,会流向哪里,那应该是很透澈的水。

邻家有个从二十里地的水乡东淀新嫁过来的婶婶,我特喜欢听她操一口味道很浓的水乡话语。她说“那儿”要说成“哈个”,说“干什么”要说成“干莫”,听来水灵灵的,有股小鱼味,很是有趣。见外确是好奇,她更是滔滔不绝了,告诉我,她们那地方喝水都是坐在船头,用瓢在船边舀上一下,就能喝到清凉的水了。她说得很平和,我听得很专注。然而,我生活的环境中毕竟没有这样的河流。

我家坐落在村子的最北边,有一条东西贯穿的水渠,就在我家房后,不过200米远。自我懂事时,它就在那里了,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名称,大人们也没有叫上来的。小伙伴相约时,我们会说,去大渠玩耍啊,就都明白的。以至以后的多少年,一听到别人说起“渠”字,我立马就会想到家乡那条水渠,好像大渠就是我身后这个渠的符号,改不了。

一年里,它大部分时间是干涸的,总是裸露着渠底。水渗下去后,留下了一层细细的沙土,偶尔有几个田螺的壳被晾晒在那里,一动不动,田螺早干死了。遇上水少时,也有不多的蝌蚪还没有变成蛤蟆就渴死在某个水洼里了。渠底长满了草,渠坡上零星地有几棵树,是那种平原最常见的大叶杨树,歪歪扭扭地斜在那里,多少年都是老样子,粗大的树干老是一副沧桑样子,沟沟坎坎地遍布树身。

夏天,一场雨后,从一些渠口,从土路上,就有夹裹着泥沙的水流进这里了,上面还漂浮着些木棍和草屑,很是浑浊。我们这帮村里孩子,在雨天却不会猫在屋里的,好像雨声就是命令,我们卷起裤腿跑出去,准有不少的孩子从院前的小路上躺着水,走向渠口了。伴着哗哗的声响,渠里就有了我们的戏水声、吵闹声。这雨水真是神奇,在流淌的水中,竟然有游动的小鱼,我们终究不知道它们从哪来的。大人们就说,是雨水带来了。按照他们的说法,鱼该是从天上随着雨水降落的。也有大人说,只要下雨,地上草窠树墩里的鱼籽就会复活的。真的假的,我们一直弄不明白,倒是听得格外有趣。

雨后的晴天,水渠的深处就有积存的水洼。待阳光照上一中午,水就温和了许多。我们会相约脱掉裤衩,光溜溜地跳进去,只一会,这不多的水就翻起泥沙,现出黄色的浑浊来了。我们可不管这么多,尽情地扑打着,一会沉下水去,一会试着把腿离开水底,努力地揉揉胳膊,搓搓腿,再和大点的孩子学些狗刨之类游泳的姿势。多年以后,我都分不清洗澡和游泳有什么区别,这也难怪,我们乡下人本来就认为它们是相同的。那时各家孩子多,大人们看管各自的孩子,怕游泳有什么闪失,并不是用眼瞅着,用腿跟着,而是有独到的检查办法。孩子回家时,大人们会在他的胳膊上用指甲划上一道,只要显出白印来,一准是不听话偷着去渠里洗澡了。调皮的孩子屁股上肯定会挨上两巴掌。可是,疼痛过后,水的诱惑还是让我们这些找各种借口跑向大渠。慢慢地,待喝了几次泥汤后,个个就都学会游泳了。

我学游泳时,也没少呛水。黄稠的泥汤灌进嘴里,鼻子里,直把人噎个饱,脑门呛得生疼。也闹过个险的。那次,我们在水里打水仗,邻家一个大几岁的冲上来就把我按进水中,我丝毫没有防备,立时就被呛着,很快肚中就灌足了水。我感觉真的就要完了,眼里一片漆黑。似乎要放开求救的手,我的意志完全崩溃,一切都无从考虑了。好在他这时松开了手。我已是一脸的惊恐。我在想,有时生死之间相隔原本并不遥远。

每年夏天,在这个水渠里,都是我们的笑声最多的时候。有时我想,对于我们这样的孩子,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其他季节,我们几乎天天要走向这里,打猪草,挖地梨,吹柳笛,总有着玩的内容。而一切,都是就地取材。实在没有玩耍的,在冬天,刺骨的寒风直从袖口、裤腿钻进。我们只有靠活动来抵御它。就凑在一起,分成两方,拾起并不太硬的土坷垃,使劲地开向对方阵地,互相打击,烟尘四起,喊声震天,直到一方败下阵来。这样,只一会儿,就是一身热汗。我们没有了冷的感觉。

待大几岁,随着书本读的多了,我更愿意沿着渠埂走着,生发些漫无边际地想象。尤其在冬天,较少人迹时,一片平静寂寥的土地上,我甚至想象地里深藏睡眠的菜芽的娇嫩,想象不再发出叫声的小虫一定在蜷缩着身子,它们忙碌了一阵后,是该休整下了。它们可睡得香甜?我能想到这样的寂寥萧索下,广袤的平原正经历一场萌动,在满怀憧憬期待一个春天的来临,好以焕然一新的面貌展现。

这时,我开始独自沿着渠埂行走,往东边一直走下去。我一直不知道大渠的尽头在哪里,离我脚下土地有多远,我相信它总有一个尽头的,无论是与一条河流交汇,还是慢慢地消失在原野。这样的行走我进行过无数次。我总是边走,边遥望着东边的天际,蓝天下,几朵白云点缀其间,越发衬托出天空的澄澈。一棵棵杨树被我抚摸过,一垄垄庄稼被我丈量。我甚至想到如果在高空俯视,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的姿势,看着太阳下自己的身影,这是多么忠实地伴随。由于渠埂的起伏,我的身影一会短了,一会又在拉长。然而,我走出很远,走得两腿发酸,终于没有看到渠的尽头。

每个人都有一个特定的生活环境,它是紧紧贴着自己的,也会镀印出独有的脚步,我们无从取舍,也无须取舍。更无须判断环境的优劣,不管怎样,它都会如此忠实地伴随着我们的长大。这已足够。这,就是给予每个人的记忆。犹如一棵树,在年轮里,有风有雨,有四季,有空气和阳光,而唯有这些,对于每个人才是最为公平的。

最近的这次回家,是在夏季,才下过一场雨。回家和父母聊了一会后,我带着儿子走向房后的大渠。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了,每次回家我都会到这里走走。远处传来了一阵蛤蟆“呱呱”的叫声,我带着儿子奔过去。渠里有一个大水洼,汇聚了一汪浑浊的水,有几只蛤蟆伏在草丛在叫着。我赶紧放轻了脚步。有一只在努力地产卵,尾部每次的翘起,就有一团黑籽排出,很快地黑籽便散到水中。我知道这次蛤蟆正在孕育着生命,在抢抓时机孕育后代。儿子看着那里,指点着,无言中脸上露出新奇的笑容。我和他的感觉大概有所不同。我定定地站在那里,似乎几声蛙鸣就把我拉向了儿时,那时我也有过这样的观望的。离开村子多年,我一直在外面进行人生的行走,而今,我回到村子,也注定是匆匆过客的。几声很是悠远的蛙声,让我一会回到遥远的熟悉,一会拉到陌生的现实。

幼时的经历,是一块白布,任你画着,它不会因谁的需求而更改。现在想来,它换来的是许多的充实和快乐。自然也有细致入微的磨砺,在那时是由一分一秒来消磨的。这道水渠,而今渠埂上的土经常被人取走,它显得凹凸不平。可它毕竟还有遗存,还真切地存在。假使它真的不在了呢,于我,它究竟是什么?它该是一段走不到教材的往事。而在我,却是一生的记忆。一切,都缘于它曾经走进了我的生活,并长久地伴随过我。

那水,那山,那三关

陌生不止因为遥远,或许它就在脚下。

——题记

“四月里,梨花香,镇守三关杨六郎……”

冀中大平原,空旷的田野上,从哪里飘来一个娃子稚嫩的唱腔?他在那熟悉的旋律里重复着这首歌谣《小放牛》。

一直感觉,这歌谣在我们唱和中那样遥远、渺茫,里边的鲁班爷、张果老、柴王爷,高踞在我们的想象里,高得岿然不移。

歌谣里的所唱,在我以为,最引人入胜的当数杨六郎镇守三关的故事了。杨六郎就是那类神话了的人。

有谁给它打个问号,这是哪个年代萌生的歌谣,它与我们的生活有何关联,因何带着悠远的奇丽想象一路走来?

我自小就听过这首歌谣,渐渐地,接触到许多杨家将的演义与故事,知道了雄险迂回的边关,知道了杨六郎、佘太君、穆桂英、八姐九妹等一个个鲜活人物。那时是在收音机边,每次听到,我会静立那里,久久对望着它。在这对望中,它为一个年少的孩子展开的意境和故事如此深远美妙,每每听到大人讲杨家将的故事,我幼小的心灵就展开想象的翅膀,于迷离之中任意地飞翔着。以至于长大后,那山那水那故事陌生依然,遥远依然。

历史与现实在我的记忆里交织着,而我更愿意把这些颇具成长性的演义当作实事来读。

便是后来看了几出戏,知道了杨家将,知道了佘太君百岁挂帅、知道了穆桂英大破天门,知道了四郎探母这些故事,更为故事内外的点滴吸引着。百岁老妇人能够挂帅征战,即使今天也是不可思议的事;一名53岁的巾帼领兵打仗,自然也加入了很多传奇的内容;而边关之上,四郎执意探望母亲的誓言更是亲情爱情纠结时的美丽火花。我深知,这一连串故事,在人们的记忆和愿望里已披挂了许多的神秘色彩,拉开了与现实的距离,以艺术的形式迷离着缭绕着我们的新奇。

歌里的边关之地由于年代久远早已弥散了烽火硝烟,字里行间渗透的是迷离的故事,一直以来时空概念都被那根想象的神经抻着。此时,这种口头延传的歌谣便成了我们打开昔日真实的一枚图标。

时光无所不至地漫漶着一切,消弭着一切,真的需要我们剥离与辨析。多年后,我渐渐明晓,这些故事很多就生发在我生活的这带土地上。威名久远的三关即瓦桥关、益津关、淤口关,就在这东西绵延100多里的一线上,于历史渐渐湮没的尘埃中若隐若现。

这片土地就在我身边,我就出生在三关脚下。此刻,我站在三关之地,看田野农人三三两两隐没其中,专心于躬耕里,几分悠然,洒下汗水又打捞一份收成。这是一片长期被忽略土地,它一如农人那样保持与生俱来的沉默,千年百年,保持着那份坚守。它就在冀中平原上,自然如今已没有了山的踪迹,远不是戏曲里那样的重山峻岭那样奇幻幽深。如果看到大山,往西需要200公里,那是燕下都倚恃的苍茫太行山;往北也需要200多公里,那时巍峨耸立的古燕山。平原的土地一片平坦,铺展在那里,延伸向四方。

小时候,每逢节假日,我都要随父亲去住离我家三公里远的信安镇的姥家和姑姑家。我坐在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斜挎的花筐里,露出一个头,一路好奇地向四下望着。大平原的田野生长着玉米、大豆、棉花,现出层层叠底的绿,也阻滞了我的视线。待到去姑姑家时,父亲就会说,咱们去北城,我自然地就知道是去姑家了。这样的话起初我是不在意的。长大几岁后,逐渐地看着父亲骑着车子往镇子的南边去,就禁不住发问了,明明姑姑家在镇子的最南面,为什么不叫南城而叫作北城呢?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对这样的问题当然没有答案,他只会淡淡地说,小孩子,尽乱问,人家早先叫北城,自然就这么传下来了啊。

我这样的“乱问”,解答无疑还是由我自己以后在做的。

后来,我知道信安确有着古老的历史。信安镇始建于西汉初年,唐朝置淤口关,北宋设军,元朝建镇。明清两代,当地满汉杂居,商贾如流。人们把周边的几个镇子编成民谚说:“金石沟,银胜芳,铁打的左各庄,赶不上信安一后晌(晚上)。”足见往日的繁华。当然,这繁华与我对于“北城”的疑问丝毫没有消解的。

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位老人讲的一个传说故事,这个谜底算是揭开一角。闹义和团那年月,冀中一带是非常活跃的地界。多年的被外虏欺压,促使很多人参加了义和团。他们练刀练棍,又幻想有一种神力符身,遇到外侮就能刀枪不入。这是多少年中原骨血浸淫的结果。而在洋人的枪炮面前乱了寸脚,他们就把那迷蒙的幻境当作了现实。说是有一天,洋人侵入这带地区,义和团员且战且退就到了信安镇南侧的六郎城一带。这时六郎城一带雾气弥漫,隐隐地就现出了当年杨六郎演兵的迷魂阵来,若隐若现,终于让洋人陷入其中找不到北了,他们左冲右突就是走不出这个地方。义和团员冲进去,喊声锣鼓声响成一片,他们用手中的铁锨棍棒把洋人打得哭爹叫娘,仓皇逃窜,死伤大半。

这是一个不太远的传说,发生的事只在百年前。这样的传说在信安很有土壤,自然有它培育的根基。不屈外侮的百姓,胸怀报国杀敌之志,幻想有一种外来的神奇力量存在,他们很快地就想到了当年在这里驻扎多年,屯兵蓄力,与辽兵抗衡,维护民族尊严无所畏惧的杨家将来。二者是那样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揭开这个故事背后,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体现的那种心意,而传说则是附着的外壳了。

这个传说也让我知道了那个“北城”的来历,北城是指当年的六郎城北部一带。

这与大宋王朝有关。宋朝从赵匡胤960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算起,至1279年南宋灭亡,现在算来已是千年。时光倒退一千年,这里正是辽国虎视耽耽试图踢破这道屏障南下的边关。其间的大大小小200次战争让边关战火几乎没有停息之日。就是在这不停息里,一个跌荡之中的宋朝竟能延续300余年,让人感觉确是个奇迹。而北城的来历就因由那些战争。

六郎城就在信安镇子西南2公里的一带地方。而今,踏在这片土地已然没有些许迹象,那些墙砖早已化作了泥土,回归了自然。由于它是一处宋朝的军事设施,深墙大院,加之完备复杂的御敌工事,文字记载寥寥。在宋辽对峙的那些年,较少居民的踪影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自然就多了猜测和幻想。遥遥上千年,那种排兵布镇,决不后退的岿然义气已经浸染在人们的骨血里,世代延传。舞台上的杨六郎只是民间的艺术加工,这样的加工无疑让即使时代生长在这里的人们也平添着几份不自信。这个人物真实的活动空间就在信安所属的三关一带,古镇见证了这位军人将领曾怎样披星戴月、执戈挥鞭的长年把守。宋《元丰九域志》里说:宋将杨延昭兴师筑寨,把守淤口关。信安六寨,就在附近。这样的记录写的清清楚楚。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信安人说北城时,总是遥望着西南方向。

至于六郎城怎样的结构,由于是军事设施,自认是神秘莫测,较少有史料记载,但它的存在是无庸置疑的,有残存的砖墙为证。早年间,人们下地干活,要在满地的砖瓦碎片上耕种。而这样的砖瓦毕竟经不住一千年的阳光曝晒、风雨剥蚀。回归的,最终还是泥土。近年,这一带有了重大考古发现。北宋名将杨延昭曾在这里驻守十几年。在与辽军周旋之中,修筑了一条地下战道。该战道西至雄县城,与霸州的益津关、信安的淤口关相连接,长达70余华里,堪称“地下长城”。《雄县新志》、《霸州志》中记载,“引马洞(即战道)是杨延昭主持修建,从州城(霸州)中一直通到雄州”。我们踩在一个田埂上,脚下的土松软而有力,那样的无声无息。元朝时民国26年县长许以粟敬书。碑文:文信国公天祥字文山,吉州人,以进士累官至丞相。元师入寇于五坡岭之役,被执北行,夜次信安镇,达旦不寐,题词馆壁。抄录好友邓剡《调寄南楼令》,“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懊恨西风吹世换,又吹我、落天涯。寂寞古豪华。乌衣又日斜。说兴亡、燕入谁家。只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小时候看戏曲《穆桂英大战洪州》、《穆柯寨》、《四郎探母》,知道了很多北国故事。知道了水路迢迢,知道了层峦叠嶂。戏剧里,历史中的真人与民间口头的多年演义,把个宋朝的边关北国更是弄的高深莫测。宋朝是个多战争的朝代,据记载,两宋319年之中可谓战事频仍。南到大理,北到蒙古,四面战火连绵。本不好战的一个宋朝长久地被托在了战场上,只得以守为攻,好生不得安定。辽国自恃兵强马壮,不断向南侵扰,突破燕山后就是一马平川的这个平原地带了。

在今天看来,人口繁盛、经济繁荣、沃野千里的大平原怎么也不好和偏远、荒凉的边塞划上等号的。而在那个时代这一切却是那么自然而然。只要翻开历史的册页,就可知道朝代的脉络。尽管北京一带一直是匈奴、鲜卑人的活跃地区,但他们始终生活在大草原上,马上驰骋游牧迁徙。即使元定都北京也只是表明元朝军事实力的南移。而真正作为政治中心的存在当始于明成祖定都北京以后。随着不断的建设,其周边便才逐渐显出了京畿意味。而后是人口大批向这里移民,开荒,躬耕,一个个自然村落多是由此而来。至于宋代,由于都城在中原地区的汴京,这里无疑还是一片黄草萋萋、人烟稀少的。每每阅读《水浒传》,我都要调整视角,作者描写的政治权利中心,都是沿着这个中心指向的。且不说朝廷上的人物,就是宋江招安、林冲苟全、李逵怒向,无不把视线伸向了中原汴京。据《东京梦华录》记载,汴梁城“东华门外,市井最盛,……凡饮食、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经济的繁荣又总是具有文化感召力的。据记载,北宋都城汴京在当时已经是人口超百万的大型城市,另外乡村小镇也逐渐发展起来。在这些城镇里,商业繁荣,市肆极为发达,显示着经济文化的优越。在这样的视点看到的边关之地,可以想见是多么的偏远,才有了林冲发配野猪林的凄苦,宋公明夜过益津关感觉穷山恶水的苍凉。加之属于两国军事的对峙带,便有了几分神秘成分。而后,在这片土地上出现大量想象力极强的演绎便是顺理成章了。

三关则位于辽兵南突的前沿,是京南的大片开阔地带。没有山势据守的这带平原当时却有着几大天然屏障。一是水势:此地处于九河下梢,西山倾下的水流在这里形成了许多河流湖泊,“因陂泽之地,潴水为塞”,壅塞九河中徐、鲍、沙、唐等河流,形成众多水泊,河泊相连,赫然构成一条南北防线。二是树势。这里长期地处边塞,长年拉锯战使这里人烟稀少,杂草丛生,树木繁多,高高低低,错落斑驳,让人来后入坠云里雾里。这样的地带自然是不可退却的一线。三是草势。长年处于硝烟缭绕中,这里少有人烟。便滋养了繁盛的杂草,任意地蔓延着,几度春秋里,萌生后又枯萎,自随日月轮回。陪伴的是穿行的野兔踢踏,天上的野鸟啾啾。再有就是往南不远方圆百里的湖泊东淀。这曾有过的一片浩瀚之水,独具的环境自然在多年后更容易衍生传说和故事。

而论及历史和文化,要从宋朝说起。那时,宋王朝凭借这片水域做天然屏障,来维持着北部边境的安全,防止辽人的南侵,“使缘边诸水所聚,因以限辽”。这一代地势忒低,海拔多则四五米,少的甚至低于海平面。由于雨季集中,每到夏季,西山诸流之水夹带泥沙左冲右突,汹涌而至,聚集在这里。走在这里,处处是河汊、走走都是洼,水域较大的是浩淼的东淀和文安洼。可以想见这一带该是多么的辽阔。河流中,就有白沟河、琉璃河、瓦河、唐河、沙河等多条河流神奇地汇入这片淀中。便是明朝以后移来的村子都被叫作渔津洼、褚河港、堤角、临津等,无不和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005年,宋统治者为求偏安,与辽签订的“澶渊之盟”便以淀边的白沟河为界,人们干脆叫它“界河”。一些文人后来涉足这里,抒发了不少饱蘸苍凉的感慨。而今,这天界河就在我曾经工作过的那座霸州小城的北端,据老人们说五十年前还能发现一些旧迹。

沿着动东淀的边缘,就有宋朝御辽名将杨六郎(杨延昭)镇守三关中的瓦桥关和益津关的两关。而今,当年的烽火硝烟早已随云飘散,只留下几段古栈道,埋在地下,述说着那时的血雨腥风。

三关是哪?由于宋辽长期的军事对峙,战火连连,加之后来传说的滋养和戏曲的演绎,以致人们坚信边关自然是个遥远而山峦起伏的地区。殊不知边关就是这冀中地区的一带屏障。就我所知的三关有几个版本,有的认为在山路崎岖的山西境内,那里的地形更符合戏曲和评书的故事背景。过去人们喜欢用“三”去作排列,“三”又表示多数,自然受人青睐。慢慢地,我知道山西的三关是个别人的附会,只是把几个称为关口的名字列在一起,和杨六郎镇守的三关不能生发出任何联系的。

即使冀中的三关,也有瓦桥关、益津关、淤口关与瓦桥关、益津关、高阳关两种说法。一时里,我开始了困惑。就连央视前来采访制作专题片,也是如匆匆过客一样,把几种说法照实播出,终究没有做个考察辨析。要弄清白,就要我们明确一个前提,就是我们说的三关所指是杨六郎镇守三关。

传说归传说,想当然是想当然。我们还是翻开历史的页码。儿皇帝石敬瑭,为了登上皇帝的宝座,将“幽云十六州”作为答谢礼物割让个契丹,这就包括了京南的大片开阔地带。五代时期,周世宗柴荣大举北伐,收复了这带地区。正当北伐节节胜利之时,周世宗突然发病,不得已而班师,不久便抱憾去世,致使一腔志向功败垂成。北宋建立,国力不强军力更是弱得很,几次“北伐”、“御驾亲征”,均以损兵折将告终,基本是寸土未得。所以,落得个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僵持在这个地区,“三关”这一带成了宋、辽“国境线”。宋仅只能采取守势,瓦桥等三关便成为北宋的边防要地,这“三关”位于界河南岸。地处平原地带,无险可守,于是集结数十万重兵“把守三关”。杨延昭正是宋初镇守益津关、瓦桥关、淤口关一带的名将。杨六郎的抗辽征战活动几乎全是在“三关”一带进行。这里,我们也就知道了信安人为什么把镇南的地方叫作北城,历史遗迹的散灭终究需要时间的。

杨六郎实在是北国的一个心病。他作战骁勇,所战多胜,另辽国胆寒。《杨延昭传》载,“在边二十余年,契丹惮之,目为杨六郎”。“杨六郎”是契丹人因惧怕而给杨延昭起的绰号,并不是在家排行老六,而是认为他如天上的六郎星宿下凡的恐惧称谓。

为何又出来个高阳关呢?景德二年(1005)正月,杨六郎“改任保州知州兼缘边都巡检使”,后“升领(保州)防御使,后又改任高阳关(今高阳东)副都部署,加如京使。”,连任九年。大中祥符七年(1014)正月初七,在高阳关任所去世,终年57岁。所以说,所谓高阳关其实是杨六郎的军事机关。再看地形,三关之地的信安、霸州、雄州均相隔50里,排在一条线上,不会弯向很远的西南,再落个关口的。那么为什么又有把高阳关列作三关的说法存在呢?大概有人认为高阳关离这里不太远,而位于信安的淤口关现今只是一个镇子,让一些人忽略了它在历史上的存在价值。史载,“三关”其实是高阳关路(高阳关治所在今河北高阳县东)的前哨,那么所谓的高阳关其实是个管理机构,而不是真正的关口。

关于三关,《辞海》也有明确记载:益津关、瓦桥关、淤口关。在今河北雄县、霸县一带。时间能剥蚀一切,使许多事情变得迷雾蒙蒙,多么需要我们的校勘。

在紧临的军营六郎城北侧,就是杨六郎镇守三关的最东关口——淤口关。

以前读《水浒传》,在第八十五回《宋公明夜度益津关,吴学究智取文安县》,就专门写到这一带,只是把它作小说来读的。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俺这里紧靠霸州,有两个隘口:一个唤做益津关,两边都是险峻高山,中间只一条驿路;一个是文安县,两面都是恶山,过的关口,便是县治。这两座去处,是霸州两扇大门。”看到这里便颇为不解,明明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在施耐庵的眼里却成了崇山峻岭的险恶之地,八成是他主观猜测,凭想当然编织的。以后慢慢翻阅了一些书页,才觉得生活在元末明初他所描写的这里,绝不是全是臆造,倒是颇有几分神似在的。而后我在这方圆的一些行走,细细推来,也在不断验证着这些印记。

淤口关所在地信安镇东两公里,有个村子叫作尹华山。我小的时候,路过那里时,就会看到一个很大的土岗子。大人们说,这里是个风道口。每到秋冬时节,北风肆虐时,这里常是沙土飞扬,沟坎处、渠埂边都会积起很厚的细沙,远远望去就像沙漠一样,那厚积的土有着颇具变化的沙浪。路上,如果车辆走过,轮子会陷进很深,就像有闸皮发生制动一般,总要卖把子力气的,大冷天走出这里后,往往在棉衣里也免不了一身热汗的。沙土也有它的独到用处,四邻八村的,谁家生孩子,就到这里挖几呆子细沙土弄回家,在锅里炒热后再凉凉,给孩子做土裤子用。即使孩子撒尿后,也不会被腌渍发炎。很得人们喜欢。后来,人们盖房取土,年年大车小辆的去垫房台,这个大土岗子终于消失了。

如果以霸州今天的地形,推想霸州的历史地貌,就容易忽略元明清三代河流对霸州的重要影响。查阅丰富翔实的明清史料,让我们得以见到霸州一段历史时期的大致轮廓。在明代至清代中期以前,霸州确实多山——自然这里的山都是土山。较大的有三座山:莫金山、雁头山、南山。

明代嘉靖《霸州志》记载:莫金山:在州城南十八里,今仅存土坡。雁头山:在州城东南二十五里,多鸿雁栖集,故名。南山:在州东七十里,乔松翠竹,周匝十数里,内有亭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山在减小、消失。到清代光绪年间,《光绪顺天府志·山川志》记载:“霸州:无山,旧有南山、台山、莫金山、雁头山。”至民国二十三年的《霸县新志》中,对莫金山、雁头山、南山的记载,只是以“今存土坡、以地势高故谓之山云。今废”等不无猜测和怀疑的口吻来叙述了。

时间真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切都会消磨掉。在这里行走,田野上的那些由泥土烧制建造的城垛、门楼早已磨蚀后,复归于泥土;即使漫无边际的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坚如磐石令我们仰望的山也夷为平地。由于历史凭借的匮乏,我们的记忆显得苍白,即便走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我们还会在时光陆离离把所思指向遥远。

然而,真是就一无所有了吗?好在有我们的思考,有我们不息的寻觅,有许多祖先口头和书本的沿传,让我们不断探寻我们的以往。这些,是需要我们的不懈付出的。

从辛章到刘街

辛章和刘街是平原上两个不大的镇子,相距百八十里。不太远,这是现在以车子衡量;也不算近,如果用脚力丈量。原本它们之间没有特殊联系的,像平原上的任何一个镇子与另一个镇子一样,都在各自的位置,以一方水土,养活着一方人,其它的,没有什么不同。一些外地人行色匆匆地从镇子走过,被叫作路人。就这么简单。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个让我们追寻他足迹的人丈量过,就有了不同。

这一切,都缘于从这里出道的京剧名家李桂春,他在一个地方长大,到另一个地方学艺,从此走向了一个新的起点。他走过的路,让两个镇子生发了某种联系。

李桂春是个辛章村再普通不过的孩子。家里穷,缺吃少穿,冬天钻桶的破棉袄透着刺骨的寒风,夏天只穿件旧短裤,算是节省了衣料。如果这时候和他谈点立志什么的,八成他只会说最大的志向就是能吃上饱饭,仅此而已。一个饱受饥饿的人,脑子里很难展开亮丽图景的。那时能替父亲做点事,他是最踏实的。13岁之前他已做了两件事:一是为了生计,跟父亲给船商撑篙拉纤,当小船工,挣得一点零用,作为家里的补贴。即使这样,父亲还是劳累过度,早早离去。再者是11岁时,还是为了生计,他只得替一个开豆腐房的人家去四邻八村推车卖豆腐,每天两次的叫卖。叫卖声和唱戏本不会有什么联系,这是人们都知道的道理。事情有时就不是这样,有时它就能出现联系。那时,小桂春大概仅是为了多卖几个钱,或者是为了卖完豆腐好回家去玩,他毕竟是个孩子,人们只知道他喊得格外卖力气,嗓子忒高,这每天的身影和声音,倒成了四邻八村的一景。

直到一天,刘街的“永胜和”梆子班班主来辛章招生,自然地,李桂春就进入了他的视线。这样,算是卖豆腐和唱戏发生了点联系。其实,这只是个开端,不能成为必然的推导。辛章到刘街小桂春是走着去的。后来,我专门驾车沿着这个路线走过,我老觉得这路走得好长。在这带的路上,生有两种常见的植物,蒺藜苟子和苍耳子,都带着刺,爱扎人。桂春踩上不少,而裤腿上也粘上许多。有时他蹲下来,去掉,努力地仍到很远的地方,好像他扔出的是砖头,是瓦片。他走的腿酸了,却不会喊出来,尽管嗓子可以喊得很远。他只会压在心底,他就是他。他知道,自己的嗓子将是用来发出长腔的,而不是发泄痛苦的。一路上乡村的风景也还不错,天上的云彩飘动着,河边的水在微风下绽开圈圈涟漪。他没顾得看,他只在意眼前,在意做好自己将要做的事。这就足够。

这样的行走,让小桂春由买豆腐的孩子完成了向艺人的心理转变。他走了一天,到晚,他到达了那里。

这样的行程太过遥远,他到“永胜和”后,再见到母亲时,已是八个春秋之后的事了。在这里他学会了杠腰、下腰、甩腰、开始各种筋斗法,学会了唱腔,更学会了如何走出去。很快的,他就走向了天津,走向了上海。相比辛章到刘街的路,他无疑走得很是顺畅。

多年后,无比推崇李桂春表演技艺的戏曲名家小王桂卿,没舍得使用华丽的辞藻,他评价李桂春的戏,只用了六个字:唱得狠,唱得准。这评价在戏曲界无疑来的中肯,至高。我们从李桂春当年走过的路便能感受的来。

多年后,我出生时,李桂春先生已去世,就是说,我们没有在共同的空间呼吸过。如果把辛章和刘街划条线,我家乡的村子正好在这个线的中间。这是我特意查了下地图,从上边量来的。当然,这样的关联实在是我的牵强,一切是缘于李桂春先生。那天,看完地图后,我专门回了次老家,我站在村前的小路上注视了很久。向东望去,是辛章,我遥看着远方,广袤的田地里,一切都显得很小,腾空的小鸟渐渐地只显出个个翻动的点。向西望去,就是刘街的方向了。因了当年有个戏班,我的耳际总在努力地寻找,试图听到那种缭绕不绝的声音。

春在平原铺开

一度里,每次翻阅《牡丹亭》,读到“游园惊梦”一节,就感觉那“摇漾春如线”的景色真美。慢慢地,终于明白,这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游园里的景色无疑是精致的。几株垂柳,在一泓春水上,才萌绿的嫩芽粒粒包盈盈地点缀枝头,像条条丝线坠下,令人迷离。

借取其意,吴冠中先生几次画过《春如线》。他的画中的春色是以线条形式展现的,叫人先就想到“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柳,丝丝缕缕之中就构成了春意的斑斓墨染。在他笔下,点、线、面成了最生动的舞者,或婀娜跳跃,或轻浅飘逸,或星点洒脱。画作充满韵律的动感美,饱含意境的深远。先生画作属于唯美的,画面规整,那墨黑色的一定是柳枝在摇曳,而那氤氲之中粉色的、黄色的,是开在其中的花,显露出无序中的有序春意。

每到春季,走出去时,就会感觉,这样的画中春色,美是美了,可惜都在园中。

大平原的春色却无需这样精细打磨的。节令一到,轻柔的风就如脚底抹上了油,滑溜溜地无遮无拦地就跑遍了整个平原;阳光也如千万匹小马驹,撒着欢在原野上恣肆地奔腾。这时,你一定要走到窗外,抬望眼,就有一地阳光铺开了。

在我,总以为春的脚步是轻柔的,轻得让你寻不到它的踪迹。它是自阳光开始的,先是感觉了日渐温暖的阳光,接着便是地温的回升,继之地就形成了整个大地景色的次第渲染。

我们几个也曾在春意才来时,驱车迎着春阳往南行,就是想看看春天的脚步,找找属于它的那条线。这样的期待无疑是徒劳的,平原上春的脚步总是那样匆匆,那样恣肆铺展。那次,依然春寒料峭时节,我们走进西南200里的保定,在被誉为全国十大名园之一的古莲花池,突兀地就见到了寂寥中悄然开放的三朵两朵迎春花,它们灿黄,绽在尚显枯干的枝条间,立时地就让人眼睛大亮了。即使依然伴随着几分清凉,可给予人的总是不会质疑的期冀。再看柳枝,也有了些许细小的叶芽。浸染的还是满枝的绿,它们吸足了春光,汲取了又从地里水分,满枝青翠。看到这些,我很是艳羡这里春光伴随下的春色,不时发出赞叹声。

朋友走到跟前,轻笑着告诉我,其实,这样的景色也属误入了。今年天气温暖,这几株迎春花像是吸足了阳光,提前开放。不过,它们就怕遇到风寒,它们会被冻死的。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情况呢。看来,围墙里的景色总不是自然的。

春色是无声无息的,也是无踪无影的,它以温度提升的方式来到的。

春色在田野里。你只要随意找一处渠埂,一处路边,将脚踩上去,刚解冻不久的泥土分外松软,它们静得出奇,静得只有你的脚步踏在干枯的杂草上的声音。只要细看,就有一只半只的耐不住寂寞的小虫跃跃欲试地在洞口张望了。而地里最先出来的是野菜,他们凭着回温的地暖,探出了头,尖尖的芽有些发黄,有些发紫,却毅然地探出地皮了。你或许有些失望,今年的踏青似乎早了点。可是,你却不用后悔,待抬眼四下望去,早有农人在田间劳作的身影了,他们有的查看地里的墒情,也有更勤快的,圈起畦埂,点下了种子,苫上薄膜,等待着一个春天的好收成了。

再说村庄上的柳,很少是那种园林里的垂柳,而是那些枝干向上的柳,它们枝枝蔓蔓地,参差不齐地生长着,看田间去年的玉米秸还枯黄地立在那里,柳就柔柔地萌动绿意,让人一时迷离了季节。

这时,你站定,便会感觉有风从耳边掠过,它在凉爽之中夹杂着丝丝暖意。它走向了远方,你就相信,它很快地就铺满了整个大平原。

亲情的年

冀中大平原上,大年初一的乡村该是最具年味的。

这年味便是时时处处自村庄溢出的那份浓浓的亲情。

听着房前屋后、天空中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的思绪总会沿着鞭炮炸响散播的余音拉向遥远的从前,我在想象祖辈是怎样将这祥和之气日积月累凝聚起来沿传到今天的。并以此身怀感念。

年是什么?年就是两千多年起始的爆竹声声。祖先最早就从竹子的引燃炸响中受到启发,因竹子焚烧发出“噼噼叭叭”燃竹而爆的响声,故称爆竹。试想那时,各个村庄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音就是每个人心底的私语,在一声爆响中发出最为沉实的语言,这样的语言迎合着才露的萌萌春意,在每人心里产生共鸣,消散沉郁之气,焕发期冀之光。

自古至今,诸多咏年的诗词佳句中,当属王安石的《元日》最为精彩。“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那一声竹子炸裂的脆响,就是迈出冬的门槛,踏向春的昂然脚步,焕发了人们一冬的期盼。这样的心情与一日近似一日的春光叠加得如此和谐。

年也是家家门前贴上的最为鲜红的对联,上边赫然用毛笔书着吉祥的字,而这种被称为联的字都由两行构成,形成了那种对称、工整与和谐,内容更是将对于生活的美好展望尽现出来。即使家庭再不富裕,也要请村上的识文断字者写上几幅。或者剪上几张窗花贴在门前,那份喜庆便在院中,房前、窗上处处地铺陈开了。

而这所有一切的汇合点,我以为当是体现着一个“亲”字的。最喜人的就是村口、街头的三三两两挨家挨户的拜年声、恭喜声了。乡亲的话语总是质朴简洁的,一声“新年好”就透出了足足的乡情。是的,在大平原上,自无须考证的哪个年月,就有一些拓荒者栖居在树林边,小河口,这样的不断聚集,就形成了最早的村落。于是,村子多唤作“张各庄”“李家口”“王疙瘩”,就这么直接,把最先到来的那姓氏就作了村名。至于村子的祖先是谁,没有人知晓。也由此,村子里,无论是哪家,都是论着亲戚的,表哥、表侄,二大伯,透着十足的亲情。年复一年,每到新春,从村口望去,即使日子再紧巴,也会换上件新衣。小孩子穿的可是最鲜艳的,红的、绿的、蓝的,穿在身上,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年在孩子们的脸上早早就洋溢着了。大人们呢,总会远远地看见就喊起来了,自是一片拜年的笑声,叫声,走进各个家庭。茶水、瓜子、糖果、香烟,尽情地享用。一路地转下来,早已把肚子装得鼓鼓的了。

大年初一回家拜年,在村上是最为重要的。在外工作的我,早些年交通不便时,也会骑着车子,带着老婆孩子,在年三十赶往百里外的家里。记得那年,风刮的好大,骑着车子,在呼啸的风中,早把声音淹没了。衣服外面透骨的凉,而由于艰难的前行,身上又冒着热气,让人如同感觉着一年四季。我几次想带领老婆及年幼的孩子回转,可是一想到父母的期盼和亲友的等待,就打消了那种念头了。风大时,车子就像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只好推着车子行走。就这样走走停停,夜半时分,总算到了家里。而父母早已掌灯坐在炕头等着呢。桌上摆着几个精心制作的小菜,弥散着香气。我们赶紧围上,吃着说着,感受着家庭的幸福。我们分明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既有疼爱,又有喜悦的神情。

我还知道,在我们村子上有“一笑泯千仇”之说。一年里,生活在一个村子,哪有马勺不碰锅沿的。而这样的不愉快甚至记恨,往往都在拜年的搭话中消解了。这就是老辈子一代代的沿传,已深深印记在人们的骨子里。

诗人汪国真有句:“北方,雪挂美丽地结在树梢,在一阵阵寒风里,跳起了晶莹的舞蹈。大街上,叫卖的老大爷和老大娘,举着那一串串糖葫芦,红红的像温暖的火苗,点燃了过往孩子们快乐的欢笑。”写的真好,万物都有了灵性,因每个人的心情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年就是人们在喜悦的期盼中,沉浸其中不会消散的亲情。

童年的灯

想起来很是新奇的,在人生有了一些履历之后,每个人都会慢慢地学会了怀旧。而童年往事就会像影子一样时时缠绕着。那些笑声、打闹声、甚至饥寒时的苦楚都成了很是充实的印记。

正月十三那天,在古镇胜芳的街头,忽然看到那种纸糊的瓜形灯笼,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震——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种幼时提过的灯笼了。

古镇胜芳离我的老家只有10公里的路程。猛然看到灯笼,竟一下子像孩子似的走向前去,和那位卖灯笼的大叔唠叨个不停。他也很是健谈,说自己做灯笼是世代相传,沿袭着这门手艺。没到年底,他就会忙碌起来,锯木条,买红纸、备秸秆,待一应俱全后,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摊开,于是红的绿的摆了一院。不用多时,胜芳的大街上,就有了他们这样的手艺人制作的灯笼了。

我的童年是在乡村渡过的。村子的十五不像镇子里,可却是别有风味的。一到正月十五,天刚一擦黑儿,我们大点的孩子就会玩一种我们叫作“燎草林”。随着我们的孩子头跑进离院子不远的地里,只见他一声令下,我们就会跑向四面八方,去拔早已干枯的草,渠埂,地头,树挡子,到处都是。头头拥有无上的权威,他会指挥着我们,把分头拔来的草一堆堆地高高堆起。然后,他划着火柴,干草很快就哔哔啵啵地燃起来了。我们围着火堆转着叫着,嗷嗷的声音,为的让院子里的大人听到见到。一片的喧哗中透着那么单纯的而又幸福的快乐。接着,我们还会一个个跃上火堆,跳过去,这叫作“治百病”,我就喊着:“烤烤裆,不长疮;烤烤手,病早走……”这样的玩法都在孩子中,待大点了,不再玩这样的游戏了,表明我们已经长成大孩子了。

村上孩子打灯笼也是颇具特色的。灯笼多种多样,打什么灯笼是很有讲究的。我们那一带有一种说法:“一年鸭,二年瓜,三年小车拉。”是说孩子年龄的大小,每年十五打的灯是不一样的。这些灯笼,都是由姥姥家来给买的。家境再不好,三岁前也会省点钱给自己的外甥买个灯笼送去的。十五、十六两天,大人带着孩子就走出院子,走到房前的土路上,点燃灯笼里的蜡烛,顿时,夜幕下的灯笼就透过薄薄的塑料纸散发出朦胧的光明来,映在孩子的脸上,孩子露出灿烂的笑。不远处,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灯笼灿然的映照下,走着,笑着,闹着。立时,把个童年就会深深印在了记忆里的。孩子打的灯笼就有鸭子灯、西瓜灯,也有小车灯。小车灯需要拉着,木条做的框架,按上四个小木轮,在土路上摇摇摆摆的,也载满了孩子的欢乐。稍大点的,也有打着八戒灯的,两只大耳朵让孩子用手一拉一拉,就会发出哒哒的声响。

我们村上就有个做纸活的能手,我们叫他瘸狗爷,因为他小时候逗狗,被狗狠狠咬了一口,落下了点残疾,走起路来有点跛。瘸狗爷天生的乐观派,整天说说笑笑的,后来就把一个村子的狗婶迷住了,拟着爹娘的不情愿,就跟了他。瘸狗爷手巧,看着他的手短的像木棍样,可是拿起剪刀来,只三转两拧,就是一幅喜鹊登枝、龙凤朝阳、年年有余什么的,他就会贴在灯笼上,在灯光下,煞是好看。村上的习俗,像这样的做个鸭子灯、小车灯之类,是断然不会收费的。谁家想要了,只需走到瘸狗爷的院子里,喊上一声:“狗爷,俺要个瓜灯,有吗?”狗爷就会大大咧咧地应着:“来了,兔崽子,刚做好,给你留着呢。”于是就引起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在这笑声中,就把东西要妥了。

时光荏苒,这样的情景都在记忆中了。好在,我的童年是在古朴的乡村度过的,因而,现在想来,一切是那么的遥远而又似近在眼前。

荷的足迹

抵达这迢遥的海岸,看见它们挺拔壮硕的英姿,嗅到那撩人的淡淡清香时,我惊讶于它们劲拔的脚步了。若不是一条长长的岸堤拦挡,我相信它们的足迹还将向前延伸,在蓝蓝天空的昭示下,在朵朵白云的引领里,一往无前地探出足迹,伸向美丽的海岸,耽于那拍击的无尽涛声中,为的蘸些海水的咸涩,闻些海风的咸腥。有水的地方,就有它们永远珍藏着的那清凉的梦境。生来就要择水而居,择塘而居,它们选择了寻觅与跋涉。

见到这片偌大的荷园是在薄暮时分,首次置身这里,竟然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是那种似曾的相识。周边高高低低的槐树洒下浓浓的凉爽,错落的林间夹杂着长长短短的蝉鸣,树梢间有几束阳光穿透枝头映出树的伟岸和林的幽静。此时正是盛夏时节,来到这里,上午还有的从家乡出发时的那份燥热顿时消褪了几分。在这幽谧的包围中,却见一片水域,其间荷叶田田,荷花点点。可惜由于日暮,并未能看得太清。这,就是期望的荷园了。

是不期的际遇,还是长久的等待。我所生活的地方在冀中平原上,地势低洼,沟汊渠塘就如天空里的星星,点缀其间莹莹闪亮,如少女的眸子那样醉人。在这些闪亮的水波间,就散落着许多的荷,我看过许多的自然生长的荷塘,它们自然率性,如乡间的少女,透着朴实。后来,我也曾专程看过白洋淀的精心培养的荷花,领略了它的富丽,也赏过香河第一城的苑池荷花的繁盛,似乎对于荷花的接纳都是那种嫩绿的感觉,便有了充分的心理承受。因而对于所见荷花更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期许。然而,我到这里时,与它相见的第一眼,固有的思维定势还是被强烈地冲击,再一次被它震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滋润着一方荷,这里的荷,足以形成了独具之美。

清晨,馨香的空气自窗外缕缕袭来,送进肺腑,伴着几声鸟的啼鸣,催我早起。沿着池塘,手抚雕刻精美的栏杆,于晨光熹微中,一片荷园便收入眼底,又向远,到达视线的尽头。此时,整个荷塘边就我一个人,我顿觉从没有过的奢华,尽情地享受着这片造化垂青的所在。柔和的晨光里,远处是淡淡的雾气,丝丝萦绕在荷叶上,展现了一幅画卷的静美。那密集的叶展挨挨挤挤的,平铺开来,厚积着,展向远处。近处的叶子则显得那样华贵,是那种柔美的嫩绿色,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就竞相地从水中长出来样,经过清水的濯洗,不染一点尘滓。这时无疑是观荷的最佳时节,上上下下的叶子竟找不到半棵败叶。有的紧贴水面漂浮着,好像水位特意为它们而蓄,一点不多又一点不少,刚好拖起叶子,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娇贵的叶子。那些长势更加肥壮的,则在挺拔的荷茎的托举里,临风飘动了。然而,他们娇贵却不娇气,用尽身心从泥土中探出,把个池塘淘淋得那样清澈,俯视时,便看到许多纤小的鱼儿游动,而水面却涌不起一点波纹,只偶尔,那些小鱼故意用嘴咬下荷茎,振动荷叶微微摆动着,愈发装点了荷塘的寂静。

此时,最美的还是那些点点的荷花,白的,粉的,黄的,点缀在叶子间,构成了和谐之美。每一个花瓣都那样的齐整,那是巧织娘的细刀裁剪的,有的含满花苞,鼓鼓的,似乎把一个春天的积蓄,要尽情的展现给这浓烈的夏天。而那盛开的,它们开得是那样的灿然,开得那样不遗余力。这时,有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鸟穿梭其间。它们从哪里来也许已经显得不重要,在这里它们是那样地悠闲,不时跳跃在荷叶上,一会又把头探进水中,是捕捉小鱼,还是寻找刚才自己映在水面的影子,在那长喙探入水的刹那,溅起了圈圈的涟漪,柔柔的,很快便消失了。

满园的景色总是关不住的。远处就有几个青年男女,手托相机不停地寻找着最佳的视角。他们是一大早特地从城里相约赶来的,为的是不负这大好景色。他们是那样专注,有的蹲在花的低端,有的侧身对准叶子,有的则干脆坐在地面。大凡我见过的各种有关荷的照片却也颇多,简直把荷的尽美都展示出了。于是,我好生新奇,不解地和他们搭问起来:

你们这样费时费力,要达到什么效果吗?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端详了我几眼,笑笑说:哥哥,美永远是动态的。即使你在别处发现了美,却也不能代替这里的美啊。这是我们身边荷园的美,不来,不是辜负了这满园美景吗?

另一个面容白皙的女孩脸上漾满欣喜地来搭话:是啊,荷花的美无处不在,叶、梗、花总是姿态万千,也是最难拍摄的,被多少人从不同的视角捕捉过。也许我拍不出更有新意的,可对我来说,每当我有一点新的发现,就是最大的收获……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突然感觉我提的问题是那么初级。美是永远的,也是展示给懂得审美的人的。荷被称为“活化石”,是被子植物中起源最早的植物之一。在大约一亿零四千五百年前,地球大部被海洋、湖泊及沼泽覆盖。当时,气候恶劣,灾害频繁,没有动物,大部分植物被淘汰,只有少数生命力极强的野生植物生长在这个贫瘠的地球上。有一种今天我们称为“荷花”的水生植物,经受住了大自然的考验,在我国一些地区的沼泽湖泊中顽强地生存下来。

赏着这沿传亿万年依然生命力旺盛的世间尤物,陷入无限遐思之中,一定是地脉里受了海水的浸润,这里的荷才会如此娇美脆嫩。微闭眼睛,脑海似有一幅更美的图景闪现,我分明看到这些幽雅的荷在蔓延,向南,向南,一直探进海岸,这,也许并不是梦。

城里吃野菜

是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在城里上班憋屈了一周的同事,按照约定来到二十里外的乡下踏青、吃农家饭。

餐桌上,主人先上的几碟散着泥土馨香的煮花生、玉米很快就被我们狼吞虎咽地席卷一空。就是那两盘野菜也使我胃口大振,水凌凌的苦菜和苣麻菜蘸上点天津产甜酱吃到嘴中微苦带甜,齿颊便留有田野独具的清香了。同事涛是个才上班的青年,他看我吃的香甜,不解地笑问,你是不是小时候吃野菜吃出的好胃口啊。我顿一下,细想,也不尽然。

老家在农村,小时地里的野菜多得很,沟沿、渠头、埂上、垄边到处都是。说实话,儿时生活虽然清贫,但野菜我却是没有吃过的,锅碗里缺少油水,为了充饥果腹,粗剌剌的玉米面、高粱面已让人吃的胃口全无,谁还会想吃点野菜啊。

挖野菜的经历倒是有的。家里猪羊兔鸡养的齐全,自小打菜就成了我的必修课。记得我也才6、7岁就已开始下地打菜了。那次我自己打了一筐菜,现在看来原本也没有多少,可幼小的我竟然背不动了,这时被同村的一个拾粪的老爷爷看见帮我送回家,以至以后我的对他的美好记忆生根发芽,他的形象一直印在我的脑海,我总认为他是世上最温和善良的老人。回家后,我就一把一把地扔到猪圈里、兔舍里。当然,我最爱看兔儿吃菜了,它们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三瓣嘴快速蠕动着。我能看出它们最爱吃的就是苦麻菜。我幼小的心灵开始充满好奇,以为兔这样喜欢吃,这菜一定很香甜,我就从筐里取出鲜嫩的一棵,放在嘴里大嚼了一口,哇,好苦。我赶紧吐了出来,才知道人的胃口毕竟和兔子的不一样。就兀自蹲在那里,看着它们嘴的蠕动,心里好生羡慕。

我的吃野菜经历是在城里才有的。每有饭局,同事老张看见野菜就会翻着他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说,书上说了,野菜药用价值上有清热、凉血、解毒的作用,而从食用价值上说它富含氨基酸、维生素、钾、锌、钙、锰、硒等20多种微量元素。我们这些在城里生活时间长了的人,在感觉城市的钢筋水泥给人带来许多呼吸的不畅时,我们就特意到几十里外的乡下“换胃口”。

记得第一次去吃农家饭,我们到的是离我家乡很近的一个地方出差。中午,主人很诚恳地提议,你们城里来的,俺们这里是农村,也没有啥新鲜的,你们城里人大鱼大肉吃的也该换下胃口了,咱还是去农家院吧。我听了不禁觉得好笑,我本是农家孩,考上学以后在城里上班,就成了城市人了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定位了。

这是一个北方平原上常见的农家大院。院里平坦宽敞,一排丝瓜和葫芦爬满了架,由于雨水好,叶子很肥厚,透着油油的绿意,遮蔽了天空。架下的长长地丝瓜和葫芦坠了下来,让人心生爱怜。吃饭就在土坯垒起的炕上,上面放一个方桌。吃饭就必须盘腿坐在炕上的,几个人围坐,顿觉我就像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样充满家庭的盈盈暖意。也是在这次,我见到小时常打的苦菜、蒲公英什么的竟能走上餐桌,勾引我们这些城里来的消费者的食欲和好奇。也是那次,我怀着新奇吃了几棵野菜,感觉还是很爽的。就对自己花钱来这里消费不由地笑了,这可是自己小时候挖来喂猪喂兔儿的啊。就想,哪次回老家一定挖些,吃个够。

回老家吃野菜的机会还真有了。开春的一个周六,天气清爽。我带孩子回老家,看望依然坚持生活在农村的父母,也为感受下农村的春光。说实在话,近些年,城市虽然进行环境治理花了很大工夫,但总感觉太精致太豪华,公园的小路都由柏油路和打磨齐整的石板占据了,小草只在石缝间往外探着,全没有农村的田园风光那样真切,那样自然。在田头,我看到嫩嫩的苦麻菜和蒲公英,赶紧挖了几株,为的中午作一顿美味的。到底是新鲜,清脆欲滴的叶子还有雨水存留的水珠,我掐了几株,爱惜地拿回家。回到家里,我就取盆把它们洗好,放在一个盘子里,准备午餐作美味用。

谁知到吃饭时,我怎么也找不到那盘野菜了,一问才知道母亲让给扔到院子里了。见我找,她很坚决地说,儿,这都是咱家喂牲畜的,你好容易回趟家,虽没有山珍海味给你吃,可也不能让你吃这个东西啊。

到现在我还没有在家乡吃上野菜。

在城市登高处

我有个早起的习惯。而早起的去处无疑就是公园了。由于家离那里较近的缘故,看到那些远路骑车赶来遛早的人们,我才觉得这样的近便是值得珍惜的。就坚持着早起并形成了习惯,为的每天去那里,视线所及尽是养目的绿色,在舒爽的草地与林间,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自由自在地活动着,伸伸胳膊踢踢腿。脑子呢,也没闲着,便也多了几分灵感,若有所思地考虑关于写作的标题或者细节,偶尔再有一个独到的写作角度闪现,更是得了意外的收获。

我很喜欢从这些老年人的身边经过。他们每天来得特别早,到了那就是一通唱,不管在调不在调,只管扯开了嗓子,拉着长音,噫噫——呀呀地喊着,像启晨的鸡子,一会工夫就把天叫亮了。

起初我是不赞成他们在这里唱的,觉得影响我们攀到顶点的路途,又有些吵杂。慢慢地他们就好像已成了公园的一景,遇到雨雪天气,低温天气,不见他们的影子,没有他们的歌声,望着静穆的亭子,倒觉得有些空落呢。

逐渐地我便感到他们占据这一高点却有几分道理的。登高是人类一种接近天空的企望,它的过程是攀登。以自己的脚力往上攀爬本身就是挑战与跨越,逐级升高中,路移景换,这样的过程既是辛苦的也是美妙的。而长此以往的坚持更显得重要,尤其老年人更体现了不惧老、不服老的那种情怀。

在城市至高点仰望天空,在呼吸中,舒展的是一腔豪气。人类似乎从骨子里就有畏天又保持仰视的情怀,自古及今有多少奇幻传说就是面对天空的追问呢。由此,登高便久已成为了一种文化。《荀子·劝学》:“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魏国阮籍《咏怀》:“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明刘基《旅兴》诗:“登高望四方,但见山与河。”等等,都抒发了登高的美好情怀。

那天,我在公园的土山上遇到了这样一位老人。自然,在公园土山上每天都有很多人穿行,上上下下的。我只是匆匆一个过客,和他们一样,走步、休闲、健身。遇上这个老者,并和他说话对我这个不太主动启口的人就很是偶然了。也正因此,我记住了他。

其实,他每天都会攀到这公园的土山上的。这个土山一直是城市的最高点。从公园进来,有多个线路可以到达顶点。顶上一个四角亭子,雕梁画栋,古朴大方,向四处敞开着,只要登到顶端,站在那里,整个城市远景便一览无余了。那天他在和一个熟人说话。一张嘴,是一口地道家乡话,像极了我小时在听父辈们田头歇息时聊家常的那种语音,这足以吸引我的注意。

他原来是一个建筑工,早年随一个镇上的建筑队来到这里施工,那时他正是体力旺盛的好岁数,总有使不完的气力。加上他为人憨厚,不耍滑,不惜力。建筑队撤出后,他被一个单位留了下来,做后勤工作,不久便转成了正式工。这样,他由一个时下说的农民工摇身变成了城里人,他留在了这里,而他的队友随着年龄的增大先后都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说起他们盖过的楼房,他用手可以十分准确地朝每个方向指去,一个两个三个……遍及了整个城市的各个方位。那时正是城市建设起步的年代,这些建筑都处于城市的中心地带。我看着他的面部,他说这些时频频点头,眼中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他告诉我,他的那些队友都回乡村去了,也老了,有的已经不在人世了。一会儿,他似乎从沉思中回来,说,也是啊,什么事都会往前走的,就说这城市的外围吧,远远的都是高层建筑了,越来越高。以前脚下这个公园的土山就是最高点。现在,整个周围都建起了高楼了,公园像个大盆了,变化真快啊。

我循着他的指向极目远望,四处都是拔地的高楼,俨然一个都市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城镇的模样了。在蓝天下,我们生活的城市以劲拔的姿态展示着它的前行的步伐。

一座城市的足迹,一个重要的标识就是以林立的高楼展示世人的。而城市的脉搏,也让我们每天都在以这样的节拍强烈地感受着。我们都喜爱这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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