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浩然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如何站起来?这一生,我都不会忘了她……”
“正是因为不能忘了她,所以才要站起来,因为她一定希望你可以站起来,一定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而不是这般人活如死。”
风浩然的神色却是一片厌倦,过了一阵子才道:“罢了,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我只是这三年来,看得多了,从初时的冷漠麻木,到渐渐同情,只是我一个百姓,纵有逞勇之力,却无救国之能。我无力解救,所以希望有人能帮他们,既然你也帮不了,那就算了。”
云凤弦见他眉宇之间一片颓丧,心中却暗自感动,很少有人受过那么深刻沉重的打击之后,还有余心余力,去关怀别人的痛苦。
最后,她轻轻地道:“我不是不帮,也不是说帮不了,我只是想说明,我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完全改善金沙国人的生活,金沙国人要盼着别人来救,还不如自救。”
“你知道金沙国人无论男女,十个有九个,到了三十五岁之后,就弯腰驼背了吗?你知道金沙国人,十个有八个,长年累月,不知道吃饱喝足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全金沙国,有几匹可用的战马、有几把经过千锤百炼的钢刀吗?而在他们身上身后,是如狼似虎的秦楚之邦,是专以强兵劲箭,吞并其他国家的霸道之国,你让他们如何自救?”
云凤弦轻轻一叹。
风浩然冷笑:“他们不是不想折腰的,如果只有风灵国,他们可能马上投诚;如果只有炎烈国,他们一定立刻请降。可是两国争锋,他们两属皆难,两个大国较量,却一定要让小国受尽苦难折磨,最后再轻飘飘地说,你们要自救啊!你告诉我,手指或者可以和手掌较较力,你叫它怎么去和大腿拚力气,除了生生被折断,还有什么别的可能?除了忍辱偷生,苟延残喘,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风浩然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迳自回茅屋睡觉。
云凤弦沉默,久久不语。她抱膝而坐,抬头看着渐渐走出乌云黑暗中的月亮,很久,很久,也没有动弹。
一大早,云凤弦就被外面喧闹的声音吵醒。她揉着眼睛,要把头从窗子往外探:“怎么回事?”
一只手把她的脑袋猛得按下:“平时见你多聪明,怎么一下子就糊涂了。”风浩然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训道。
云凤弦干笑一声,不敢还嘴,只是小心地躲在窗后,偷偷往外瞄。
外面的街上,有穿着号衣的军士,敲着锣大声吆喝,有人拿着图样四处给人看。
“这个恶徒,胆大包天,竟敢殴打风灵国使臣府的风灵国人,有辱风灵国威,我国与风灵国是兄弟之邦,岂能容歹人行恶。王上下令,全国缉拿凶徒。有助官府捉拿凶犯者,赏金一百两,免全家金役。有发现包庇凶徒者,全族连坐。”响亮的锣鼓声、清晰的吆喝声渐渐远去,只留百姓的低低议论声。
风浩然扯扯云凤弦,“你不是说你那玉佩可以镇得住使臣府的人吗?”
云凤弦摇摇头,深深皱眉:“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对于贫困的金沙国,一百两黄金的数目太大了,就算风灵使府的人淫威相逼,为了一个被打的管事,就出一百两黄金的赏格,很不正常。而且就算风灵国使府的人神通广大,总不可能让一个管事,进宫去找金沙国王吧!必需通过使臣才行。使臣会为了管事让人打了一顿,就连夜去找金沙国王,然后金沙王国在一夜之间,把这通缉令,发遍全国吗?这也太神速了一点,更何况……”云凤弦说到此处,忽地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我那虚张声势术,没有理由一点效果也没有的。”
风浩然对云凤弦的盲目自信倒是没有多大信心的,但是这时也不多说,只淡淡问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这……”云凤弦正要说话,见老人有些神不守舍地从外头走进来,忙站起来道:“老丈,你别担心,我这就……”
老人听云凤弦一声叫,忽的全身一颤,猛然抬头,对云凤弦道:“公子,外面危险,你可千万别出去啊!”
“可是……”
“公子,你是为了我才得罪使臣府的人,如果你要是就这样出去,有个好歹,我怎么安得了心。”老人激动起来,花白的胡子不断抖动,全身都颤了起来。
云凤弦心中不忍,只得先不谈自身打算,连声道:“好好好,我暂时先不出去,就躲在这里。”
老人这才略略安心:“公子,你放心,拼着我的性命不要,我一定不会让人发现你的,你先在这里安心等我,我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有没有路子,可以让你离开金沙国。”
云凤弦点点头,轻轻地笑了起来,道:“好,老丈,你先去吧!”
老人连连点头:“你等着,公子,你等着。”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一边往外走,又一边频频回头看云凤弦,仿佛要让云凤弦安心一般。
云凤弦也微笑着回报他,好像也是要努力让他安心一样。
眼看着老人离去,云凤弦这才慢慢转向风浩然,眼神之中一片安然:“风兄,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风浩然怪异地一笑:“应该由你自己决定吧!”
云凤弦轻轻一叹,有些淡淡的怅然:“走吧!”
“去哪里?”
“现在还不知道,但总比留在这里好。”
“你认定他一定会出卖你?”
“何必试炼人性呢?一百两黄金,全家免役,一家团聚,再不受困苦穷迫的折磨,对于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而一个风灵国人的生死又有多轻,即使这个风灵国人帮过他们,但毕竟还是那个欺压他们的风灵国的人啊!”云凤弦说到此,微微一笑,“我本不想责怪任何人,我也可以体谅他的任何选择,我甚至相信,就算他出卖了我,他一生也不会快活,也会内疚。既然这样,为了让我自己可以好好活下去,为了他不必有内疚,我也要离开,不要去试炼人,不要去挑动人心深处掩藏的黑暗,那所带来的结果,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当的。”
风浩然轻轻问道,似乎更像是在问自己一般,“如果你冤枉了他呢?”
“如果他无心出卖我,我就更应该离开了,以免将来被查出,连累了他,也免得他日日忐忑不安,内心还要不断在保护我和贪图奖赏之间做挣扎。”云凤弦神色一片安然,并没有悲伤失望或愤怒。
风浩然长叹一声:“你是世事洞明之人,可是看得太透,未必是好事。你知道人性中的软弱与丑恶,并极力去回避,不肯去挑起,不愿去试炼,但这是否代表,你对人性中的正直与良善并没有太大的信心,所以从不期待,也因此不会失望,这样好吗?你是因为不期待,才不失望,还是因为怕失望,所以不期待?不肯试炼人心,是不是因为,你其实并不相信人心?”
云凤弦怔了一会儿,答不出话来,良久,才轻轻道:“也许你说得对,我其实是一个伪善的人,我自己不相信人性中的善良正直可以坚持到哪种程度,自己却还处处要装好人,我明明只是没有信心,不敢冒险,却还是要做出为人着想,宽容大度的样子,但……”
云凤弦回忆起前世那个飞扬跋扈的自己,暗地里不知为多少了惹了麻烦,她却浑然天知的继续着自己的行为,最后……云凤弦轻轻地摇了摇头,是应该丢弃那个嚣张任性的自己,用新的身份过些平凡的生活了。是是非非终难定,不如及时享乐。她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相守之人,如果他们不是太过份的话,一切地一切,自己能全当做是新生活的考验,否则……云凤弦淡褐色的眼瞳里闪过一道嗜血的光芒,随后她抬头笑了笑,眼神坚定地道:“我还是要走的,我不能冒连累任何人的险。”
风浩然看了这个突然爆发出强大杀意的云凤弦一会儿,目光一闪,方才微微笑着应和道:“好,我们一起走吧!”
云凤弦笑问:“去哪里?”
风浩然耸耸肩,摊摊手:“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有我在你身边,你就算被发现,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抓住的。”
云凤弦微笑:“好。”
半个时辰之后,老人领着上百名军士把这间小小茅屋包围了。在喊了半天话没有动静之后,军士们冲了进去。茅屋之中,没有人迹,只有桌上一堆已经被内力掰碎的银子,和一张只写了一句话的纸条──“老丈保重,我先走了。”
一阵风从外吹来,纸条轻飘飘飞出去。
老人深深地把已经佝偻的腰,继续往下弯去,仿佛再也直不起来,本来满是皱纹的脸,忽然间,皱纹又浓密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