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浩然沉默下去,久久不语,倏得举起酒坛,大口饮酒,然后就换他连声咳嗽了。
云凤弦轻轻说道:“酒多伤身,你就算武功好、酒量佳,这般喝法,终是不妥。”
风浩然惨然一笑:“伤身又岂能及得上伤心,你也是伤心之人,又何必劝我。”
云凤弦一怔,然后轻轻地笑起来:“我有什么伤心事,落在你眼中了?”
风浩然凝视他:“我自己是伤心人,又怎么会认不得伤心人。你总是说说笑笑,可是不管你看起来笑得有多开心,你的眼睛里都没有一丝笑意,你有挂心之人、伤心之事吧!”
云凤弦神色微黯,但立刻点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有时候伤心,也未必不好,不经伤心之痛,又怎么知道刻骨牵挂,在意之人之事到底是什么?既有了牵挂之人、牵挂之事,才更要善自珍重。”云凤弦说完,目光遥望远方:“我喜欢的人生死莫测,踪迹全无,有人为我伤心泣血,有人为我牵肠挂肚,每一想起来,我就心如刀割,我要好好活着,好好保护自己,才可以再见到他们,才可以让他们不致为我再伤心。”她再看向风浩然:“你既也有伤心之事、挂心之人,就更不该这样自苦。”
风浩然微微冷笑,慢慢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伤心,而是死心,我也早没有挂心之人了。”他仰头再喝了一口酒:“如果我还能有一个挂心之人,也不致这般。”他语气淡漠,却听得云凤弦心中一痛。这世间最凄凉的,不是有一个至爱之人,叫你牵牵挂挂,思绪难定,痛楚焦虑,伤心欲绝,而是这茫茫人世,再也找不出一个人,可以叫你为他牵挂,为他痛楚。
风浩然望着天上的月亮,慢慢地道:“我自小学武,旁人都赞我天份过人,青出于蓝,总向往着能够游侠江湖,凭一点浩然之气,行英雄快意之事。后来行走江湖,也曾管不平之事,伏强豪之人,也曾一人与高手决斗,也曾一力剿顽匪恶徒,也曾好心做错事,也曾逞勇闯过祸。江湖岁月催人老,渐渐地心绪平定了,看世情也透彻了,那一股少年的豪侠之气,也慢慢淡漠了。”他苦苦一笑,举起酒坛,却发现,酒已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了。
“那一年,遇到了和你见过的一样的事。”风浩然长叹一声,信手抛出酒坛,酒坛碎裂的声音,在暗夜里,传出很远。“我那时已经不是只知逞勇的少年,知道得罪一位世子,会有什么后果,可是,我终究忍耐不住、按捺不住,四周都是看热闹的百姓,没有一个人敢哼一声,只有我奋声拔刀,大喝‘你们不管,我来管!’那个时候……”他摇摇头,神色黯淡:“那个时候,的确很有一股豪壮不悔之气,总觉得,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虽死必为,正我辈男儿之份内事,却不知,一切地一切只是一个开始……”风浩然伸手,猛得撕开衣襟,清冷月光下,他整个胸膛上,都是密密的伤痕。“我一路血战,伤痕遍体,她总是不出声地紧跟在我的身旁,刀光血影也不害怕。她不会武功,但如果我身边没有她,也许我根本没办法一路杀出。旁人只以为我是在保护她,却不知道,我靠的是她给我的力量,才可以撑下去。”风浩然眼神里满是温柔,温柔的最深处,却又是椎心的痛楚:“离开了那个国家之后,我觉得安全了,我拖了一身的伤,急需休息,于是带着她,到了我的朋友家中。那是我的生死之交,我曾经拼却性命,苦战七天七夜,救了他一家人的性命。那一天,我只打算到他家中休息几天……”
云凤弦长叹,她隐约已猜到下面的故事是如何的发展了。
“他很热情地招待我,很热情地给我准备酒食,所以我也很快中了毒。”风浩然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他要杀我的理由,非常之简单。献上我人头的人,可以得到无比厚重的回报,足以让人折腰,所以我的朋友毫不犹豫地带着笑容把毒酒递给我。”风浩然说到此时,反手一掌重重击在大树枝上,整节大树枝,受力折断。
云凤弦一个翻身,在半空中,对着折断的大树枝用力一托,才飞落下地,让折断的大树枝无声无息地落下,这才松了口气。真让这大树枝掉下来,这前前后后的老百姓,不都得震醒了。
风浩然却根本没有看云凤弦,只是目光毫无焦点地注视着前方:“我拼尽全力,压住毒性,带着她一路杀出去。我救他之时,也不期望他报答,我行侠,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可也并不是为了失去什么啊?我不介意朋友一定要为我两胁插刀,但至少,不要往我的两胁上插刀啊!”
云凤弦叹息,又复跃上树头,坐在他的身旁。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只是这般无声的陪伴。
“我还是冲出了险境,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里后,我与她成了夫妻。”
云凤弦突然觉得心如刀绞,幸福越是圆满,破碎的时候,想来越是让人痛不欲生。若真是那样的幸福的话,又怎么会有现在的风浩然出现在她自己的面前。
“后来,她怀孕了,我快活得想要飞起来,天天出去打猎,想打些好猎物,给她补身子。可是一次打猎回来……”
云凤弦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不想说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风浩然惨笑一声,手不由地紧握成拳,“就算我不说,那些发生过的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吗?”他摇摇头,慢慢地说:“我看到满地的血,却见不到她的人。我我用尽办法,杀进那个人的府中……”他淡漠地把漫长的追寻、无比困难的杀伐都给略去,只是冷漠的几十个字,却听得云凤弦心中战栗。“我冲进地牢,我找到了她,在找到她之前,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安然无恙,她必然受了伤害,结果……”一道血丝从风浩然唇边慢慢地流下来,他的狰狞而悲凉,“结果,我看到的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全身都是血,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她的脸早被划出无数伤痕,她的肚子……”
云凤弦听到骨节咯咯的响声,从风浩然的双拳中传出来。
“她的肚子被剐开了,我们的儿子就那样血淋淋……”
云凤弦听到“咔嚓”一声,猛得一拉风浩然,跳下树来。刚才风浩然坐着的整个树干,轰然落地。
半夜里,睡觉的人被这轰然之声吓得开门开窗,四处张望,几疑是发生了地震。人们蒙眬着睡眼,呆怔怔地四下张望,有人看到莫名断裂的大树,发出几声惊叫。只有那老人隐约猜得出是谁干的,不过也不作声,缩缩头,自回屋里睡觉啊!
云凤弦拉着风浩然,缩到旁人视线难及的阴影底下,一直等到好奇的人纷纷回去睡大觉,这才吁了口气,慢慢走到月光下。
黯淡的月色下,风浩然的脸上全无血色,像一个游魂更似像一个人。
“我从地牢里出来,杀了每一个我所遇到的人,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居然还能离开还能活下来。我离开那里之后,像个疯子一样四处票飘零,一直到金沙国,才停留下来,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等云凤弦说话,风浩然却惨厉地笑了起来,“因为每一个金沙国百姓都在苦难中挣扎,因为我自己受够了苦,我不敢停留在安定富裕的地方,我不敢看别人一家团聚,快乐平安,我怕我会因为妒忌而发疯,所以我只有到苦难的人群中去生活,藉着别人的苦难,来减轻自己的痛。”他惨笑着,神色狰狞如鬼,见之可怖。
云凤弦却一点也不回避地望着风浩然,眼神真挚地与他对视。她伸出手,轻轻按在风浩然肩上:“如果你真的心丧若死,如果你真的已经可以漠视一切,为什么还要出手救我?”
风浩然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心痛欲死,而剧烈地颤抖着。
但云凤弦一直很平静地看着他,目光长时间和他对视,眼中是坦诚的关怀,云凤弦的手,一直按着他的肩,掌心的温暖,让人无法忽视。渐渐地,风浩然慢慢平静下来了,轻轻叹口气:“我在金沙国足足三年了,见多不平之事,看多他们所受的欺凌苦难,从来没有出手帮过人。这次肯助你,其实只是因为你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吧!”
云凤弦微微一笑,也不与他争执,只是顺着他的口气说:“这也很好啊!既然还会好奇,可见,心还是没有死的。”
风浩然默然不语。
“人总会受伤,但人总要在伤愈之后,再次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