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风紫辉已经肯主动提出问题,而不是再被动地等别人说话了。
云凤弦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把今日一连串的不快郁闷也冲淡了。她坐下来,从头开始,把自己亲见的整桩事叙述一遍。
风紫辉一直静静地听,等云凤弦全说完了,才淡淡道:“现在各方面的银两都已运到,局面基本稳定下来了?”
“是的。”
“那么,你还打算要做什么吗?”
“今晚,我去见他。”
“你确定?”风紫辉从床上撑起身来。
云凤弦深吸一口气:“我确定。”她闭了闭眼,然后道:“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我不能在没做努力的时候就放手。我想要珍惜每一份感情,我不会对人性绝望,我也不能看着我所熟悉的人,在我袖手的时候,走向无可挽回的绝路。”
风紫辉眼神清明:“既然你决定了,我不拦你,多带几个高手,以防万一。”
“不,我不能带人,事关机密太大,知道的人不宜多,真带多了人,只怕反逼得他动手了。”云凤弦叹口气:“我一个人倒不要紧,以我的身分而言,此时此刻的乱局中,活着的风灵国皇帝比死了的,有价值多了。要杀我的话,以前有的是机会,既然以前他舍不得动手,今晚想必也不会动手。”
风紫辉沉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云凤弦也一直凝视他,眼神里满是坚持。
终于,风紫辉静静地闭上眼,重又躺下去:“你去吧!”
夜很深,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寒冷的风,像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冻结掉一样。
“大哥,够了,别再继续下去了,放了帝家,放了帝思思,也放过你自己吧!”“你半夜三更来找我,就为了说这样的话?我不是还没把帝家逼到绝路吗?我不是没有立杀帝顺?我不是没有碰帝思思一根毛发吗?”云凤源的声音,冷漠的没有半点人气。云凤弦低声叹息一声,幽幽道:“大哥,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瞒我,你就真以为,我蠢到这种地步吗?白天你的戏演得那么好,活脱脱是个爱妻被害,伤心欲绝,一心复仇,手段用尽,却又最终不能完全狠心,只能自伤自叹,了无生趣的痴心之人。可是,还是没有瞒过我,我当时不揭穿你,怕的是惹恼你,你袖手不顾,没有人收拾这场因你而爆发的挤提风波,所以不得不装做不知道,让你先以为瞒过了天下人,这才出手把那些受你之骗的百姓,从混乱中救出来。”
云凤源眼中凌厉得不合常理的光芒一闪而逝:“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云凤弦苦涩地笑笑,“第一,我不相信你可以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收揽住那么多江湖英雄和山海湖城最有钱的各方势力,达成一个联手逼死帝家的联盟。人心难测,人性难定,要联结起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势力,绝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你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件事了。
第二,你若真爱大嫂,如天下人以为得那么深,你绝不可能在知道真凶后,一直隐忍到现在,你绝不可能按下那可怕的仇恨,还细细筹划着打击帝家的计划。就算真要毁帝家而后甘休,你大可利用你王子的身分,把事情闹大,或借我的力量对付帝家,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自找麻烦。
第三,你若真恨得如此之深,一个帝思思,整个帝家的财产,就真能够让你放弃亲手报仇的痛快吗?”
云凤源一直安坐的身形徐徐立起,黑色的身影映着烛光,慢慢在窗纸上伸长,诡异得似幽冥深处现出的鬼魅。
帝思思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森森的寒意从心头不断涌起来。天地间都是黑暗,却不及窗上那黑色身影,更加阴冷。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因为帝家的敌国财富。怀璧其罪,多少人都觊觎这样的财富,多少人意图染指,只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似你这般心机深沉,谋划周密。更因为你身为皇子,王爵富贵都可抛却,所以别人更不会怀疑你竟图霸占一个富商的产业。没有人防备你,所以你才能一计成功。”
轻轻的笑声响在黑暗中,笑声里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正如你所说的,我身为皇子,王爵富贵都可以轻抛,又何必谋占帝家的财产?”
房中的云凤弦低沉一叹,轻轻道:“小的时候,我常常听人讲男男女女,生死相恋的故事……故事总是很感人的,故事的结尾总是说,多情的男人和女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她的声音低低落落,像风轻轻拂过脸庞,像天地间一声悄然的叹息。
她语气里的伤感,让人怅然愁伤。
云凤源脸上神情还是木然一片,眼神深处,却忽的起了天翻地覆的激烈变化,仿似无数的惊涛骇浪,在他的眸子深处,咆哮奔腾。
“小时候听了这些故事,真是美丽又感人。觉得那些为了爱人,放弃一切的人真是了不起。大哥,你爱听曲看戏,那些父母嫌贫,小姐重义,抛却富贵,生死相随的故事,想来也都听过不少吧!不过,故事的最后,常常是书生中状元,小姐封诰命,大团圆结局。可是,如果书生不中状元,如果他还是贫穷一生,从小在富贵丛中长大的小姐,跟他在一起,会幸福吗,能不怨吗?”
云凤源没有回答,只是双拳在袖中紧握,忽然间,觉得呼吸都成了困难的事。“我渐渐长大了,我就会有很多问题,皇子忽然间,要他自己洗衣做饭,要他自己操劳衣食,他可以坚持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他能坚持一生一世吗?所有的故事都说,小姐和书生从此相濡以沫,恩爱异常,但是他们婚后真的可以一直不变吗?”云凤弦似是自语,似是叹息,眼神却一直牢牢锁住云凤源。
云凤源默默地重新坐下来,冷然的面孔,仿佛一张摔坏的面具,渐渐破裂开来。
云凤弦看着他,眼中痛楚深深:“大哥,当日你是真心爱着大嫂的,你为她长跪太庙,你为她抛弃王爵,这都是真心的。可是,贫穷、困苦、漫长的岁月,比所有的刀光剑影、强权逼迫,更可以消磨人的感情吧!”
云凤源默默不答。房里明明没有风,烛光却摇晃不止,映得他的眉眼,明明暗暗,忽隐忽现。
云凤弦眼神悲哀,明明是她在揭穿云凤源,神色之苦痛,倒像他自己在承受各种逼迫。
“也许在很久以前,你就受不了了,你要夺回本来属于你的一切财富、权势,你要恢复你万人之上的地位。可是,你不能动大嫂。因为,你的故事已传遍天下,你不爱富贵,你重情痴情,都让无数人敬重你,佩服你。这已在侧面成就了你的盛名,你如果害了大嫂,就等于毁了你最有价值的名望。所以,你依然在人前扮演风流无拘,洒脱自在,笑傲王侯的人物,可是你每一天都等待着机会。帝家的财产富可敌国,若能夺为己用,你就可以把这财富做为最好的工具,助你夺回以前的一切。但是帝家根深叶茂,又对你有过知遇之情,你更加爱惜自己的清名,不肯随便以一个强夺他人财产的恶霸形象出现在天下人面前。对付帝家,你需要一个让天下人都不能责怪你的理由,所以……”
云凤弦咬咬牙,一字字道:“你杀了卫珍。”
云凤源的笑声低低沉沉,带着无限肃杀冷寂,似是九幽的恶魔,在地狱深处,嗜血的咆哮。
“我杀了卫珍,这真是最大的笑话,你以为天下有什么人会相信你?”
“说出来,自然没有人相信,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到底是不是笑话。”云凤弦并没有揭露恶人阴谋的自信,反而神色悲凉:“你杀了她,你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让你攻击帝家,而天下人,却还愿意站在你这边,绝不对你清高的名声有丝毫影响。你杀了她,因为,你心中有大志,你要夺取太多的权力、太高的地位,你要让你曾受过的苦难,千百倍地得到回报。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你需要和许多人做交易,你需要得到许多强者的支持。而在所有的交易中,所有的合作契约中,联姻往往是最有效,最可取信人的手段,所以几乎每一个王者霸者,他们的妻子中,都有许多人出身于强族豪门,成为他们必不可少的支柱。而卫珍,除了她的诗,她的词,她的琴和箫,什么也没有。她是一个才女,但她帮不了你实现你的野心。她不死,你原配的位子就不会让出来,很多真正有势力的人,就未必愿意让自己的妹妹、女儿,屈为侧室。而且,以你曾经宣扬于天下,绝不娶妾的誓言,只要有卫珍在,你就无法以联姻再拉拢任何势力。当她成为你前进的绊脚石时,当她的死,可以从反面帮助你达成目的时,你就毫不手软地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