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我上小学之前，小学堂已经从村东迁到了今天的村西。一排排整齐的瓦房，宽敞明亮，而且，又同样地在房前屋后栽满了梧桐。春天来了，一树一树的梧桐花，远望就是一片粉红的云，花香扑鼻，弥漫了多半个村庄。在西学堂的墙外，是好大的一片苇荡，每年秋风吹起，夕照里那些飘飞的芦花，让小学校成了人间天堂。
这时的学校，已经相当的正规，而且有了初中部。那位老先生还在，因为古文好得不得了，退而不休，成了学校的招牌。父亲这时也落实了政策，成了学堂的负责人，老人家更加的兢兢业业，对孩子们不敢有一点闪失；因为他比谁都更加清楚，一个人的一生耽误不起。从东学堂到西学堂，是孩子们留住了这几个教师一生的光阴。
东学堂，西学堂，村里不知有多少愚顽的孩子得以从这里起步，带着那淡淡的梧桐花香，到更远的地方圆自己的人生梦想。那些苦日子仿佛已经远去，意气风发的人们，都在憧憬着更加美好的生活。
每个年代里，都会有不平常的故事，也会有曾经委屈的心灵和折断翅膀的梦想。但他们却没有停止于消沉和怨言，只是默默无闻，努力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人，让学堂里的孩子们学有所成，也把自己曾经的梦想加在了他们身上。正如学堂里那些满树的梧桐花每年都会绽放芬芳，生活永远都在继续；虽然有时造化弄人，但只要心中装有梦想，未来就会洒满阳光。
005 梧桐花，只在那个季节里开放
老家的小学堂里，多年前就曾长满了这种梧桐树。记得那年入学时，它们就已经是树干高挺，冠盖如云。只是在微微晃动着的枝叶间，落下了道道五彩的阳光，然后又会有斑驳的影子在地上摇晃。整个校园，古朴幽静，却又透着灿烂神秘。
每年的春天，最让人难以忘记的，就是迎来满园的梧桐花开。那一片如云的绯红，真的可以胜过清晨的彩霞满天；那上课下课的钟声，也就淹没在了随风而来的花香里。
等忙完了一天的功课，夕阳的余晖，又让满眼的梧桐花和漫天的晚霞连在了一起，彼此掩映成一种难以言表的美丽。更不要说，当孩子们在欢声笑语里回家的时候，还会有成群结队归巢的鸟在树上跳来跳去。
在那时的记忆里，绝不会有叶落知秋的惆怅。当树上的秋蝉停止了歌唱，在秋风和阳光里，会有片片黄叶如蝴蝶般翻飞。走在落叶铺地的路上，也许会有感叹，但一定是和某种柔软和温暖有关。
这样的风景，真的是如诗如画，真实而又浪漫。即便是在下雨天，看着那些梧桐树，懵懵懂懂的孩子们，也绝不会无端生出许多凉意。他们还不识人生愁滋味，他们有的是晴天和憧憬，有的是关于春天的记忆。
“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在我童年的印记里，梧桐，就如翩翩而来的君子；有婆娑的花叶，又有伟岸的身姿；有关于美的启迪和延伸，又能让人肃然而起敬意。
那些日子里，岁月仿佛无穷无尽，一日一日，用了还有，可以不慌不忙。正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在人间里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在这些梧桐花的陪伴下，一个不谙世事，只知在家乡的田野间嬉戏的少年，度过了人生最初的静美时光。也因此看到了春天的美丽和喧闹，看懂了烂漫和热烈之后，所有的生长，都要转入沉静的力量。
006 远方的林
这条路在田野和树林间穿行着，是由多年前人工造河时剩余的泥土堆积而成，但却不再是林荫小道，因为路面足够宽，路的两侧，除了树，就是各种野花野草。黄土的松软，使得整个路面极其平坦，曲曲折折，又伴着日夜奔涌的一河碧水，直通向那片浩浩渺渺的大湖。
陪伴在路两旁的树的品种极杂，有高挺的杨，有沉静的榆，还有婆娑的槐，且都有了不少的年头，郁郁葱葱。有人家住的地方，一定会有几株低低矮矮的桃树。于是，一路走来的景致，也就高高下下，丰富多彩，一年四季，风情无限。
那些树不是花，所以你不能说，什么时候它们最美；它们生长在那里，什么时候都是一种风景。而且，无数棵不同的树集结在一起，行走其间，就仿佛来到了那莽莽苍苍的森林里。其实，树的风景几乎是相似的，无论它们生在何方，无论它们是绿叶满枝，还是落叶满地，都会引领着你对它们仰视，以至于敬畏。
与这些树隔河相望的，是不远处的一片山峦，起起伏伏，或凸或凹。最近的一座，从此岸看去，竟像极了日本的富士山。每次路过，都要让人禁不住观看而且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相近的神奇。每天的清晨，阳光就从那一片山头上漫过来，然后此岸每棵树的绿叶上，立时染上了太阳的金光。
走在路上，除了身边有各种鸟的叫声与你做伴，树下也有无数的不知名的小花，像是野草丛里的眼睛在一闪一闪，还会有堤上人家的小屋，掩映于稀稀疏疏的树木之中。看到他们不慌不忙，慢腾腾劳作的样子，真要把过路人羡慕死。林子是如此幽静，他们是如此悠闲。那些错错落落的树，围住了他们的小屋，小屋的后面，无一例外，都是耸立着一道高而黑的烟囱。讲究些的，会用地上的乱枝围住一个篱笆小院；不讲究的，则干脆四面开放，而且夜不闭户，也正好让那些大大小小的鸡，随意地跑来跑去。
这一片天地，当然会一季有一季的色彩和风格。不用说春天的嫩枝与夏天的翠叶，也不用说秋季到来，你简直就是踩在了落叶铺就的金黄色地毯上；单是等到枯叶飘尽，那些在鹅毛大雪里精神抖擞的枝丫，就是冬季里的一幅名画。或者是在有雾的日子，仿佛什么都隐去了，只听得到堤下河流的声音。阳光高上来的时候，那些隐约可见的枝丫，又仿佛是河中的桅杆。此时的你，会真的就以为自己正在江上的一只行船上。
多年前，不知曾在这片林子里穿越过多少次，也流连过多少次，也正是从这里经过和出发，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之旅。
007 春天里
惊蛰早过，春天回来了，有空中那欢快的雁叫声为证，还有，校园里的三叶草在灿烂的阳光里已铺成一片惹眼的绿意。这是每一个人都喜爱的季节，但春暖花开的惬意和草长莺飞的美丽，还是要耐心等些日子。
春天是每一个梦想苏醒的季节，也是每一个生命个体生机勃发的开始，春天，让人充满了期待和畅想。可是我又深深地知道，我敬爱的父亲再也不能够享用这美丽的季节了，我再也不能够看到他每天早出晚归地散步，一心一意地侍弄他的花草，还有，我给他买下的那些书，有许多都未来得及看完。
我的生命和生活，也由此而突然改变。忽然感到过去的四十年，全部都是冒失与莽撞，也忽然想到，父亲生前的言传身教对我是多么的重要。往事一幕一幕，忽然间被一种力量唤回，从懵懂的孩童到现在，一切都变得分外清晰。但一切又只能是回忆，再也不能和他一起谈论那些遥远的日子。我宁愿相信，在那高高的云端，能够看见父亲的影子。
我不会轻易说爱一个人有多深，对于父亲，我更多的是理解和敬重。尤其在他这一年来治疗的日子里，他对病痛的忍耐和对生的渴望，让你想起就会泪流不止。他自己决不会想到会走得那么突然，虽然他对此十分冷静和坦然。当一个生命逝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有灵魂的永存，我只能够在这温暖的春夜，仰望星空，不断寻找哪一颗是他的眼睛。
死去原知万事空。对于逝者，也许可以安息，但对于生者，他们的离去却难以让人安宁。时光流转，生生不息，我当然明白，老去和更新是天地间永恒的法则。但我更明白，世间万物，无论如何变易，终将会有一种东西被人永远铭记，那就是相濡以沫朝夕相伴的亲情。在这美丽可人的春天，我只愿自己能够快乐起来，一如往日的自由和自在，只愿自己尽快走出伤痛，把失去亲人的哀思化作淡淡的怀想，伴着缕缕春风，送达那高高的云端，告诉他老人家，来世，还做你的儿子。
008 父母在，不远游
古人笃信天人合一，因此我们的节日总是那么别致。源于天地自然，又总要和我们的记忆连在了一起，与美丽的季节相关，又总是要我们心生感动。当那一个个节日精灵似的来到我们身边，缀满了我们的生命和生活，也唤醒了我们的记忆。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每逢此时，就会让人想起杜牧的诗句。古老的《易经》里，以九为阳数，九九则是纯阳之象，九九重阳，是吉利而值得庆贺的日子；九九重阳，与“久久”同音，九在数字中是最大数，有长久长寿的含意，又代表着我们敬老爱老的美好祝愿。
秋天，是如此灿烂美丽，又是如此宁静深沉。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这位仁者总是让我们感动，在这个乍寒还暖的季节里，我不知道，该不该留下一些文字。
父亲走了多久了，一时竟记不起来了，仿佛没有了这个念头，也仿佛老人家还没有离去。人都走远了，还记这些干什么呢。父亲生前就曾说，一定不要留照片，不给孩子们留下影子。也许父亲是对的，但曾经的音容笑貌还在，那些教诲和庭训也会永远记在心里。
都说清明才是我们怀念故人的日子，那些曾经的记忆，在清明的蒙蒙细雨里，会把我们的心思打湿。而在重阳节的日子里，当我们看到那些依然健在的老人们，那些沧桑而又天真的笑脸，让我们是那样的欢欣鼓舞。可是，当一个人孤独地走了，却把另一个人孤独地留下来的时候，这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竟又让人感到几丝淡淡的忧伤。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是父亲生前喜欢念叨的诗句，有两次我记得清清楚楚。一次，是在我那年求学外出，母亲给我缝补衣服，父亲在一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吟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眼泪差一点没掉下来。我知道当年求学的艰辛，也明白父亲的期望。一次，是老人家病危从医院归家的车上，一路话语不断，叮咛不断，意识已经模糊的父亲，竟又清晰地吟出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次，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当然知道，这是他放心不下年迈的母亲。今天可以告慰他的是，母亲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尚好，一切不用挂心。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以父亲的坦荡和释然，在与病魔做斗争的那些日子里，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会视死别为畏途。只是在这个温暖如春的节日里，当那个给了你生命，疼你爱你伴你成长的人离你而去，永远不能再见的时候，仅仅靠祝愿和回想，就可以抚慰我们的心灵了吗？
在那些伤痛的日子里，曾经写下一些文字，可是至今藏在邮箱里，不敢再去打开，怕自己流泪，也怕老人家不高兴。人生易老天难老，天地之间，无论伟大，还是平凡，面对日月流转，真的就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每年每年陪伴我们的那些节日，让我们感动开心，也会让我们伤怀失意。那些过去的岁月，留下了我们的记忆，也会让我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和生活。
父母在，不远游。一个人无论能够走得多远，都会在这些节日里停留一下脚步。父母健在的日子，当然是我们最大的幸福；父母不在的时候，那些怀念也许就是我们最好的安慰和陪伴。
009 无路可逃
三妹打电话来，说，父亲的生前好友来了。
我立时无言，愕然，甚至有些恼怒。
电话那边说，母亲一人在家不好招待，要我马上过去。
我不是走不开，我知道自己应该过去看一看。
可是，我不想走，也不能走。
这位突然出现的老人，是父亲多年前的好友。他们曾一起考取济南农校，又一起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被下放回家，若干年后，国家落实政策，又一起去母校补领了毕业证。
由于相隔遥远，几十年来，他们很少往来，可是我明白他们交情极深。在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生境遇里，他们从健壮青春走到了风烛残年，只是父亲比他早走了一步。
可是，就在到来之前，老人并不知道父亲离世的消息。他也许一直认为，身体一向比他好的挚友应该还健在，还在家里一直等候他的到来。
老人就这样出现了，不是早一步或者晚一步的遗憾，只是有些尴尬，有些揪心。
我能够想象老人一路奔走的风尘和兴奋，却不愿意相信老人进门之后的哀伤和惊异。
老人对母亲说，自己身体不好，怕万一哪天不在了，特意赶过来看看。
可是，有生之年，他看到了想看的吗？
我更不能想象，当他和母亲面面相觑，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状。可是，无论如何，我知道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和哀伤。
我知道，我应该回去，即使是出于一种礼节。可是，我不想面对那一幕，无论别人理解或者不理解。
有些相遇，除了落荒而逃，你别无选择。
生活已经平静如水，曾经的音容笑貌仿佛渐渐了无痕迹，却经不起突然的轻轻一揭，一切重又恍如昨日，历历在心。
心灵的伤痛不是肉体的伤痕，永远不会有真正愈合的时候。当那个人渐渐离你远去，当你能够安心打理着当下自己的生活，却忽然明白，人世间永远会有一种躲不开的哀伤，人生最真最深的痛苦，都是无言的。
这个有点漫长的秋季，阳光如春天般的灿烂温暖，就是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里，父亲永远地离去了。
可是，到访的这位老人并不知道，他只是知道自己的好友还活着，他只想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里和他畅谈，一如往日的相知相惜。
我终于没有回去，也不想看到老人哀伤失望的样子。
010 少小离家老大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