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老虎”逞凶，烈日灼人，市区气温蹿上38摄氏度。
袁海霞驾车风驰电掣般向市卫生局驶去，在卫生局旧办公大楼台阶前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麦苗猛地推开车门，跨出小车。她右肩挎着包，左手拎着一个大号牛皮纸公文袋，冲进办公楼，乘电梯上到四楼，急步进了医学会会议室，即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会会场。医鉴办工作人员早就在电话中通知麦苗，她的医疗事故鉴定会于9时30分正式开始，她迟到了几分钟。唉，迟到这事，只能怪袁海霞，她开车水平实在太差。
医鉴会会场的布置有点像公务员面试考场，靠正面墙的位置摆着一排桌椅，最左边坐着医鉴办高主任和一位工作人员，中间坐着专家鉴定组组长，右边坐着抽签产生的五位医学专家，专家们个个脸色凝重，会场气氛略显紧张。
专家组对面约三米处，并排放着两张单人桌，两桌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尺左右。右边坐着秦辉，穿着件白衬衣，系着一条深蓝色暗花领带；左边位子空着，桌面上竖着纸牌，白纸黑字：患者。麦苗进门之后，在医鉴办工作人员指引下赶紧坐在患者的位置，忙不迭地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医、患席位后面，靠后墙处，摆放着四张椅子。按照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会的规定，医患双方每方都可以有三人组成。这次鉴定会，双方都相信自己的能力，没找专家、律师等帮手，所以，后排四张椅子空着。
一周前，麦苗和市一医骨一科廖护士长来到医鉴办，医鉴办工作人员当着她俩的面，即当着医患双方的面，从电脑中的专家数据库中随机抽取了五位专家。按照回避原则，五位专家中，没有一位是当事医院的人。抽签时，麦苗感觉很公平，看不出有什么猫腻。
秦辉坐在麦苗右侧，表面看，镇定自若，实际上，内心颇不平静。原是剃头者，今日被人剃，五味杂陈呀。他本可以不来，由医务科擅长解决医疗纠纷的同志来，但他不放心，他与医务科科长白坚一直有很深的心理隔阂，平日里，他从没有给白坚科长好脸色，他就是瞧不起这样的万金油干部，鬼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这个白科长会不会送上致命的一刀。这场鉴定会他秦辉输不起呀，这种颈椎前路手术他做了六七百例，他如果在这场鉴定会上输掉，对方极有可能将这事报道出去，针对他的医疗事故鉴定会将无止境，后果不堪设想。如果给一名患者赔偿20万，就算一百名患者有问题，就得赔2000万。这还是按最低赔款计算，如果按中值计算，一名患者赔40万，100名，就得赔2000万，那他所在的市一医就不用开了，直接关门！
侧身看看坐在右侧的秦辉，麦苗也是五味杂陈，她曾经信任他、感激他，还曾经十分庆辛，自己的手术是由被誉为“一把刀”的名医秦辉主任亲自做。
偌大的会议室鸦雀无声，空气中充满着紧张的气氛。医患双方都不是等闲之辈：患方为本地党报首席记者，她的笔可以杀人；医方为南州市脊柱外科的领头大哥，他的手术刀曾挽救过无数生命，曾让许许多多的患者减轻痛苦。
9时40分，医鉴办高主任首先宣读了会场纪律，然后，向大家介绍了患者麦苗和医方代表秦辉，最后，介绍了本次医鉴会专家鉴定组组长，市医学会骨科学会副主任委员，鲍国主任医师。
当高主任介绍到鲍国时，麦苗下意识瞧了一眼静静地坐在那里的鲍国：满头白发，清瘦的脸上爬满了皱纹。
人员介绍完毕，高主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着大家的面拆开密封的专家组名单，核对事先由医患双方共同抽取的专家是否到场，核对无误后，高主任宣布鉴定会正式开始，并庄重地将主持权交给专家鉴定组组长鲍国。
高主任悄悄退了场，这场鉴定会没他什么事了。
鲍国接过医鉴会主持权，他语调低且缓：“医患双方请注意了，如果对专家组的成员有异议，现在可以提出来。”从他淡定、从容态度上看，他对医鉴会的程序很熟。
麦苗摇摇头，表示没有。
秦辉也摇摇头，表示没有。他当然没意见：南州市作为一个地级市，医学会骨科专家库成员的来源十分有限，80%来源于市内四家三甲医院，其中，他所在的市一医最多，骨科专家库二十二人中，他们市一医有五人。秦辉作为骨科学会主任委员，全市骨科界学术领头羊，哪个不认识他呀，每年一次的市医学会骨科学术年会，坐在主席台首席位上的必定是他，会后就餐，他还一张张桌子轮着给大家敬酒。
骨科手术多，在座的专家们几乎天天做手术，总会遇到不尽如人意的事，大家心中很明白，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坐在“被告”席上。
鲍国再问：“医患双方还有需要提交的补充证据材料吗？”
麦苗和秦辉均摇头。
鉴定会进入了陈述阶段，双方各有25分钟时间作陈述。
按鉴定会规定，患者首先作陈述。鉴定组组长鲍国提示麦苗，她可以讲了。麦苗从厚厚的牛皮纸公文袋中取出一份三页纸的打印材料，神情严肃地开始陈述：
“各位专家：
本人姓麦，名苗，女，三十二岁，在南州日报社要闻部工作。
首先，本人陈述一下基本诊疗过程。两年前的7月13日上午，本人因颈肩疼痛，到市一医门诊部挂专家号就诊，当时，接诊的是骨一科主任秦辉，他安排我住进了骨一科，在33号病床。当天做了X线、CT、核磁共振等一系列检查。晚上7点左右，秦医生来到我的病床旁，说我的颈椎增生非常严重，不仅严重压迫了神经，还压迫着颈动脉，必须尽快做手术，将压迫物切除。还说，如果不马上进行手术，身体将会瘫痪，我吓坏了，当场让老公签了手术同意书。住院的第三天下午，秦医生为我做了颈椎前路椎间盘切除、植骨融合、锁钉钛板内固定术。手术后一年，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可是，刚过一年，颈部渐渐开始感觉有点刺疼，后来，发展到肩部、背部，越来越疼，我一直硬撑着，没有求医。今年6月9日早晨起来，发觉，右手四个手指全麻，头、颈和肩部痛的要命，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在友人的帮助下，送我到市一医门诊部就诊，医生让我再次住进骨一科。住院治疗三周，病情没有任何好转，主治医生对我的病也没下任何结论，我觉得再住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最后，我无奈选择了出院。”
坐在一旁的秦辉挪动了一下身子，表情平静。他在骨科这样一个手术特别多的科室，针对他的医疗事故鉴定，每年都有那么几宗，俗话说，见多不怪。对这种事，他一向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次，皆凭他的名气、地位、人脉等诸多因素，都轻松地应付了过去。
麦苗感觉颈肩太沉，压得她喘气都困难，她被迫停下陈述，缓缓地扭了一下脖子，然后，继续陈述：“接下来，本人重点讲述主刀医生秦辉存在的严重过失，本人认为有四大过失。
第一，草率手术。市卫生局吕光明局长亲自问过我，在做手术前，主刀医生是否要求过先做保守治疗？他说，这种病，一般先做保守治疗，如果保守治疗无效，才考虑手术。可是，两年前，我住进骨一科时，主刀医生秦辉根本就没有对本人进行过任何保守治疗，当天晚上就来到我的病房，要我签下手术同意书，第三天就匆忙为我做了手术，主刀医生一开始就放弃对我进行保守治疗，就选择做手术，他这样做，不是草率是什么！这是对患者生命权极不负责任的行为！”麦苗情绪激动起来，声调明显抬高，见在座的专家们交头接耳谈着什么，她有意将陈述停顿了一下。
右边座位上的秦辉显然坐不住了，胖乎乎的脸陡然变得铁青铁青，对他来说，麦苗的话太有煽动性，什么“放弃保守治疗”，什么“草率”，什么“对患者生命权极不负责”呀。还有，最让他不能容忍的，麦苗此时此刻竟然搬出卫生局局长吕光明，说患者的颈椎增生应该先进行保守治疗。在座的各位专家，谁不敬重德高望重的吕局长呀！
“为了今天的医疗事故鉴定会，最近，本人看了不少医学专业书籍，做了一些研究，发现，原来你们医疗界早就有明确的规定，做颈椎前路手术这类手术，必须根据影像学证据。比如，X线、CT、核磁共振检查，再加上患者症状，只有综合加以判断后才能决定是否需要进行手术。然而，本人在手术前所做的核磁共振检查报告单却明明写着：‘C5/7颈椎间盘膨出，颈椎体边缘不同程度骨质增生，颈间盘信号不均匀降低，颈模囊受压，颈髓内未见明显异常。’这个检查报告表明，我的病情完全没有达到非做手术不可的地步。”说着，她从牛皮纸公文袋中取出两年前所做核磁共振检查报告单的复印件，右手高高举起，晃动了几下。
专家们面面相觑，震惊不已。他们都知道，颈椎增生是由于颈椎的骨质增生部分压迫了其周围的神经根、椎动脉和脊髓等组织，手术治疗就是采用物理性祛除的治疗原理，祛除这一增生压迫的部分，解除对周围组织的压迫，由此将临床症状得以完全消除。但是，手术后，由于局部的新陈代谢并没有得到恢复，也就是说局部气血营运不畅、不通的症状并没有得到根本性改善，天长日久局部可能再次发生淤积钙化的现象，说白一点，就是这种手术做了之后，颈椎增生这种疾病复发甚至加重的概率很大，所以，从专业上说，做这种手术必须慎之又慎。秦主任在患者入院的当天晚上，就让患者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不妥，大大不妥。
秦辉吃惊地感觉到，麦苗绝对有备而来，自己绝不能等闲视之。他迅速地调整不屑一驳，高高在上的心态，极快地拿起笔，准备记录，以便在稍后医方陈述中进行有力的反驳。
“第二，手术时机选择不当。手术时，本人尚处在月经期，综合情况不宜手术，但主刀医生全然不顾本人实际情况，仓促手术，严重违反了手术操作常规。试问，本人并非外伤造成的颈椎创伤，只是一个多年慢慢演变产生的颈椎增生，为什么不能等本人月经期过后才做手术？”
专家席上，大家的脸色更加凝重，并增加了几分同情。一个著名记者、一位年轻女子，会当着这么多男人讲自己的月经，只能说万不得已而为之。
“第三，没有指导患者做术前基本准备，仓促做手术，这是对患者的严重不负责任。按照医疗常规，就颈椎前路手术而言，患者在手术前必须做基本的准备，如术前练习去枕平卧，以适应术后卧位要求；再如训练床上使用大小便器，以免术后因取平卧位，大小便排泄不习惯等。可是，骨一科医护人员没有指导本人做任何一项前期准备。
第四，手术直接损伤了本人的神经，导致手术后综合征的发生。根据市一医今年6月住院记录记载，本人日期为6月10日、编号为48890颈部CT显示，颈椎4、5、6节处有血肿，这是典型的手术后综合征。正是因为手术后形成的血肿，在术后侵袭了颈椎附近的植物神经，从而引发植物神经功能调节障碍，属神经功能性疾病，已属于永久性伤害。更要命的是，这些血肿又不能用药物消除，此处已经动过一次手术，再动一次没有哪个医生愿意去冒这个风险，那我一生就只能在极端痛苦中度过。”
听到这，秦辉背脊开始发凉，他可以百分之百断定，一定有一位专家级的人物在背后指点麦记者，否则，一个外行怎么可能说出如此有水平的的话。他揣测，这位专家级人物起码是副主任医师以上级别。如果他知道，这位“专家”就是他的部下，崔昌博士，他回去一定会生吞活剥了他。
麦苗出院后，也不知崔昌博士是怎么弄到她的QQ号，在QQ中向她申请好友，她将他加为好友，并一直保持着联系。崔昌博士获悉她将参加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会后，通过QQ的方式，为她献计献策，麦苗的第三和第四个论点就是崔博士专门为她准备的。如果不是崔昌博士在背后相助，她一个文科出身的记者，哪里会知道“术前准备”、“手术后综合征”、“植物神经功能调节障碍”等专业知识，这些个专业性概念，她以前压根就没听过。
“以上情况说明，本人在市一医骨一科所做颈椎增生手术出现严重的后遗症，这与医方手术选择时机失当和手术操作失误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完全可以说，医方的过错非常明显，这是一起明显的医疗事故，医方应承担完全的法律责任。”
专家们惊慌地听着，在座的专家有一半以上都做过这种手术，相当多的患者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手术后遗症，如果患者们都来发难，哪还得了。
麦苗继续陈述着：
“本人当着各位专家面还要陈述一个事实，即同样的病，做了手术的比没有做手术的要惨！”
此话如同在会议室扔进了一个威力极大的炸弹。这个业内大家坚守的秘密，怎么被外界知晓了？天哪！
秦辉急红了眼，“噌”地一下站起来，欲作反驳，被鲍国用手势制止。秦辉伸出左手手腕，右手指了指手上戴的劳力士金表，示意患方已经超过了所规定的25分钟陈述时间。对秦辉的示意，鲍国装着没看见，作了一个手势，请麦苗继续陈述。
“两年前，我做手术那次，我住在33床，同病房32床住着南州大学图书馆管理员袁海霞；31床住着建设银行南州分行江景支行职工岑玉。我和32床的袁海霞做了手术，31床的岑玉因为家庭经济拮据，没钱做手术，隔壁病房26床的曾小玲也因为没钱，放弃了手术。现在，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我们两个做了手术的现在都有严重的手术后遗症，而当年没钱做手术的岑玉和曾小玲，她俩现在身体却一切正常，这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
秦辉如坐针毡，不断变换着坐姿。
“各位专家，”麦苗接着陈述，“你们也许在心中会问，当年，那两个没做手术的病友，他们的病情比你两个做了手术的要轻吧。在此，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当年，她俩的病情比我俩的要重。从症状上看，31床的岑玉，她入院时，病情在我们四人中应该算最重的，她双手十个手指全麻，右手肘部还痛得要命，她当时说过，颈部和肩部非常痛，似乎是用玻璃在骨头上刮一样。再说26床的曾小玲，她右手的四个手指都麻了，左手五个手指全麻，拿个碗都拿不稳。本人的症状就比她要轻些，我还记得，当年，秦医生当着我的面对岑玉说，你的病比33和32床严重，如果不及时做手术，以后一定会瘫痪。”
说到这，麦苗扭头向右看了一眼秦辉，然后，双手将放在桌面上的大号牛皮纸袋高高举起，抬高声音：“我们四个人的核磁共振检查单复印件全在这，各位专家，请你们看一看是否属实？当年，两个颈椎增生病情比较严重的病人，因为家庭经济困难，没钱做手术，现在一切安然无恙，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而我们两个所谓有钱的，听了医生的话，乖乖地做了手术，现在却痛苦不堪，好像每天生活在地狱，地狱呀！”说到这，麦苗忍不住双手掩面抽泣起来，继而泣不成声。
在座的专家们见状无不动容，秦辉右手抓着笔，左手肘部撑在桌子上，手掌档在额头前。会场鸦雀无声。
鉴定组组长鲍国打破沉默：“下面请医方代表作陈述。”
秦辉心想，患者麦苗的陈述，集严谨性与专业性于一体，且语言极具煽动性，如果按照自己原来所写的陈述材料来读，显然没有针对性。他踌躇片刻，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脱稿，脱稿陈述，对患方观点一一进行反驳。
秦辉习惯性先干咳了两声：“各位专家，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本人，代表科室，代表市第一人民医院，向患者麦苗同志表达亲切的慰问。”他双手轻按桌子，站了起来，深深地鞠躬，前额都快碰到桌面，态度之诚恳得让人感动。在座的各位专家何时见过他们骨科学会的会长（骨科学会主任委员）如此谦卑过。
大块头的秦辉缓缓坐了下来，说：“针对患者提出的四个问题，请允许我做一些解释，不当之处，请大家批评指正。”
秦辉不愧为南州医疗界骨科学的带头大哥，没有丝毫盛气凌人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透出儒雅，颇有大家风范。
“第一，对于患者所提出的所谓草率手术问题，本人不能认同。作为全市历史最为悠久，规模最大的三甲医院，我们有着非常完善的各项管理制度，从制度建设上说，既没有草率手术的可能，也没有草率手术的空间。我还清楚地记得，两年前，本人在对患者进行手术前，对她颈椎进行过一系列详细检查，如进行颈椎正侧斜位拍片、CT平扫、MRI扫描，经过MRI检查确认，其颈椎间盘变性、突出及骨赘形成，病变累及2个间隙。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本人才为她做了颈椎前路椎间盘切除、植骨融合、锁钉钛板内固定手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对她实施颈椎前路手术是经过慎重考虑，这种手术具有以下优点：一、手术创伤小，术后恢复快；二、前路直接减压，易于处理压迫脊髓的髓核组织，预防脊髓继发性损伤；三、前路锁钉钛板提高了颈椎术后的稳定性，术后可以早期下床活动，预防卧床并发症的发生；四、有效地恢复颈椎生理曲度和椎间高度，恢复了椎管的有效容量，更易于神经恢复；五、所用内固定材料为钛质，弹性模量低，应力遮挡小，利于植骨融合，并且不影响术后核磁共振检查。综合以上观点，术前，我们认真做了各项检查，所选择的手术方式又具有五大优点，何来草率手术！”
秦辉主任医师何其聪明，他没有直接反驳麦苗提出的为什么不先进行保守治疗，因为，麦苗引述的是卫生局吕光明局长的原话，在座的专家们对吕光明局长都很敬重，如果在此直接反驳吕局长的观点，既不理智也不明智。他巧妙地采用《孙子兵法》中的“以迂为直”的策略，从专业角度阐述前路手术的五个优点，来证明绝非草率手术。麦苗暗叫：狡猾、太狡猾。
“第二，患者提出的所谓手术时机选择不当。患方举例说，她处在月经期，不宜手术。我想问，谁说月经期就不能手术了，经期分经前，经中，经后，只有在经中期反应特别强的女性才不宜手术，请问患者，你当时处在经前，还是经中、经后期？”大庭广众之下，镇定自若地大谈女人月经问题，世上，恐怕只有两种人能做到：流氓或医生。
麦苗的脸倏地一下红到耳根，整个会场，清一色男性：“我，我……”她嗫嚅着，说不下去。
秦辉，一把刀，名医，很有风度，他没有乘机逞口舌之欢，在月经问题上为难她，继续说道：
“第三，患者提出的所谓手术直接损伤了神经，导致手术后综合征的发生，我认为纯属无稽之谈。本人作为主刀医生，为她选择了颈前途径，采用气管内插管全身麻醉，于颈前偏右侧行横形切口，环锯减压后，在椎体撑开器辅助下完成减压及恢复颈椎的正常曲度，切取自体三面皮质髂骨植入减压节段，最后安装纯钛板进行稳定，手术中所有过程，没有任何失误。至于患者所说，今年6月10日、编号为48890颈部CT显示，颈椎4、5、6节处有血肿，本人认为，这同手术没有直接关系。试想，如果有直接关系，为什么不是发生在手术后的几个月内，而是在两年之后呢！”说到这里，他放慢语速，加重了语气：“造成患者今天的症状，主要责任在患者本人身上。”说完，他有意停顿了十多秒时间，让大家思考。
“据本人从南州日报社某副总编辑处了解，患者麦苗作为报社要闻部的首席记者，工作非常认真，非常投入，手术后三个月不到，就提前上了班，经常加班写稿，而伏案写稿，既是她颈椎病发生的元凶，也是她出现手术后综合征的真凶。我这里有麦苗手术后在报社一年的打分记录，在一般记者每月只有400分多一点的情况下，平均下来，麦苗每个月接近600分。她，一个做了颈椎大手术的人，一个在颈椎中安装了钛板的人，每个月写的新闻稿量比其他年轻记者多百分之五十，如此疯狂地伏案工作，不出现手术后遗症才怪！不要说曾经做过大手术的人，即使颈椎健康的人，如此工作，颈椎也会出问题。”
会场顿时热闹起来，专家们的愁眉一扫而光，交头接耳，叽里呱啦说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秦辉运用《孙子兵法》策略，效果出奇的好。
麦苗听到这傻了。她心中也不得不承认，秦辉最后的反驳论点实在高明，他所说的，加班加点写稿，长时间伏案工作才导致发生手术后综合征，不用说我一个外行难以反驳，即使专家也同样难以反驳。
“第四，所谓做了手术的下场比没有做手术的要惨，我只能说，这是个偶然性现象，之间没有必然性联系。我再强调一点，如果患者手术后，注意了休息，不再长时间伏案工作，就不会有今天的问题。更何况，现在患方也只是颈部有三个小小的血肿而已，吃点药，打几针，慢慢就会好的。”
“小小血肿而已”这句话刺激了麦苗，她不顾鉴定会规则，打断了秦辉的发言，气愤地说：“吃点药，打几针，慢慢就会好的，秦主任，你说这话太不负责了。这次出院时，你们科的一位医生曾私下对我说过，我现在的症状，基本上可以确诊为继发性植物神经损害。发病原因是术后组织继发性水肿侵袭颈椎附近的植物神经，从而引发植物神经功能调节障碍，属神经功能性疾病，已属于永久性伤害。现在，只能开些神经营养药，增强和改善神经受伤部分，慢慢激活麻痹休克的神经细胞，从而让上肢的功能有所恢复，彻底治愈是没什么希望的了。”
秦辉一听，肺都气炸了，原来，麦苗后面的高手竟然出在本科室。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他的地盘，在他的领地，竟然会有人和他作对，这个人不找出来，后患无穷。秦辉心念如电，打定主意，得想办法从麦苗嘴里套出内鬼是谁？问：“我们科的医生不可能对你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那是你自己杜撰出来的吧！”
“我以人格保证，确定是你们科医生说的。”果然，麦苗上当了，姜还是老的辣。
“那请说出来是谁。”
麦苗一懔，当即醒悟：“这个狡猾的秦辉，原来想逼我说出他们科的崔博士，嘁，我才不上当呢。”她灵机一动，决定将话题引开，岔开话问：
“秦主任，两年前，你在动员我做手术时，有没有向我当面保证过，说这类手术起码做了一千例，没有失败过一次。”
“没，没说过。”秦辉回答并不干脆，因为他确实说过。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佩服起来：“这个女人太聪明，不容易上当。”
“我现在的病情比做手术前还要糟糕，脖子就像一块铁板，被电焊给焊住了，稍微动一下都不行，写稿时间不能长，超过二十分钟就不能承受，脖子太重了，重得我简直受不了，我整个人被压得就好像要往地底下钻一样。秦主任，请您当着各位专家的面说句实话，我的手术后遗症还有得治吗？”
“谁说你的手术后遗症就没法治了，瞧你现在的精神就蛮不错嘛！”秦辉思辨能力挺强，做医生有点屈才，比较适合做外交官。
麦苗怒极：“如此严重的手术后遗症，难道你和你们医院不应该承担责任吗！”
秦辉早就预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胸有成竹地说：“请问我们的大记者同志，你在手术前签了手术同意书吗？”
“签了。”麦苗如实说。两年前，她入院的当晚，约7点多钟，在秦主任的循循善诱下，她丈夫赵应元一共签署了手术授权委托告知书、手术知情同意书、输血治疗知情同意书、骨科植入物手术及费用负担知情同意书、麻醉前谈话记录、护理知情同意书等六份文件。问题的关键不在签署了几份文件上，而是，当时，在骨一科廖护士长一再催促下，赵应元签署这些文件前后用时不足5分钟，而这六份文件的文字，即便普通人按照正常阅读速度通读一遍，起码得花上半个小时。
“手术同意书已经告知了手术有损伤血管和神经的可能，所以，我们已经尽了预先告知的义务，无需承担责任。”时下，全国几乎所有外科医生都会说“手术同意书已经告知了什么什么的可能”。
麦苗从容地从牛皮纸公文袋里抽出一份复印材料，用手指着材料对专家们说：“我承认，这份手术同意书确实告知了手术的一些后果，但是，我认为，告知并不能免责，关于医疗行为的免责是有严格规定的，只有六种情形可以免责，请秦主任去看一下《医疗事故处理条例》第三十三条规定，如果您工作太忙或者不愿意去找，我现在可以将这份《条例》的复印件送给你。”看来，麦苗为了这场医疗事故鉴定会，不仅阅读了诸多脊椎外科学书籍，还在医疗纠纷的法律条文上下足了工夫，她不愧为名记者，做什么事，都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也亏她文化素质高、应对能力强，此事，如果换成平头百姓，与智商高，经验丰富的秦主任对阵，早就败下阵来。
秦辉一窘，显得非常狼狈，发红的双眼狠狠瞪着鉴定会主持人鲍国，愤怒到极点，心想：“你也太过分了吧，医疗事故鉴定会章程明确规定，医患双方，一方陈述时间最长不能超过25分钟，你却有意让患方超时，还严重违反医疗事故鉴定会只作陈述，不作辩论的规定，有意怂恿患方与我展开辩论，让我难堪，让我下不了台，是可忍孰不可忍，哼，下次，如果轮到你与患者发生纠纷，医鉴会由我秦某主持时，我一定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秦辉恨得牙痒痒的。
在座五位骨科专家心里透亮，都瞧出了主持人的用意，明显在帮患方，为患者主张权利推波助澜。五位专家都在南州市骨科圈子里，都知道南州医学会骨科学分会主任委员秦辉与副主任委员鲍国有宿怨，这个宿怨非一般之深，至于具体有什么恩怨，谁也说不清。专家们心中都不由得一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鲍主任，您何必呢！”
鲍国意识到，如果任医、患双方再这样唇枪舌剑争论下去，大有无法收场之虞。只见他双手微微举起，像打拍子式的，对麦苗和秦辉说：“医、患陈述完毕，请双方当事人退场。”
麦苗将放在桌子上的资料一一放回公文袋，轻声问主持人，她下面还要做什么。主持人告诉她，下面的程序是专家闭门进行讨论，没她什么事，她可以回去了，一周后，会有鉴定结果。告别主持人，麦苗匆匆从会议室下到大楼前的停车场，一头钻进了袁海霞的雅阁车，霞姐性子急，得赶紧将医鉴会的情况向她作详细的汇报。
医学会会议室内，鲍国让专家们仔细查看贴在会议室黑板上的影像资料，专家们围坐在一起，对医患双方当事人提供的书面材料，客观病历资料进行认真的研究，对双方的陈述进行讨论。
二
医鉴会后，麦苗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焦虑地等待，唉，咱中国人一生中总有数不清的无奈等待。袁海霞性子急，打了两次电话给吕光明局长，询问结果，每次答复都如出一辙：“请耐心等几天，会有结果的。”会有结果的，这不是废话吗？这不是敷衍人吗？现如今，不会敷衍的人也做不成领导。
盼星星，盼月亮，医鉴会后的第九个工作日，上午10时许，麦苗在办公室写稿，她接到了市卫生局医政科杨科长打来的电话，说医学会已出具了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让她本人亲自到医学会去取。麦苗急于知道鉴定结果，在电话中问，鉴定结果怎么样，对方只说，你去了就知道啦。又是废话，麦苗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据说，女性的预感准确性比男性高很多。
麦苗忙打电话给霞姐，她清楚，霞姐比她还急于知道结果。此时此刻，她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极想知道鉴定结果；另一方面，又惧怕见到鉴定结果，担心鉴定结果对自己不利。袁海霞在南州大学图书馆期刊阅览部工作，说简单一点，无非每天准时将期刊阅览室的两扇门打开与关上，一天下来，也就负责夹一二十种报纸，随时可以请假走人。用她的话说，老娘向主任请假，那是看得起她。袁海霞驾车离开南州大学，赶到南州日报社，载上麦苗来到卫生局旧办公大楼，泊好车，两人一同上到四楼的医学会。
医鉴办高主任热情地接待了她俩，亲手将专家组出具的鉴定文书交给麦苗。她双手接过鉴定书，心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鉴定书只有薄薄的二张纸，封面很简单，最上面的宋体字比较大，为《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中间的字较小，为九医鉴（20××年）049号，最下面的落款是南州市医学会。麦苗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轻轻展开鉴定书，整个鉴定书的内容布满了二页纸，内容有九大项，第一项委托事项，第二项争议要点，第三项患方提供的有关材料，第四项医方提供的有关材料，第五项医学会调查材料，第六项鉴定过程的说明，第七项诊断概要，第八项专家组合议意见，第九项鉴定结论。麦苗没心情从第一项一直读到第九项，她直接跳看到最为重要的第九项——鉴定结论：
1.医方在该患者的诊治过程中，诊断正确，治疗方案无原则错误。
2.手术符合医疗常规，患者双手的功能障碍是“手术适应征”的后果。
3.患者的不适，主要原因在于患者术后不注意休息，经常加班，长时间伏案工作所致。综上分析，根据《医疗事故处理条例》第二、第三十三条，本病例不构成医疗事故。
鉴定结论下面没有专家署名，只盖着大红的南州市医学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专用章。
专家不署名，全国各地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都一样。
麦苗顿感喉咙发涩，泪水顺腮涟涟而下，拿着鉴定书的手颤抖起来，这个结论太出乎她的预料，手术造成了严重的后遗症，医方竟然没有任何责任，医疗事故分四个等级即完全责任，主要责任，次要责任，轻微责任，医方连“轻微责任”也没有，她心中叹道：“天哪，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啊！”
高主任木然地看着她流泪，脸部无任何表情，这种情景，他见多了，比这更惨的多了去，同情得过来吗？！负责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工作，就得有个钢铁般的心。
袁海霞愤怒之极，当场发起飙来，大喝一声：“走，找他们局长去！”她的火爆脾气上来了谁也挡不住，她强拉硬拽着麦苗离开医学会，走出这栋旧办公大楼，沿着卫生局大院的围墙走，绕了半个圈，走进卫生局新办公室大楼，乘电梯上到六楼。
她俩曾两次来过局长办公室，这回算轻车熟路，袁海霞气鼓鼓，迈着大步走在前面，麦苗跟在后面。局长办公室大门虚掩着，袁海霞径直去敲门，“咚，咚”两下，没等里面的人回话，推门便入。
吕光明局长坐在褐红色大班桌前，批阅着什么文件，大班椅子左后方，靠窗户处，竖着一面齐肩高的国旗，风从微开着的窗户吹进，将鲜艳国旗吹得飘了起来，猎猎着响，好神圣的一幅画面，如果画家用油画将这个场景画下来，一千年后，它的价值没准会超过《蒙娜丽莎的微笑》。
“哟，梁夫人，麦记者，来，来，请坐。”吕局长笑容可掬，客气得很。袁海霞气咻咻地一屁股坐在长皮沙发上，她人高马大，坐的区域明显地凹了下去。吕局长从饮水机处为她俩端来两杯热水。
袁海霞怒气冲冲地说：“吕局，这事也太气人啦！”她声音震得天花板有点抖，学音乐的发音就是好，知道怎么用声带。
吕局长关切地问道：“什么事呀？”其实，他明知故问，昨天下午快下班时，医政科杨科长来到局长办公室，当面向吕局长汇报了这件事。三个多月前，吕局长亲自打电话给杨科长，让他尽快为麦记者办理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申请，并叮嘱杨科长，让他督促医学会尽快举行麦记者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会。杨科长，情商极高的一个女人，一贯善于领会领导的意思，她想，局长亲自打电话过来，还要求本人全程跟踪这场医疗事故鉴定会，说明，局长与申请人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医学会关于麦苗医疗事故的鉴定书一出来，她第一时间就赶到局长办公室，当面向吕局长作了详细汇报。
对于麦苗的医疗事故鉴定结果，吕局长十分重视，他能不重视吗？
自己因为干预此事，才跌进医疗器械销售代表梁馨所设下的陷阱，迄今仍无法挣脱，甚至一辈子也无法挣脱。他之所以重视，还有一个原因，即，通过两次与麦记者的接触，他感觉到她的“韧”劲，他能判断，这个记者不会轻易放弃抗争，一定会再次找上门来。
袁海霞一把从麦苗手里拿过鉴定书，拍在茶几上：“局长，你瞧瞧，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吕局长躬身从茶几上拿起鉴定书，扶正老花眼镜，煞有介事地看着：“哦，鉴定结论为不构成医疗事故。”做领导的人如果去演戏，没有一个需要培训。
“我和麦记者现在都成这样了，还说不构成医疗事故！”
“麦记者，如果你不服鉴定结论，我建议，可以向省医学会申请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我认为，省里的专家比本市的专家水平要高些。”吕局长诚恳地建议。按照《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暂行办法》明确规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分为首次鉴定和再次鉴定。任何一方当事人对首次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结论不服的，可以自收到首次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之日起15日内，向原受理申请的卫生行政部门提出再次鉴定的申请，或由双方当事人共同委托省、自治区、直辖市一医学会组织再次鉴定。南州市属地级市，市医学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会是首次鉴定，如果不服，当然可以向省医学会申请再次鉴定。
“向省医学会申请再次鉴定大概要多长时间？”麦苗问。看得出来，她有意采讷吕局长的建议，向省医学会申请医疗事故鉴定。她相信吕局长刚才说的，省里的专家比本市的专家水平要高。
“从提出申请到开鉴定会，我估计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吧。”
麦苗惊道：“啊，一年！”唉，咱中国，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学习好、领悟好毛主席的《论持久战》。
袁海霞生气地说：“吕局，您不是答应过会亲自过问吗？”领导夫人嘛，习惯什么事都走领导路线。
“我确实亲自过问了呀，甚至可以私下告诉你，如果没有我亲自过问，麦记者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哪有这么快，起码要等半年以上。”局长一副委屈的样子。确实，如果没有他的指示，麦苗的医鉴会起码得等半年多，而麦苗从向卫生局医政科提出申请，到医鉴会举行，只用了三个月。
“您是局长，专家怎么不听您的呢？”袁海霞有些蛮不讲理。
“哈，哈，梁夫人，您也许不知，一场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会，医患双方陈述之后，专家们会关门进行讨论，在下结论的时候，必须根据半数以上成员的一致意见才形成鉴定结论，我虽为局长，也鞭长莫及呀！”吕光明辩得有理有据，他此番冠冕堂皇的话，让袁海霞一时无语。袁海霞心中愤愤地想：“上次来你这，你当着我俩的面，还吹牛说，‘本人就是医学会新一届理事长’，现在却说什么鞭长莫及，说话不算数。”
“吕局长，医学会在受理了患者的医疗事故鉴定申请后，肯定也会通知医方，这等于告诉医方，三个月内或更长一点的时间，患者将到你们医院复印客观病历资料，你不觉得这样的程序可笑吗？”麦苗挑衅地说。
“有什么可笑？”吕光明皱起眉头，领导都喜欢听好话，不喜欢听批评的话，何况，是在批评他领导的部门的工作。
“还不可笑吗，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客观病历资料，而这个资料全在医方手里，患方必须到他那取。打个比方说，就如同在法庭上要证明一个人是小偷，而证明材料必须从这个小偷家里的箱子里获取，更荒诞的是，法院还会对小偷说，‘喂，亲爱的小偷，三个月内，原告要到你家取材料，要到你家复印你犯罪的材料，你必须给他哟！’小偷不偷改原始证据，那他是傻子。”麦苗打着比方说。
吕局长满脸愠色，反驳道：“麦记者，我不否认，就全国而言，确实有个别医院利用客观病历资料的保管漏洞，篡改、伪造病历资料，但是，你不能以此类推，说市一医篡改或伪造了你的客观病历资料，有罪推定不好吧。”吕光明对麦苗的态度可没有对袁海霞那般好。
“我没敢进行有罪推定，只是打了个比方。”麦苗辩道。
“我承认，患者申诉的这种程序设计有严重的缺陷，医院确实有篡改和伪造病案的空间和原始冲动，我们只是一个地级市的卫生局，无力扭转乾坤。”一个局长，能实事求是说出此番话，非常不容易了，吕光明本来就是个品德高尚的好领导，只不过，不小心落入人家设下的陷阱，不能再帮助她俩，从本质上说，他还是个勤勉负责的好干部。
吕局长说医疗事故鉴定的“程序设计有缺陷”，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南州这样一个地级市的医学会，专家库里的专家不外乎当地几家大医院的从医人员，而事实上，发生医疗纠纷最多的也正是这几家大型医院。今天甲医院出了问题，其他的乙、丙、丁等医院的专家来进行鉴定；明天乙医院出了问题，甲、丙、丁医院的专家来进行鉴定。今天我为你鉴定，说不定明天就是你为我鉴定，于是，在这些个运动员与裁判员中，就容易产生“潜规则”：对于责任不特别明显，可以认定为也可以不认定为医疗事故，专家们一般会本着“放医院一马”的原则，尽量为医院推脱责任；对于一些给患者造成严重后果、医院过错很明显的纠纷，则避重就轻地降低事故等级。
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从原来的卫生主管部门直接鉴定，转为现在的医学会负责鉴定，从原来的老子鉴定儿子，转变为兄弟之间进行鉴定。如果说老子鉴定儿子，还要维护家长威严的话，那么，现在兄弟鉴定兄弟，姐妹鉴定姐妹，就连基本的责任都不敢担起来了，谁知道我什么时候落在你的手上呢？这个制度推出之时，全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医院，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片欢呼，一片雀跃，都在大声朗诵《诗经》“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名言，都振臂高呼“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口号。
当然，话也不能说绝，并不能说，在现有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制度下，患者一定讨不到公道，也有讨回公道的，得到赔偿的。这种成功的患者，要么，运气特别特别好，碰到专家组的大部分专家有十分好的职业道德；要么，患者文化水平特别高，头悬梁、锥刺股，认真钻研医学专业知识，自己成了医学专家；要么，患者会哭，特别地会哭，一走进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会会场，便来个呼天抢地，哭得个天昏地暗，哭得个眼泪滂沱，像孟姜女哭倒长城一样，哭到专家们钢铁的心被融化。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可以讨回公道，即医生在诊治过程中过失太过明显。比如说，在对患者的手术过程中，主刀医生将一大块白纱布留在病人腹腔中，或将止血钳留在病人肚子里，对主刀医生如此低级的错误，参加医鉴会的专家们还是会大义凛然，判医院负全部责任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