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珠江渔港流金溢彩,虽然此间海鲜酒楼价格不菲,但秘制鲍鱼、清蒸深海老鼠斑、芥末三文鱼三大招牌菜吸引了无数食客。
中午,袁海霞就早早打电话给珠江渔港前台,为晚宴,订下了名为“阿波罗”的贵宾房。
她家老头子,梁行长在珠江渔港有签单权,酒楼漂亮又醒目的领班认得行长夫人,夫人享有同样的签单权。袁海霞签老公的名字,每次都刻意模仿,加上她悟性好,久而久之,她签“梁小东”三个字,几可乱真,就算公安局笔迹专家也很难分辨出来。当然,老婆模仿老公签名绝非从袁海霞开始的,而袁海霞模仿梁小东笔迹纯粹为揩公家的油水,不揩白不揩。哎,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能享受行长老公的特权,不能占点公家便宜,当年天生丽质的她,凭什么嫁给比自己矮10厘米,且年龄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梁小东呢。
傍晚时分,袁海霞携麦苗早早来到“阿波罗”贵宾房,等待贵宾——市中医院骨伤科主任鲍国。
市中医院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道光年间的济德堂,据说由太医院掌印御医陈伯庚的弟弟所创办。它在全省甚至在东南亚都非常有名,骨伤科更是医院的龙头科室,人才济济,光正高职称的医师就有六人,还有博士九人,硕士一大堆。有四个住院病区,238张床位,分为骨创病区、脊柱病区、股骨头坏死病区、及骨关节病病区。
鲍国,在南州骨科领域,堪称泰斗,即便被誉为“一把刀”的秦辉,平时也得尊他三分。秦辉之所以任市医学会骨科学分会主任委员,鲍国屈身为副主任委员,原因不在于秦辉本人学术上有多少造诣,而在于市一医的规模和经济效益远远大过市中医院,还在于,市卫生局领导多半出自市一医,更在于全国性的中医日渐衰落。
鲍国喜静,不善言语,不善交际,一般人很难请到他出来吃饭。他极不愿出来吃这顿饭,从独生女儿鲍灵芝嘴里,他知道了袁海霞请客目的,他不愿蹚麦苗与秦辉医疗纠纷这趟浑水,更不愿招惹秦辉,他比谁都清楚,秦辉头脑机敏,绝非省油的灯。可他又不能不来吃这顿饭,袁海霞是他独生女儿鲍灵芝的好友,女婿经常有求于梁行长,行长夫人请吃饭,他不敢拂行长夫人的面子。
鲍灵芝在市质量技术监督局计量科工作,就工作性质上说,她与在南州大学图书馆工作的袁海霞风马牛不相及。还是哲学说得好,世界是普通联系的,她俩曾经是南州市渔民合唱团团员,曾一同到国外演出、一同登上奥地利维也纳最古老、最现代化的音乐厅——维也纳金色大厅,一同在世界人民面前展示过南州渔民的歌喉,那次演出轰动了整个欧洲,让欧洲人见识了中国“渔民”的精神风貌,让欧洲人见识了中国普通渔民音乐上的造诣。
要不是袁海霞只信西医,不信中医,凭她和鲍灵芝十多年的友情,两年前,她就不会去市一医住院,也许,就不会被开那么一刀。
鲍国很守时,约好6点30分,一分钟也没迟到,在酒店咨客小姐的引领下,他与女儿鲍灵芝一同进了“阿波罗”贵宾房。鲍国虽年逾花甲,满头白发,身板却好得很,举手、投足,既有学者气质,又有老中医的风骨。
鲍灵芝先为父亲介绍袁海霞:“爸,这是我经常给您提到的梁夫人。”
鲍国非常热情,主动伸出双手与袁海霞握手:“您好,梁夫人,谢谢您对小女的关照。”他虽然不喜欢社交,但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女婿魏有财独家经销某著名品牌的墙地砖,在贷款上,没少求过袁海霞帮忙。袁海霞也确实够朋友,为他从建设银行贷到不少款,即使年底,总行给的贷款额度早已用完,其他企业无法贷到款时,魏有财总能贷到款,总有足够的周转资金,这着实让他的同行羡慕不已。
“这位是大记者,麦记者。”
鲍国眼力很好,进门伊始就认出了麦苗:“麦记者,好口才。”他之所以没有开始就相认,因为,他晓得,今天唱主角的是女儿的好友,女婿的恩人梁夫人。
鲍国进门之时,麦苗也认出了他,只是,她不想喧宾夺主:“鲍主任,谢谢您!”在医鉴会上,她在与秦辉辩论时,明显感觉作为鉴定会的主持人鲍国在偏袒着自己,她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袁海霞一愣,心想,他俩怎么会认识呢?麦苗那次从医鉴会上下来,说的都是与秦辉如何辩论,如何斗智斗勇,没提过专家鉴定组组长鲍国,何况,麦苗也不知鲍国来自哪家医院,什么职务,只知道他是市医学会骨科学分会副主任委员。“你们认识?”
“霞姐,他就是医鉴会上的鉴定组组长。”
袁海霞恍然大悟。
“那天,你陈述时概括了四点,不错。尤其是第四点,讲得太好了,非常专业,有高人的指点吧!”
“没,没人指点,我自己上书店买医学书来研究的。”江湖险恶,她当然不会轻易说出崔博士。
“佩服,真的很佩服。”
“我手术后形成的血肿,侵袭了颈椎附近的植物神经,引发了植物神经功能调节障碍,有的专家说可以治愈,有的说属于永久性伤害……”
鲍国与麦苗交谈甚欢,袁海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自从她嫁给梁行长之后,十多年来,无论在何公共场所,她都是中心,她不习惯被人冷落,更何况,这次是她请客。鲍灵芝,名字中间毕竟有一个灵字,何其机灵,见袁海霞脸色不好,赶忙打断父亲与麦苗的对话:“爸,梁夫人有事要问你呢。”鲍国聪明人,知道自己光顾着与麦记者说话,怠慢了梁夫人,怠慢今天的主人,忙转过身来。
“我就不明白,我和麦记者手术后都成这样了,鉴定结论还下狗屁结论,什么‘不构成医疗事故’?”袁海霞直肠子,不管鲍国与这个鉴定会的结论是否有关,直接把她的疑惑和不满说出来。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鲍国深谙医疗事故鉴定的内情,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能明说。“来,来,咱们坐下来慢慢谈。”鲍灵芝了解自己的父亲,父亲只专心业务,不喜欢介入是非。菜早已点好,大家一落座,袁海霞便吩咐服务小姐上菜。大家边吃边谈。袁海霞狐疑地问:“鲍主任,那天的医鉴会,麦记者真的很好吗?”“真的非常好,逻辑性强,专业性强,这是我参加过的医疗事故鉴定会中,患者或患方代表中说得最好的。”鲍国答道。“那你们怎么不信呢?”“梁夫人,不好意思,我得先说明一下,本人只是鉴定会的主持人,没有投票权,鉴定结论由出席医鉴会的五位专家说了算。”鲍国急于撇清他与麦苗医疗事故鉴定结论的关系,他可不敢得罪女婿的财神爷。
袁海霞咂咂嘴:“主持人的话都不算?”“当然不算,如果算了,那就麻烦了,五位专家,加主持人,不就是六个,鉴定结论是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原则,不能是偶数,只能奇数。”鲍国陪着小心,耐心解释。“噢,上次医鉴会,麦记者说的同一病房的病友是指您吧?”
“是呀,两年前,我俩住在同一间病房,主刀医生都是秦辉。”“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鲍国关切地问。“还不是同麦记者一样。”“您怎么没有同时申请医疗事故鉴定?”“本来,我俩准备同时申请的,卫生局吕局长劝我,说我俩情况基本相同,一个人申请就可以了,他保证,在麦记者的医疗纠纷上,如果医院被认定有责任,赔了款,到时,他一定会亲自出面,要市一医对我参照执行。”
“那你俩下一步怎么办?”
“鉴定结果出来的那天,我俩又去找过吕局长,他建议麦记者向省医学会申请做第二次鉴定。鲍主任,麦记者在省医鉴会上要注意些什么?”
“哦。”鲍国终于搞清了晚宴目的,原来,梁夫人要本人为麦苗参加省医鉴会献计献策。“在上次医鉴会上,我听了她的陈述,也看过她的病历资料,没什么问题的,就按照原来的陈述吧。”
麦苗一听,急了,插话说:“可——可我输了呀?”她暗想:“鲍主任这不是在忽悠人吗,市医鉴会我都输了,到更高一级的省医鉴会上,如果还按照原来的陈述,岂不更输!”
鲍国瞧出了麦苗的疑虑,说:“梁夫人是小女灵芝最好的朋友,那我就说句实话吧,当然,请不要说出去,你俩心里有数就行了。”袁海霞和麦苗异口同声:“我保证。”鲍国压低嗓门说:“南州是个小地方,很多事情可以操作,省医鉴会也许要阳光些。”麦苗做记者时间较长,经历过、采访过的事情多,她听出了鲍主任的弦外之音。
饭桌上大家交谈甚欢。饭局临近结束之时,喝了一点酒的鲍国主动献上一计:让麦苗发挥记者的职业优势,去秘密调查秦辉所做颈椎增生手术患者的现状,如果能证明秦辉所做颈椎增生手术存在大比例失败的证据,那在省医鉴会上胜诉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他还强调,被调查的人数越多,得出的结论就更准确,更有说服力。
送别鲍国父女,麦苗木然地坐在餐桌旁,沮丧地说:“上哪去弄秦辉做的颈椎增生手术病例呀!”她心里承认,鲍主任的计策不错。
袁海霞长叹一声:“唉!”她想,上次,到市一医搞客观病历资料都那么艰难,这回要想办法弄到秦辉所做颈椎手术的病例资料,还要去调查,这也太难了。她绞尽脑汁,嘿,还真想出一条妙计,兴奋地猛地一拍麦苗的肩膀,说:“苗苗,我有一个好办法。”
“霞姐,您有什么好办法?”
“你去找老同学郑定,让他去找骨一科的伊护士,请伊护士想办法先搞到秦辉手术的病例资料。”
顿时,麦苗兴奋起来:“好,这个可以考虑。”她认为霞姐的计谋不错。在骨一科第二次住院期间,袁海霞首先发现伊护士对郑定有好感,为此,麦苗曾亲自找她谈过,鼓励她去追郑定,并且,说了郑定一大筐的好话。上个星期,她已经从伊护士那得到证实,她与郑定已经处在恋爱阶段。麦苗心想,让郑定去请伊护士帮忙,这事比较靠谱,何况,自己也算他俩的媒人吧。
麦苗深思后又觉得,让郑定去请伊护士帮忙,对郑定本人不公平。郑定暗恋自己十多年,自己一直有负于他。现在,竟然要他去找他新交的女朋友帮忙,这对郑定来说确实有点不仁,甚至可以说残酷。再说了,伊护士会怎么想呢?她会不会吃醋、会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麦苗心里觉得特别别扭。
二
让郑定去请伊护士帮忙,这事在电话中讲不清,麦苗决定去湖景派出所找郑定。她来到派出所门口,又犹豫起来,郑定喜欢她,这在他们派出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所长都知道,郑定也从来不否认。麦苗临时决定不进派出所,她不想让郑定的同事取笑他,她就在派出所门口等他,反正离下班时间也就十几分钟。
说心里话,麦苗也希望郑定快点结婚、快点成家,那样的话,他们的交往就好多了,就能以纯粹的老同学关系交往。
下班了,郑定着便装从大门出来。经过门口的大榕树,见麦苗站在那,很惊讶,赶紧跑了过去。他俩大学毕业后在南州城区工作九年,麦苗还是第一次主动到派出所找他。
既然决定请老同学帮忙,麦苗也就不客气,一口气将来的目的说完。
郑定连忙点头:“行,行,行。”他连说三个“行”,那口吻似乎不是麦苗求他,而是他在求麦苗。
一场秋雨将南州森林公园的树叶冲刷得翠绿欲滴,湿润的微风让人心旷神怡,禁不住贪婪地将雨中的凉意尽情地吸入肺腑。
公园东门入口处,郑定前脚到,伊简梅打的也跟着到了。他俩相互看了一眼,心领神会地一前一后走进公园。他俩沿着公园的盘山小道往前走,见前后无人,郑定驻足,侧过身来,眼光炙热地盯着她,伊简梅双眼同样热切,没有害羞,只有种不顾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狂热,这种狂热鼓励着郑定,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然后寻找着她的嘴唇。狂吻中,他将手伸进了她的内衣,几粒滚烫泪水滴落在郑定的嘴唇,他一惊,放开不安分的手,怔怔地看着伊简梅,说:“你不喜欢这样吗?”
“傻呀,你!”伊简梅娇嗔道,抱紧了他,心想,喜极而泣都不懂。一番亲热之后,郑定没忘记麦苗托他所办之事,他如实地向伊简梅说出了约她出来的本意。他的心忐忑不安,原以为说出本意,她有可能会很生气,毕竟,两人第一次逛公园,主要目的竟然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放心,我会尽力。”伊简梅一口承诺,她喜欢郑定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她冰雪聪明,心里清楚麦苗在郑定心中的地位,她也明白,麦苗与郑定不可能结合,要结合也用不着等到现在,他俩认识快二十年了。但是,伊简梅还是酸酸的,毕竟,麦苗是郑定喜欢的第一个女人,即使将来自己与郑定结婚,也不可能将她从郑定心里赶走,也许一辈子也不可能。
伊简梅非一般卫校毕业的小护士,她毕业于正规医科大学,拿的是护理学士学位,在专业上比一般护士要懂得多得多。她在骨一科工作三年,早就察觉,秦主任在医疗器械、耗材、内植物、药品上都有染指,甚至,为了回扣,置病人的健康于不顾,滥做手术,她早就想做点什么,只是,她一个护士无力改变什么。现在,能配合男朋友警察和党报记者揭露骨一科手术的内幕,为广大患者讨回公道,她觉得很刺激,心甘情愿提供帮助。
三
伊简梅从森林公园回到单身宿舍,赫然见到前男友姚博士站在她宿舍门前,见他口干舌燥、满脸疲惫的样子,她判断,他有可能在此等候多时。一个在业务上有着远大前途的临床学博士,竟然对一个小护士死缠烂打,不肯分手,这在医院护士圈是多么遭人嫉妒的事。
姚伟雄身高一米七八,人瘦腿长,背微驼,长得也算秀气,具有临床博士学位。在剩女成群、成灾的市一医,绝对算抢手货,绝对算得上钻石王老五,院内七八位有着硕士学历的女医师听说他与伊护士的感情发生了危机,纷纷加入了拼抢的行列。可生油炒菜,各有所爱,他偏生只喜欢小护士伊简梅,喜欢这个本院泼辣、能干的美女护士。这着实让那几位拥有硕士学历的剩女很受伤:我们堂堂名牌大学的临床硕士,主治医师,竟然争不过一个小护士,什么世道嘛!
都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此话经典。市一医的剩女们私下里酸酸地说:嘁,小县城来的,就那么大出息,眼里只有护士。
不错,姚伟雄确实来自江西的一个小县城——横峰,全县城乡只有二十万人,县城,骑自行车只要四分钟就可以从城东走到城西,从城北走到城南,曾被当地人戏称为:“小小横峰县,三家豆腐店,城里打屁股,城外听得见。”十一年前,姚伟雄参加高考,在父亲非常固执的要求下,他报了中山医科大学,大学九年寒窗苦读(本硕博连读),他一直心无旁骛,努力学习,没交女朋友。三年前,即他大学最后一年,被安排到了南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实习完毕,当他得知,如果想留在实习单位工作,就得放弃做外科医生的理想,定向性地被分配到妇产科。实习期间,他已经喜欢上了这座满城都是木棉花的美丽城市,喜欢这里的繁华,喜欢这里的人文,喜欢这里的气候,更喜欢骨一科护士伊简梅。他毅然选择了留下,“心甘情愿”地做了一名妇产科医生。
妇产科相比较内科、外科等,从专业知识上来说比较简单,毕竟女人的那点地方并不复杂,不需要那么多专业知识,一个名牌大学的博士做这个,确实有点大材小用了。他经常自嘲:我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谁让我赶上了人才超级浪费的时代,南州市区,无论哪家三甲医院,临床专业毕业生非博士不要,除非你有比较硬的关系。
姚伟雄如愿留了下来,能天天见到自己深爱的女人,他开心了好一阵子。
工作岗位,可以瞒亲戚,可以瞒同学,父母可不能瞒,姚伟雄参加工作第一个春节回到家,向父母如实禀报自己做了妇产科医生。这下子可是捅了马蜂窝,他的父亲气得跳起来要打他。
姚伟雄的父亲姚家贝在小县城曾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用风云人物来形容也不为过。70年代最吃香的三种职业:杀猪刀,方向盘,听诊器,也就是屠夫、司机、医生。当时物资匮乏、流通不畅、医疗水平落后,做屠夫的姚家贝在家家户户要忍饥挨饿的时候,可以让一家大小吃得饱、吃得好,所以平时很威风,家里大小事情他是说一不二。改革开放之后,屠夫地位一落千丈,姚父也日渐落寞。幸好,儿子争气,高考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取了中山医科大学本硕博连读。父以子贵,姚家贝老人家重新挺直了腰杆,又扬眉吐气起来。平时邻里聊天、兄弟喝酒,经常挂在嘴边的都是儿子。就是这个让他自豪的儿子,竟然在妇产科工作,这太没面子了,想想都来气:“整天和光屁股的女人打交道,没出息,太没出息了!为什么非要在D省,为什么非要在南州工作呢?难道不可以回江西吗?我们江西曾出过一百多个将军,毛主席、邓小平、江泽民老家都在江西,江西就不能养活你?”
回家探亲,姚伟雄特别怕去走亲戚,他最怕人家问:“小姚,在医院哪个科室呀?”每次遇到这个必答题,他都会脸上发烧,最好的办法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也许在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发达城市,人们的观念比较新,男人做妇产科医生也是见怪不怪;而他家在内地省份的一个小县城,说眼前这高大、年轻的男博士在妇产科工作,真的会将人吓坏的。
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他收到从伊简梅手机发来的分手短信,这分手短信,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因为,他发现最近一段时间,伊简梅对他很冷淡。博士毕竟是博士,智商比一般人要高些,他立马想到可能有第三者出现。经过一番调查,甚至跟踪,竟还真发现了第三者,湖景派出所的一位警官。
姚伟雄,博士嘛,聪明人,知道找郑定他是警察,个子高、体格壮、拳头硬,肯定讨不到便宜。他只得找伊简梅,期望用柔情、热情、甚至悲情来感动她,两个月以来,他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也没让她回心转意,他甚至到现在还没弄清楚伊简梅为什么要离开他。
为了挽回爱情,今天,他厚着脸皮再次来到伊简梅宿舍。
姚伟雄柔声招呼:“阿梅,回来了。”
“姚医生,你来干吗?”他俩恋爱时,伊简梅亲热地称他为“阿雄”,今天,她用“姚医生”来称呼,挑明了彼此现在只限于同事关系。
“姚医生”三个字刺痛了他,他痛楚地说:“你离开我,因为那个警察吗?”
“不是,我决定分手时,还不认识他呢。”伊简梅轻声道,她住的是医院的单身宿舍,她不想宿舍中的同事听到他俩的对话。她说的话半实半假,决定分手时,她已经认识郑定,并且有了初步交往,可并没有确定恋爱关系。
“那为什么?”迂腐的姚博士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不为什么,两人分手一定要原因吗?”
“那,就是你不喜欢我在妇产科工作?”姚博士认定,分手的原因是伊简梅瞧不起他的工作。
“没有呀。”她冷幽幽地说,声音像一股深山里流出来的清泉,清清脆脆,却也冰冷凛冽。
“言不由衷!”
“革命分工不同嘛。”伊简梅的话,软了点,但意思很明确,也等于默认了这个分手的原因。
“我也不想在妇产科工作,当初博士毕业,要留在这只有在妇产科工作,这些你都知道啦,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姚伟雄颤声道。
“那是你的选择。”伊简梅的话又硬起来,她可不想领这个情,受不起。
其实,姚伟雄在妇产科工作也挺不容易的:妇产科工作时间长,为患者检查、写病历、开处方……一个上午门诊,要接诊几十名患者。一次,晚上值班,他一晚上接诊了四名患者,为两名患者做了手术,整晚没能合眼,次日,还得到病房查看患者术后的情况。两年来,经他的手来到世上的孩子有四五百,可他的恋爱迟迟脱离不了初级阶段。
“请你不要对我的工作岗位有什么偏见,你应该知道,国外妇科医生基本都是男的。”姚伟雄所言不虚,国外妇科医生确实男性比较多,特别是美国,男性医生在妇产科高达94%。当然,这种话在适当的时候对病人或对病人家属说,是有利于工作的;可对学医的伊简梅来说,简直多余。伊简梅在妇产科实习过,她还知道,为避免因检查、治疗敏感部位而引起尴尬和误解,医院有不成文的行规:男医生在检查女患者时,必须有第三者在场。她私底下也承认,因为妇产科工作忙碌,操作多、急症多,需要医生体能好,有果断的决策能力,所以就工作性质来看男性比女性更合适,这也是为什么国内外优秀妇产科医生多为男医生的原因所在。就像厨师一样,在家做饭的大多为女性,但出名的厨师大都是男性,妇产科也不例外。在妇科病中,肿瘤类疾病占据的比例很大,与肿瘤有关的手术一般风险大、难度高,手术时间也比较长,男医生在体力、耐力、精力和心理素质等各方面都比女医生有着天然的优势。因此,在妇产科,同样年限的医生中,男医生比女医生更容易做出成绩。建国以来,我国就涌现过许多在妇产科做出极大成就的男医生,其中就有中国医学妇产科泰斗郎景和。
“我没说过男医生在妇产科工作不好呀!”伊简梅自己在医院,有这种偏见确实不应该。
“可——可我能感觉到,你对我在妇产科工作成见很深。”姚伟雄黯然道。
“那只是你的感觉。”伊简梅言不由衷地说。
“唉,阿梅,我干这行,难处也挺多的呀!”姚伟雄动之以情,极力想挽回爱情。他说的是实话,年轻的女患者,见到他这个俊秀的医生,几乎没有一个不窘的,病人窘,他也窘,毕竟他还没有结婚。他记得正式被分配到妇产科工作上班的第一天,接诊的第一个是生下孩子才一周的病人,当他来到病房,提出要看会阴缝合的伤口时,病人忸怩半天,就是不肯脱裤子,她丈夫在一旁,头发都直了起来,雄狮一般,恨不得一口将他撕碎,似乎在说:哼,想看我老婆的那个地方,流氓!双方僵持了很久。最后,只得请女医生过来了结此事。
当然,也有例外。患妇科病的风尘女子,她们碰到男妇科医生,就没有这种尴尬。往往医生刚说,“请将裤子脱下检查”,话音未落,她们就已经快若惊鸿地将裤子脱到脚跟,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动作干净利落,非常专业。
提出分手之后的两个月来,面对姚伟雄死活不肯分手的态度,伊简梅有时候也心软过,毕竟,他们有过整整两年的恋情。她确实觉得有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实属不易。她几次问自己,倘若没有郑定的出现,会不会离开他?回答是肯定的。只不过,郑定的出现,坚定了她与姚伟雄分手的决心。毕竟她是懂医的,她担心,将来的老公下班,脱下白大褂,他的性别概念恢复可能会出现问题。
她在与姚伟雄谈恋爱之初,不知道什么妇科医生的性别概念恢复问题,她还曾经庆幸,自己一个小护士,在医院的地位比较低,能被一个博士追求,周围姐妹们都很羡慕。她很陶醉这种羡慕,当时也觉得很骄傲、很自豪。在确定恋爱关系之后,她才渐渐发现,姚伟雄的性别概念的恢复,莫说结婚以后,就算恋爱时,也出现了不可言喻的大问题。为此,她还专门找来专业书籍,进行了一番研究,得出结论:两大因素确确实实会阻止妇产科男医生下班后性别概念的恢复。
第一大因素为审美疲劳。有关研究表明,妇产科男医生上班期间,看女性隐秘部位太多,容易导致审美疲劳,会引起性欲减退甚至阳痿。伊简梅担心,姚博士天天同女人的隐秘部位打交道,每天看到的都是发生病变的女性生殖器,有的还发臭发黑,闻到那气味简直就是噩梦,还一天看N小时,看N个。那结婚之后,他在看我这个女人敏感部位时,还能不能有美感,还有没有性冲动?她曾私底下问过一位在口腔科的女同事,问同老公接吻吗?她说,没接过吻,她不喜欢,一吻,就想到各种口腔病,接吻时,她身体会发抖,老公见状,从此也就不再吻她了。她想,同理,如果将来同姚伟雄结婚,性爱时,他也自然会联想到老年妇女的阴道、妓女性病的阴道,那将是一个可怕的后果。
第二大因素为对乳房无感觉。伊简梅曾在妇产科实习过,见到来妇产科就诊的大龄女青年,人称剩女的特别多。南州市商品经济发达,公司多,公司白领中的剩女也多,可以用成千上万来形容。因为剩下,那应该被男人们抚摸的乳房缺乏应有的爱抚,所以,剩女中患乳腺小叶增生的比较多。作为妇产科的男医生,要初诊乳腺小叶增生病症,也只能用手摸了才知它的大小和长在哪个具体位置。尽管说,此摸非彼摸,甚至不能叫摸,只能叫“切”,中医“望、闻、问、切”中的“切”。但是,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毕竟是男人的手在女性的乳房上摸上摸下,摸左摸右,摸多了别的女性乳房,噢,说得崇高一点、阳光一点,用手“切”多了别的女性乳房,伊简梅心想,那结婚以后,他来“切”我的乳房,不,他来摸我这个作为妻子的乳房,感觉能不大打折扣吗?
自从了解到妇产科男医生容易对女性隐秘部位产生审美疲劳,及对女人的第二性征乳房无感觉,伊简梅在与姚伟雄的恋爱上便打起了退堂鼓,主动开始疏远他,但并没有提出分手。她一直处在矛盾中,毕竟,对方堂堂医学临床博士,所以郑定没有出现前,她一直下不了决心分手。
一件小事,也件不能摆到台面上说的小事,导致伊简梅毅然决定与姚博士分手。两个半月前,郑定携她去G市看CBA篮球比赛,他俩是各自单位篮球队的前锋(伊简梅有时客串一下中锋),对篮球有共同的爱好。那天傍晚,在体育馆排队入场时,队伍比较挤,她在前,郑定在后,两人挨得非常近,几乎是零距离,她能感觉到他鼓胀的下体,像木棍一样的东西。刹那间,她突然明白,男人应该是这样的,这一刻,她对家乡话“雄起”有了切身感受。
她与姚博士恋爱时间不短,整整两年,每次拥抱,一点也不像恋人,倒像西方礼节性的拥抱,他上身微微向前倾,贴近她一些,右手轻拍她的肩,她作为一个女人,从没有感觉到姚伟雄身体上发出过那种雄性的、野蛮的原始冲动。
男人,没有了性冲动,那还是男人吗?!看完这场CBA篮球赛,她果断选择了警官郑定,彻底地放弃了有可能是未来著名的妇产科医生姚伟雄博士。
姚伟雄对此一直蒙在鼓里,始终认为分手原因在于伊简梅瞧不起自己的职业——妇产科医生,他哪里晓得,自己竟然输在不能“雄起”,姚伟雄呀姚伟雄,作为一个男人,光名字有“雄”字是不够的。
四
周日上午,袁海霞驾车载麦苗来到梦娜纤体美容中心。这间美容中心开在荷花湖公园北门旁,集健身、按摩、瑜伽、美容、SPA为一体。中心租着湖景住宅小区毗邻公园的二层楼房,在二楼的瑜伽房,可以将整个公园美景尽收眼底。坐拥公园美景,收费自然高了,如果让袁海霞自己掏腰包,自然不舍得。她手提包里的那张该美容中心的钻石卡,费用额度为8800元,老头子部下前两天才送的。看来,送这张钻石卡的人,情商比较高,号准了梁行长的脉——怕老婆,疼老婆。
袁海霞将车泊在公园免费停车场,走几十步,便到了梦娜纤体美容中心,她问前台咨询小姐有什么服务后,也没征询麦苗意见,她便拿了主意:先按摩,然后桑拿,最后美容。
袁海霞一掏出钻石卡,服务小姐的笑脸比刚才更甜了。根据她们的从业经验,持钻石卡的尊贵客人,绝对有钱,可以很容易对这样的客人追加许多服务项目。追加得越多,她们的提成就越多,当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袁海霞随意挑了一个贵州籍按摩小姐,这位小姐姓龙,她为袁海霞按摩特别地卖劲,两个小时下来,袁海霞的身体肌肉得到彻底放松,好不舒服。她与麦苗几乎同时从按摩房出来,然后美美地进了桑拿房湿蒸,蒸出一身汗后,又趿着拖鞋来到淋浴房沐浴一番。
她俩从淋浴房出来,正准备去做美容,袁海霞接到了在南州市群艺馆工作的师妹毛敏敏电话。师妹请她吃饭,地点为毛氏湘菜馆。袁海霞是极重情义的一个人,她爽快地答应了师妹,放弃了原本打算的美容项目。
出得美容中心,麦苗准备打的回去,人家同学聚会,自己去算怎么回事呢?袁海霞不让她走,硬拽她上了车。毛氏湘菜馆距梦娜纤体美容中心不远,两个街区,袁海霞驾车八九分钟便到了。小师妹毛敏敏早早候在湘菜馆前的停车场,亲热无比,一口一个师姐,叫得很甜,将师姐领进了贵宾房。一进房,袁海霞浑身一抖,两只手臂上即刻起了鸡皮疙瘩,好冷呀,这空调开得太低,肯定开到了摄氏21度以下。麦苗嘴唇哆嗦,本能地上身蜷缩,抱着两臂,霞姐胖,她瘦,抗冻能力比霞姐差多了。
房间内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赶快站起身,点头哈腰地招呼着。
毛敏敏见师姐冻得不行,急忙吩咐:“小姐,快,快将空调温度调高一些。”她亲热地扶着袁海霞的肩膀:“师姐,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李老板,老家攸县的。”
“哦,攸县的,攸县豆腐比较出名。”袁海霞态度不冷不热,自嫁给梁行长以后,她便对总经理、董事长、老板之类的人有看法:他们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手段,找他老公违规放贷。其实,作为妻子,她宁肯少吃点、少花点,也不想老公去违规,她不想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心里迅速地做出判断:“这个李老板十有八九在走曲线救国的路线,通过我的师妹找到我,最终目的,肯定是要我帮他搞贷款。”
袁海霞有点后悔,怪自己太马大哈,事情没问清楚,就草率地过来。她心中不由责怪起师妹来:你在群艺馆,好好搞自己的专业啦,不必搞三搞四。
毛敏敏看出师姐对李老板的冷淡,将本来准备吹捧李老板的铝型材厂的话咽进了肚里,忙改口,拣师姐最喜欢听的话:“李老板,我师姐在我们学校读书时,歌唱得最好,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呢!”毛敏敏在湖南省艺术学校读书时,与袁海霞同一个专业,音乐表演专业,低一届。
“哪里,哪里!”袁海霞心有些虚,上中央电视台那不是独唱,是小合唱,不过,师妹的话,很受用。
“李老板,我师姐在我们学校运动会上还得过跳高冠军,我记得跳高决赛的时候,全校的男生都跑过来了,我师姐那身材,哼,魔鬼身材!”这个毛敏敏,聪明伶俐,尽捡师姐最爱听的。不过,她确实也没怎么夸张,那时的袁海霞,身高1.76米,只有体重56公斤,确实称得上魔鬼身材,现在,肥了,腰大膀圆。
袁海霞的脸倏地泛起红潮,得跳高冠军那可是她人生最为辉煌的一页!也是她人生中最为得意的一天!那天之后,追她的男生不计其数。男生们私下调侃,咱们文艺学校谁最漂亮,哪个最高。
其实,袁海霞在南州市不泛朋友,她之所以特别喜欢麦苗,除了病友因素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即麦苗在大学时也得过跳高冠军,她俩曾经有过同样的荣耀,惺惺相惜呀!
师妹一席话立刻起了作用,李老板也很快找到了袁海霞爱听的话。吃到一半,袁海霞与李老板俨然似老朋友了。袁海霞对李老板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甚至破天荒地当着大家的面,拍着胸,保证会帮忙。
饭局快结束之时,麦苗颈部疼得不行,苦着脸,可她没敢吱声,不想破坏饭局的气氛。似受到传染似的,袁海霞颈肩部也疼起来,不一会,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她咬着牙,赶紧给老公打电话,梁行长一听,急得不行,没叫司机,自己开着奥迪,风驰电掣般从家赶到毛氏湘菜馆,冲上二楼,将高大的夫人扶下楼,来到车前,打开车门,抱着她坐进了副驾驶位。跟着下楼的麦苗是目瞪口呆:天哪,袁海霞又高又胖,梁小东又矮又瘦,且奔五的人了,竟然能抱得动?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什么力量呀?
梁行长发动车,问夫人,去哪家医院?
袁海霞说去市中医院。她当然不敢再去市一医:一方面她真怀疑骨一科医生的医术;另一方面,秦辉已经知道她与麦苗站在同一条战线,如果现在被送进去,不说送死吧,起码也没好果子吃。
袁海霞在剧痛中没有忘记麦苗,她让麦苗一起上车,一道去中医院。
麦苗坐在后排,看着人家老公那份殷勤,那份疼爱,想及今春撒手人寰的老公,心中悲戚,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好在袁海霞夫妇坐在前面,一个疼得无暇他顾,一个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没有人发现她在掉泪。
鲍灵芝接到袁海霞在车上打来的电话,即刻向父亲求助。鲍国在家休息,他立马给在脊柱骨病病区值班医生马健生打去电话。在马医生的帮助下,很快为她俩办好了住院手续。
马医生听说患者是行长夫人,特意为她俩安排了VIP病房,带独立洗手间。电视、空调、冰箱、微波炉、沙发应有尽有,病房俨然像个小家。袁海霞对VIP病房极为满意,她实在讨厌普通病房的嘈杂,这可苦煞了麦苗,VIP病房价格不菲呀,每天光床费就高达200元,比普通病房的60元一天高出了三倍,丧夫的她,每月得还住房贷款,长期生病每月的奖金少了很多,哪住得起呀,可又难以启齿,人家一片好心,你不能不领情。她打定主意,咬紧牙先住两天,再寻找借口提前出院,这样,自己不失面子,又不至于让霞姐难做。
唉,同有钱人做朋友,有时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难怪古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