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
啊，那张照片
全县农业劳模大会就剩最后一天了。中午，我们宣传组忙忙碌碌展出一了组照片，其中10幅是一等劳模的12吋特写。照片贴在一块大约10几平米的展板上，组成3朵玫瑰花图案，中心用深红颜色写着“群英会”3个黑体字，上端点缀几枝怒放的梅花，整个画面格外引人注目。
展板放在劳模的住地——县招待所的大院正中，还没有完全支起，人们便纷纷拥来，待一切安排妥当，已是水泄不通！惊喜声，赞美声不绝于耳。
“看！这不是覃玉成老人吗？照得好！照得好！”一位代表指着一张特写，惊喜地叫起来。人们的视线一下集中到这张照片上。老人摒弃土家人爱绾大头巾的习惯，戴着一顶与头部不相称的大皮帽，眼眸深邃而慈祥。那满脸的皱纹，在笑的牵动下，把人世沧桑尽变成优美的线条。他衔着烟杆正在抽烟，烟袋吊在花白的寿须上，黑白互衬，相映成趣。胸前挂着一朵大花，花下是燕尾代表证，上面“劳动模范”几个字，十分抢眼。好一幅？福相！
“照片照得好，事迹也蛮惊人沙！79岁了，一年给国家交售2千1百多斤鸭蛋！”另一位代表边看边发感慨。
“吔，这边还有他老人家的一张！嘿！县委王书记正在给他敬酒哩，嘴巴笑到后颈窝去了！”又是一位代表象发现新大陆一样给大家指点，人们的视线马上移过去。接着又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赞美起来。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挤进一个腰不弯、背不驼，脸上熠熠生光的精灵老人，我一看，正是照片上的“那一个”！正要跟他招呼，他眉飞色舞地问：“我在哪里？”看样子，不知是谁给他报了信，他是匆匆赶来寻找这份自豪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告诉他：“您老人家的福相，照得几多好！”他顺着大家指的位置，仔细端详那张特写，边看边“嘿嘿！”笑个不停。
“您老人家快看，这边还有一张哩！”
“哟，还有一张？！”老人连忙转过身去。
“嘿嘿，是王书记跟我碰杯！嘿嘿！”他把头偏过去看看，又偏过来看看，一边看一边自豪地憨笑。
看了一会，他将烟袋往短大衣里一别，便动手去撕照片。他这个举动登时引得大家一阵“讪”笑。我连忙跑去轻声告诉他：“动不得！动不得！”他阳光的面客一下变阴，反问我：“专门给我照的相，怎么不让我拿？”我耐心跟他解释，说这些照片展出后要作史料保存。他又向我讨价还价：“好，那我只拿书记跟我碰杯的这一张！”他朝那张一指。有几代表也劝起我来：“同志，您就把这张照片给他吧！照这个像不容易。”
我动心了，但是，照片才展出，撕下一张很不雅观，于是跟他许诺：“老人家，您就不用撕这张！我再给您洗两张，包您满意”。
“那就好！难为您了”。他笑起来，又习惯地去摸他那烟杆了……
下午闭幕式，覃老依然坐在主席台，不时抽着叶子烟，骄傲的眼神吸引着台下几百名代表。过了一会，我突然见他猫着腰，悄悄地离开了会场。我怕他去撕照片，就跟了出去。他并没有去招待所，见他向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打听什么，我问那人，说他已去红光照相馆。
我赶紧跟了去，劝他不要花冤枉钱。走到照相馆门边，见他正跟服务员用手比划：“同志，照这大张像要好多钱？”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女同志，轻言细语地问道：“您是要照8吋的还是12吋？”老人不解这吋那吋，还是比划着说“反正这么大。”“啊，你可能要12吋的”。她指着旁边墙上镜屏中的12吋样片，和气地说。老人连连点头，“是这么大！是这么大！”“您老看吧，上面有牌价，放这大一张4元5角”。老人满意地“啊”了声，笑着说：“麻烦您了！麻烦您了！”边说边退了出去。
我迎上前去问：“您是不是还要照相？”“哪里！哪里！您说跟我洗两张的，我问个价，您来得正好，这，我就把钱给您。”他边说边把手伸进短大衣的上口袋。
我连忙说：“看您，说到哪里去了！这点钱大会能够报销，您不用操心！”。
“怪说！我哪能占公家的便宜呢！不说这么几块钱，就是再多我也拿得出来！”稍停，他又认真地说：“这照片是买不到的！您看，县委书记跟我碰杯，还是他自个儿买得好酒哩！我经过几个朝代，哪个县官跟我碰杯？旧社会我只‘碰’到官府的棍棒！而今共产党几多好，想方设法让老百姓富，富了还当模范，当模范哒县官还碰杯敬酒，嘿嘿！”他眉飞色舞。我们边走边谈，十分投机。我有意打听他的身世，知道他是个“五保”户，可他不愿把“五保”两个字安在自己头上。他说，那还是几年前，一次公社召开“贫下中农代表会议”，书记在会上说：“我们县在全省是个‘五保’县，‘五保’，就是靠吃国家的供应粮，救济款过日子，说到底‘五保’就是穷！就是落后！就是‘吃社会主义’！‘五保’就是‘丑’的代号！连县委书记，县长在上面开会都只能低着头坐角落。我们一定要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坚决摘掉‘五保’帽子！”这话本不是针对“五保户”而言的，但却句句刺着覃玉成老人的心。从此，他下决心要自食其力，不要“五保”。他不愿穷！不愿落后！不愿“吃社会主义”，他要挺起腰杆做人！可是，他说，在“大批”、“大割”的那些年，他的如意算盘扒不能动一颗子。他想放鸭，干部说：“给你‘五保’你快活日子过得不愿了，要给社会主义抹黑，万一不听劝告，那就一不准搞副业，二不搞‘五保’，看你怎么办！”他沉默了，他内心滴血地守住一条：宁可“吃社会主义”，也不能长“资本主义的尾巴”！
也许过去的情况谈多了一点吧，他怕我厌弃，于是话锋一转，“唉，过去的事不提它啦，总之现在好了！前年，县委书记到我们村上，专门去看我，问我的生活情况。我说，队里照顾倒是没说的，就是自己觉得闲着没事，想找点事做。王书记见我还硬助，就说：‘只要您耐得何，副业的路由您选，收入归己，五保照顾一点不少！’我一听喜神了，提出要放鸭，他马上帮我贷款，我一下就喂了几10只，到今年已发展到120多只，给国家卖蛋收入1千4百多元。我生活好了，提出不要‘五保’，可队里硬是不依……嗨，这日子太好了！”
吃过晚饭，代表们都看电影去了，我来到宣传组办公室，突然，覃老推门进来，笑嘻嘻地问：“您给我的照片呢？”
没想到他这么急，我一面给他倒茶，一面耐心地说：“您老人家放心，现在忙不过来，等几天一定寄给您！”。
老人的情绪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什么，等几天？哎呀，这是哄我的！人一走，你们还记得起我这乡巴佬？好嘞，和你们没得说的了！”说着，睹气冲走了。我赶紧跑上去跟他解释，可不管我怎么说，他还是那句话：“跟你们没得说的了！”
我告诫自己：三天之内一定给他把照片寄去！
天空拉下黑色帷幕，万家灯火勾出山城的雄伟轮廓。我想我应该尽点义务，带着覃老好好看看夜景，同时进一步稳稳他的心——因为他明天就要走了。可是，当我来到他的住房一看，空荡荡的，不知他到哪里去了。等了好一会，仍不见他回来。电影散场了，代表们都回到各自的住房，津津有味地谈论影片的情节。老人还是没有回来！都说没有看见他。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骤然而生，我后悔自己没有请专门为大会摄影的同志在下午抽点时间了却老人的心事！
夜，已经很深了，虽然有人说，覃老九成是给县城亲戚辞行去了，但我总感到他是受到冷遇后不辞而别，悄然回家。啊，他的家离县城有四五十华里，要翻两三座大山，他背着包袱，孤零零地踽行于深山野岭，该是多么令人担忧！我的良心受到谴责……
已经是零点，天气变得很快。不知是哪里的窗户没挂风钩，窗门被大风拍打着，发出“啪啪”的撞击声。这声音撞在我的心头上，使我更加难受！
老人回来没有？我披着衣，决计再到他住的客房看看，顺便把展板搬进走道，怕的下雨淋坏。我蹑手蹑手朝他的住房走去，突然，发现一人站在展板前撕照片，仔细一看，原来是覃玉成老人！我下意识地准备喊他。但转念一想：不行！他本来背了包袱，我一喊，不是又给他增加一个包袱吗？应该创造条件，让他得到这从未有过的满足呵！于是，我十分欣慰地轻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很快入睡了，而且睡的很香。
第二天一早，代表们纷纷离去，我看那展板时，覃老和王书记碰杯的那张照片已经不见了。我正在沉思，县委王书记在后面喊了我一声，他掏出一迭票子递给我，说：“这是覃玉成老人还给你的钱。他昨天晚上到我家里坐了好几个钟头，要我给他出点子，怎样富得更快，对国家贡献更大，未了他说昨天买收音机钱带少了，借了你的钱，给你还，又找不到你，嘱咐我一定交给你。”
我接过钱，说，这是老人的用的计谋。王书记不禁哈哈大笑。之后，他认真地说：“今天你先把别的事放一放，给他洗两张照片，都是12吋的，钱由我付。明天连同他给你‘还’的钱一起给他老人家寄去！”
我立即回答：“好，我这就办！”我深深懂得老人之所以那样看重那张照片，决不只是他从来没照过相。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五保’老人，能够自食其力并评上劳模，带上大红花受到真正的尊重，这是何等的自信与骄傲！
老人，最终珍藏了那张照片，而我！也珍藏了老人那自强不息的精神，以及那颗纯洁的心，他会不断激励我，鞭策我......
1978年
晚饭后，我们走在田野上
星期六，吃过晚饭，公社农技站的小陈邀我到野外散心。连续几天忙于文字工作，头昏脑涨的，也该清醒一下，我欣然应诺。
这是土家族聚居的走马坪山村。初秋，那一丘丘水稻正忙着吐穗，穗儿绿嫩嫩，芬芳清逸；那一湾湾包谷，熙熙攘攘，包谷托正量出她那秾丽的“白头绳”、“红头绳”，尽情地显露那迷人的娇妍；小溪小河杨柳依依，绿水盈盈，捣衣声此落彼起；茂林修篁之中的吊脚楼，炊烟袅袅，包着花头巾的土家姑娘，时而出门，时而进屋，也许正在做着丰盛的晚餐；一群群天真烂漫的“野”孩子，赤着脚，光着腿，有的端着搪瓷盆，有的提着木桶，有的搬着虾笆，正在密树阴翳的塘边打鱼捞虾，嬉笑声一阵接一阵……清雅旖旎的田园风光到处吸引着我们。
我们边走边谈。我知道，小陈是前不久才从农学院毕业分配的热血青年，就向他作起介绍来。当一棵高达30多米的白果树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告诉他：这是一棵很有纪念意义的“军长树”。当年，贺龙就在这棵树下经常召开群众大会。宣传工农武装割据的道理，他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一时间，打土豪劣绅，送子送郎参军，围鼓、唢呐震天响，好不热闹！多少年来，看到这棵“军长树”，人们就想起贺龙。过了一个山湾，我指着一栋气昂的大瓦屋告诉他，“这就是贺龙住过的地方，里面还有他睡过的床哩！”……我还讲了许多关于贺龙的故事。开始不觉得，后来我发现他只是默默地点头。他的个头不高，眼睛明澈，是个颇有理想的青年。他的性格本不内向，平时总是爱说爱笑的，可今天，他并不专注于我的“娓娓动听”，眼光不时射向两边的稻田。于是我改变了话题，向他介绍这里的茶叶如何久负盛名，“密植速成高产茶园”怎样吸引省内外参观者纷至沓来......我怀着满腔的好意，津津乐道，可他呢？眼光还是不断地投向田里地里。饭后消遣，总不能默默而去、默默而回吧！我不愿关掉话匣，又神乎其神地摆起古城寨的传说来。古城寨翘首可见，它像古城堡一样矗立。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土家人开发走马坪这块不毛之地时，东边有两架直插云汉的大山因为没有连接，中间形成偌大一个“风口”，那风啊，好大好大，初冬就吹得人睁不开眼，土家人还是开呀挖呀，一代接一代，劳作不止。有道是精诚成所至，金石为开，这种精神感动了上帝，便派了个神仙，背一座大山去夺那个“风口”。一天晚上，神仙用伞把撅起大山扛在背后，腾云驾雾，冉冉而来。可是刚赶到走马坪西边，鸡叫了，神仙只顾浏览人间风光，突然听到鸡叫，以为天要亮了，慌忙弃山而归，于是就有了现在那古城寨。多少个寒来暑往，多少个沧桑流年，古城寨风雨不能摧，地动不能摇，上傲苍穹下连沃野，成了土家人不屈不挠的象征。我摆完故事，问他：“你知道这个传说吗？”大概为尊重我，他说：“这山已立在我心中了！”不过他的眼光并没有收回来。
我们穿过一片包谷林，前面横陈一条小溪，溪水汩汩而流，不知是谁在浅处放着一排过河石。小陈踩着石头走到中间，突然停下来，把那个褪色黄挎包朝背后挪了挪，弯下腰去，洗洗手，然后，捧一捧水，贪婪地喝了一口，用袖子抹了抹下巴，意味深长地说：“这水好甜！我能喝上这里的水算是一种福气！”接着，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这里的水色好，女子也长得很漂亮，您帮我找个媳妇儿吧！我可以一生都喝这里的水。”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过河，上岸？。他好像身归故里，指着前面的一片说：“当年，贺龙就在这里打过仗......”他还说：“近几年中国著名的藻类专家黎尚豪教授，多次来这里研究葛仙米，寒冬腊月，白发苍苍的黎教授还步入水田，破冰取样哩......”他的话使我很吃惊，他竟知道得这么具体！我想，自己先前的介绍只怕是自作多情？！
过了一丘水田，他突然带着一种惶然的神情对我说：“您在这里等一下，我去一会儿就来！”说着，飞跑着去了。两个人谈话，正在投机时一个人戛然跑掉，剩下的一个不能不惘然。我老老实实地等着，时蹲时站，一时望望远山，一时看看天空。啊，那不是一只鹰吗？你看它飞得多么高远，又多么自由在，我的目光久久没有离开它，我想，文学家用雄鹰来比喻那些目光远大、勇敢顽强的人，真是太恰当不过了！
一会儿，小陈带着五六个男女社员大步流星地来了，只见他喘着粗气，脸上渗出无数汗珠，慢慢地汇成一串一串，潸然而下。几个社员不慌不忙，不客气地说，似乎有点木然。小陈却像失掉了什么，只见他喊了张三喊李四，一个个带到稻田中间，告诉这个：“你这田里穗茎稻瘟正在蔓延，赶快打药水……”告诉那个：“你就是不听！只几天就到了这个地步！敢快这么办……”。我看那些田里，果然有不少黄的白的斑块，听小陈讲，那黄色的是稻温病的影响，那白色的是卷叶螟作祟，我暗暗地记下这些实实在在的学问。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贪玩的“野”孩子早已回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壮观也不知不觉消逝。天就要黑了，我催他：“走吧，明天再来！”他边给大家讲解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稍等一儿！”过了一会，我又催他，他还是那句话：“稍等一会儿！”好多“一会儿”过去了，他还在滔滔不绝……
已经是麻麻黑了，几个社员说说笑笑，在一片“谢谢”声中满意地离去。小陈也终于上了岸。他满腿泥巴，手里拿着几蔸病株，我玩笑式地埋怨：“你真会骗人，散步‘散’到田里来了！”他把吊在胸前的挎包往后一甩，笑着说：“我不这样讲，您怎么会跟我搭伴呢？”
我恍然大悟！
1983年
巍巍白果树
我的家乡走马镇有棵古老的白果树，高30余米，五六人手拉手才能满量她的胸围。她雄立在镇子的街头，雄立在学校操场上，因为她，我们那个镇子闻名遐迩，因为她，那所学校才有着神秘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