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生命的海面。
双脚稳固而自由。
我看到海上的世界，光亮铺天盖地，香气四处弥漫。
我可以用我自由的“脚”，去看看最璀璨的地方，去听听最美妙的声音，去把最可爱的花采在怀里，去把最干净的露水盛在眼睛里……海上的世界，如此多情而美丽。
再不会有黑暗的力量拉扯着我的双脚，再不会有嘶吼的潮水吞噬着我的灵魂，再也不能尘封着我，再也不能囚禁着我，任它是谁，都再也不能！
我站在生命的海面。
双脚干净而温暖。
我看到海底的世界，黑暗层层叠叠，绝望四处蔓延。
我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被锁在海底，像一粒红色的沙子，张着幽亮的眼。各种生命在她的身体里缠绕，凛冽的潮水嘶吼着灌进她幽亮的眼睛。
在我和她之间，隔着万丈的深海，隔着十九层的炼狱，隔着十年。
我被钉在下雪的半路上
下了雪的清晨，一片晶莹纯净的大地，有人说，下雪的清晨是最接近天堂的。所以，久病卧床的人竟然也分外轻快起来！
十五岁的我，站在有大玻璃的门前，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小雪花。真想出去走走啊！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出门了吧！裹上棉衣，叫上露儿（妹妹），出发去爷爷奶奶家。
自然少不了奶奶的心疼，慌忙抓起我的手捂热，又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橘子点心塞给我，然后高兴地张罗起午饭。从小，我就是爷爷奶奶最疼爱的孙女，所以便也从小就深深相信，长大后我要让爷爷奶奶享福，安享天伦，无忧无虑。
所以在这样的雪天，我和露儿可以兴高采烈地走远路，上好几个坡，只想给爷爷奶奶看，他们的孙女还可以正常地走路，可以像以前一样领着妹妹去看他们。只是我不会想到，这将是我给予爷爷奶奶的最后一次欢乐，而我所有的自由，一切的梦想，都将在几个小时后终结。
“让你爷爷送你回去吧？要不今儿住这儿吧？”奶奶不放心地说。
“没事儿，我俩一会儿就到家了，晚上还得吃药呢！”腿部隐隐的疼痛让我有些不安，但是万不能让年迈的爷爷送，已经要傍晚了，如果爷爷把我们送回家，他还要自己再返回来，太受累了！
于是，冒着下了一天的雪，我和妹妹踏上了回家的路。
感觉……有些不妙！右腿髋关节漫上来一阵灼痛，又酸又胀，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让腿部的不适感舒缓。
终于还是发生了，我那倒霉而灵验的预感。待腿上的疼痛稍微平静，我便小心翼翼地又抬起步子，身体愈发沉重起来。每走一步，右脚每用力踩在地上一次，关节腔里那种燃烧似的疼痛就像加了油似的，越来越肆虐！我的步子越来越慢！
一阵锐利的，清晰的疼痛袭遍全身！我站在那里，咬紧了牙关。由刚才那种沉闷的疼变成此刻剧烈的痛，从髋关节蔓延到膝盖，腰部，我觉得自己由里到外都滚烫起来。
露儿扶我在路边慢慢坐下，膝盖高的落满雪的土路边。我轻轻捶拍着又疼又胀的双腿，心里着急地想着，再怎么样也要坚持到家呀！再下两个坡，走一段路，就到家了啊！望着风雪里家的方向，我平复着疼痛，积蓄着力量。
起身的时候，露儿乖巧地来扶我，我的胳膊落在她柔软的小手上。我们就这样，几十秒迈一步，迈一次腿就要休息二三十秒，甚至有的步子得隔上好几分钟。我的额头渐渐地沁着汗珠。
终于，在某一个脚步落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某种沉重的无以复加的绝望！就像一脚踩碎了冰河，碎裂声清晰扎进心脏。一步也迈不了了！一丝一毫也动不了了！
那一刻没有疼痛，只有在瞬间铺天盖地的惊慌。
我的腿……怎么了？
走不了……怎么办？
“姐，怎么办哪？要不我背你吧？”十二岁的露儿仰着焦急的小脸。
“你背不动，你赶紧回家找爸妈，我在这儿等着。”我心里又疼又暖地说。
“你自己行吗？”
“行，去吧！”
露儿飞奔而去，我一个人站在雪地里，雪落在头发上，也吹在脸上。
满天满地都是雪！路两旁高低不齐的房顶上落满均匀又洁白的雪，像是天空为天使铺就的柔软圣洁的路。雪地上有深浅不一的各种脚印，可此刻没有一个行人。风夹杂着零星的雪，天空迷蒙而荒芜地冷。
像我的心一样。
脚下像踩着地雷，每当我试图去挪动脚，那疼痛便呼啸袭来。不可以抬动左脚，因为抬左脚时受力的是右脚，可以拼着慢慢地迈起右脚，可却无法让它安稳站在地上。我只是想哪怕可以一丝一毫地挪，能挪到路边坐下来也好啊！可是，一步，一丝一毫，我都前行不了。
麦田里的稻草人也永远不能动，可是它不会疼。我好疼，每站一秒，时间每过一秒，生命就坍塌一些，我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可能支持不住破碎下来。而我只能站着，一动不能动，像个稻草人。
眼前的路，越远越迷离，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像是童话里被施了咒语的国度，风雪不停，没有色彩。
爸爸救我
这时，前方走来了几个人。
我有些紧张，一个人站在下雪的半坡上一动不动是多么奇怪的事！我本能地努力让内心平静下来，把手插进上衣的口袋里，露出轻松的神情。
迎面而来的是同村几位熟识的叔叔伯伯，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几乎每张面孔都是熟悉的。他们踩着风雪，离我越来越近。
我要不要向他们求救呢？我在心里犹豫着。
“晶晶，站这儿干吗呢？”其中一位叔叔问。
我赶忙笑笑，装出在这儿等人的神情，说：“我在这儿等妹妹。”
“用不用我把你送回去呀？”那位叔叔知道我身体不好，所以善意地说。
“不用了，等妹妹来了我们就回去了！”刚刚那个求救的念头不知道被自己赶去了哪里，我怎么能！怎么能不会走呢！
“那我们走了！”
“好。”
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消失在茫茫天地里。寒冷、疼痛、恐惧像海浪一样袭来，泪水一下子涌进了眼睛，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出来！哭有什么用呢？在这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一个人站这儿哭，该多没出息！眼泪一个劲在眼眶里打转，我一次次把它忍下去。
好冷啊！我觉得就像坠入了深海，一直下沉，下沉……我觉得血液在瑟瑟发抖。原来恐惧，是像看着别人把自己的心脏拿走，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
脚下的痛快要把我撕裂了！我觉得双脚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它们那样无辜地、顽固地，钉在地上，寸步不移。而两条腿，也不再像鲜活的肉体，而像战争中的街道，经历着烧杀抢掠，弥漫着硝烟与水火。真想倒下啊！
爸妈怎么还不来！他们不在家怎么办？原来腿真的可以不能走路！我真的不能走了！以后……以后，会怎么样？
十五岁的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人生的可怕。是不是以后我再也不能走了？不能走意味着什么呢？我再也不能上学，不能出门，我没有人生了！只剩那间小小的屋子吗？不要，不要！突然间，一个扎眼的词汇冒上心尖，“瘫痪”，瘫痪！我被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字眼吓了一跳，这两个字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才十五岁呀，我的生命还有好久好久！
脑子里那样清晰地浮现着画面，阴暗破落的房间，一张小小的床，我要在那里度日如年，日复一日，日出日落，长久的生命只能是长久的悲哀。
这可怕的画面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我甚至看得到黑暗里那凌乱的女孩……心阵阵地战栗，雪乘着风打在脸上，我觉得自己已经被埋在万丈寒冷里。
这一分一秒的站立，这定格的几十分钟，像几百几千年那样漫长啊！
终于，一瞬间，我看到路口隐隐约约跑出来的黑影。风雪里，两个渺小而坚毅的身影向我跑来，那样急切，那样慌张！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爸爸和露儿，我的心顷刻间温润。快点吧，再快点吧！我要回到安全温暖的世界里，我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
一双大手踏实地抓住了我的身体，那是一种掉下深渊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的希望。
我安全了。也终结了。隐隐地觉得，有一段生命结束了，就在刚刚静默的风雪里，分明是有改变命运的事情发生过了。只是我还不知道，将会被改变成什么样子。
趴在爸爸的背上，泪水夺眶而出。风雪有多冷，爸爸的背就有多暖！这单薄而温暖的依靠啊，我为什么会如此痛彻心扉！
爸爸背着我走在风雪里，我的泪落在爸爸肩上。这布满风雪的路，我要靠什么来走！
猛然间，看到爸爸两鬓斑白的头发，他的肩头在脚步的起伏间颤抖，我的心也跟着颤抖。在这寒冷而又紧紧相依的颤抖里，生命的某种东西应声而落。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一天落下的是我生命里的太阳。而我此后的生命，要独自度过没有光亮的黑暗而漫长的岁月。
那天被爸爸背回家以后，我再也没有走过远路了。
我就是要自己上
被爸爸背回来的第三天，我们动身前往医院。
医生看看我浮肿的脸，看看我服用的激素，检查我疼痛的关节，给出建议：去省里一家专业风湿病医院治疗。与此同时，妈妈也从朋友那里得到消息，朋友的患类风湿性关节炎的亲戚也在郑州那家风湿病医院治好的。跟医生推荐的是一个医院，所以当下决定，在市里的舅舅家留宿一夜，明早赶往郑州。
坐在舅舅的摩托车后座上，我们在冬日的街道上回家。冬天的城市显得落寞，每个路人都形色匆匆，偶尔有湿漉漉冰凉的水坑，一片枯叶飘落进去。舅舅把车子开得很慢，可冷风依然能穿透我的脸颊，我抬起一只手整了整衣领，立起来的衣领可以稍微让我暖和一些。
我们在一栋居民楼前停下，舅舅把摩托停稳然后扶我下车。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舅舅家了，只知道是在四楼，也就是说我要登上四层楼好几十个台阶！我疼痛得走路都开始跛脚的腿！
我蒙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爸妈不在，我是不可能接受舅舅的背负。在自己以及自己最信赖的人之外的世界里，我还不会去坦露脆弱和接受援助，哪怕是亲人、友人、任何人。到目前为止，我依然是个生活在正常世界里的一个健全人，从不曾意识和承认疾病正在带来的灾难。
所以，拒绝了舅舅，我要自己上楼。我可以自己上！
沿着狭窄的楼道，一个台阶，两个台阶，我把右脚先迈上台阶，然后使足了劲儿把力量集中在右腿，让这瞬间的力量足以支撑起整个身体，然后快速地迈上来左脚。当双脚稳稳站在一个台阶上时，我的呼吸急促而放松下来。但这放松是极其短暂的，我要立刻再次站稳脚步重新迈上右脚。必须要先抬上右脚，然后左脚跟上来，因为让右脚支撑身体左脚抬起上台阶是根本不可能的，右腿已经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和平衡。我只能双腿一起一个一个台阶的上。
尽管艰难而缓慢，我依然充满欣慰。只要这样努力地，坚持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就一定可以走完这台阶可以到家吧！我说过，我可以上！
当登上一楼最后一个台阶，站在楼层之间拐角处的大方台阶上，我的心潮随着气息一起涌动。一层了，我已经上了一层了！我依然可以做到！就这样攀登吧，你一定可以！
舅舅紧紧跟在我的身旁，生怕我会脚步不稳摔下来，也怕我太硬撑太吃力，总是伸出手想要背我，而我一次次抬起疼痛的脚步。怎么二楼好像高了似的，上了好多个台阶还没上完！我本能地抓住身旁的扶手，才发觉这扶手上落满灰尘，一定是平时不曾有人碰过，有谁会这样艰难地上楼梯呢！脏也顾不得了，我用力按着扶手来分担脚下的沉重。手上沾的是灰尘，脚下带的是重量，心里跳动的是坚持。
不清楚又上了多少个台阶，只知道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身上的汗浸湿了柔软的内衣，被湿热包裹的身体之外，是十二月彻骨的寒风。在这安静的楼道里，我又冷又热，整个楼道就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我又看见了楼层之间拐角处的大方台阶！那简直是块希望！就像在大海里漂游了很长的时间，早已没有气力游动却仍然挣扎着求生，在就要失去信念就要沉下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前方那美丽的陆地。那就是四楼了吧！我已经上了很多的台阶，记不得上了几层，但应该差不多了。一定就是四楼了！再坚持上几个台阶就到了啊！
我拼尽全力，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脚下的台阶上，双腿已经酸痛不已，当把所有的意念都聚集在身体里的时候，似乎疼痛也被暂时封印在血肉里。并不是说会不疼，而是那些疼痛也似乎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是一种停滞的聚集起来的痛感。它不再四处游走，不再像烈焰一样一阵阵地蹿腾，所以我似乎也觉得……好受多了！
终于登上了那个望眼欲穿的大方台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上来了啊！欣慰在瞬间充满内心。可这时舅舅的一句话让我热烈的心情瞬间又降到了冰点！“这是三楼了，再上一层就到了！”
我没有说话，抓着扶手站在那里，清晰地感到身体在几秒钟内冷却下来。
身体成了流着岩浆的小火山
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可腿部的疼痛还在加剧。哪怕是一个台阶，我也不想上了！即便是站在这里，我也是勉强忍耐着坚持着！我，实在做不到了！
“来吧，我背你！”说时迟那时快，舅舅已经揽住了我的身体，可瞬间的本能让我脱口而出，“没事儿，我自己上。”“你行吗？来吧！我把你背上去，还怕舅舅背不动你呀？”“呵呵，不用，我站这儿歇会就好了。”事实上，我已经在痛恨自己的逞强，心里明明知道不行却仍然做出一副没事的姿态，真是固执的笨蛋！可又别无他法，再给我十次机会，我还是会本能地别无选择地自己上。
我已经无法说清是怎么上得最后一层楼，只记得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没有了一丝终于攀登上来的自豪，也没有总算到家的轻松，只是摇摇欲坠地站着，觉得自己很轻很薄，就像冬天里的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落进了命运的深海里。随即而来的，只剩下渺茫和叵测。
坐在柔软高挑的椅子上，把脸陷进海绵。沙发太矮，我已经坐不下去，舅舅慌忙搬来了这把椅子。而此刻，我像是长在了这把椅子里，想要有丝毫的动弹，都得撕心裂肺。我想，我是起不来了。
我只想等妈妈回来，等她回来，把破碎的我从疼痛的泥沼里捞出来。只有妈妈才能轻轻而稳稳地把我放在床上。她的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她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双臂上，然后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我拉起来，这个时刻她的臂膀已不再是臂膀，而是维系女儿安危的保障，那双臂那样坚定，而且安全！站起来的一瞬，疼痛一下子倒流，从脚下冲到发丝。妈妈揽着我的腰，我蹒跚着挪到床上。
我只想躺一会儿，安安静静躺一会儿。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冬天的夜晚一片苍白。房子里响着电视不知疲倦的声音，还有大家放低下来的吃饭声音。多么温暖而鲜活的气息，尽管我已不再拥有。
如今，我躺在这里，疼痛彻骨，从头到脚每一个关节都在疼，从皮肤到骨头每一寸血液都在痛，筋连着骨，皮包着肉！所有的疼痛没有因为躺下来而减少半分，而是在躺下来之后，聚集的疼痛蔓延开来，发酵起来，遍布了身体的角角落落。它们并不钻心，而是啃噬。我躺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了。
如今，我的脸庞浮肿而苍白，她再也得不到美丽的称赞，而只能招致同情亦或嫌弃的目光。
如今，我蜷缩着，不再青春，不再美丽，更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泪水沿着眼角滚落下来，一滴又一滴。
妈妈推开门进来，手里端着碗碟。“咋样了？还疼吗？”“嗯。”我轻轻答道。“来，先多少吃点饭，然后把药喝了，睡一觉就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碗碟放在床头柜上，又拿来热毛巾擦干我脸上的泪水。
妈妈所说的药，是我喝了三个月的激素，早晚各喝一次，最开始每次两粒，现在每次六粒。刚喝时身轻如燕，一点也不会痛了，现在喝六粒却仍然全身肿痛。激素最大的功效就是止疼，掩藏起表面的疼痛，行使着更彻底的破坏，但当我发觉的时候已经不能停药了。而现在，我多么渴望它能结束这可怕的疼痛！
妈妈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脑后，想在背部再放个枕头让我坐起来。可是当她往上扶我的时候，从脊椎到腿部整个身体都拉扯着疼起来，血脉相连，一牵动就要喷薄，那感觉就像是肉体不再鲜活，而是粉碎成了一个个流着岩浆的小火山。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呻吟。
妈妈只好慢慢把我放在床背上，又轻轻抽出了她的手。“就这样先将就吃几口饭，先把药喝了吧！”“现在不想吃，先喝药吧！”还是那样熟悉而浓烈的激素药味儿，还没到嘴边，药味已经弥漫了周身。张嘴的时候嘴巴两边竟然也隐隐地疼痛，就像牙齿粘连在了一起，张嘴是把它们强行分开。这不仅让我进食有了困难，更让我脆弱的心情糟糕至极！
量了温度，三十八度六。发烧又怎么样呢？每次发烧还不都是等它烧完让它自然退下来！不熬着又有什么办法呢？退烧药退烧针没少吃没少打，可那有什么用呢！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我宁愿在这个夜里死去
我闭上眼睛，让世界沉静下来。头很沉重，浑浑噩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呼出来的气体仍然灼热。脸颊被泪水一遍遍打湿，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睡着吧，或许疼痛也会跟着沉睡！等到明天就可以去医院，去了那个医院我就一定能好起来的。然后，还可以穿美丽的衣服，还可以去想去的地方，还可以读想读的学校……一幅幅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幕，特别深刻！
阳光灿烂的一天，我从医院里走出来，一步一步那样轻快，仿佛阳光都跟着我的身影，一缕一缕照在我的发梢上。而我可以明媚地回头，骄傲地笑给身后的妈妈看。然后，我可以去走那条承载着我成长和梦想的乡间小路，阳光一定透过叶子洒满路面，植物沙沙作响，我要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到左……
我幻想着那些美丽的画面，从某一刻延展到未来，无数无数温暖的版本。疼痛也似乎真的温顺了一些，我渐渐朝梦里走去。
突然地，瞬间地，剧烈地，从右腿膝盖传来一次抽搐，那真是让心脏战栗的疼痛！把还没看见梦境的我再度拉回水深火热的现实。
整个右腿微微颤抖，疼痛的余波像海浪一样一波波袭来，从骨骼散发到皮肤，从膝盖串联到整个身体，浴火一样的难以忍受的疼痛！似乎每个细胞都在疯狂！我蹩紧了眉头，忍受来自灵魂的惊悸。而当这一轮的疼稍稍平息，以为可以喘口气的时候，下一次痛已经冰冷漫上！这样的疼痛就是一次猝不及防的地震，一次猛烈的抽搐后，疼痛的余波持久而漫长。双臂因为紧张而用力撑在床上，疼痛的肘关节和指关节也随即加剧，我觉得自己瞬间又掉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被疼痛覆盖，被崩溃掩埋！
原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就是我此刻的感受啊！课本里一个个空洞而遥远的词汇，此刻被我一个个真实而淋漓尽致地体会！
谁说肉体的痛苦远远低于心灵的痛苦！都是骗人的鬼话！此刻，我愿意用任何心灵的痛苦来交换肉体的痛苦。我一丝一毫也无法忍受！如果在战争年代，我一定是害怕刑罚的叛徒，电视里那些不畏严刑拷打的情节都是虚假夸大的，一定没有人可以无动于衷地面对这样的痛苦！
我宁愿就此死去，不再有感觉。
可是我不会死，也动不了。我想把腿蜷起来，一动不动的姿势让我疲惫不堪。我试着让腿部用力，想把膝盖慢慢提起来，可是随着用力提起的不是膝盖而是疼痛，撕撕拉拉的疼，在瞬间让身体惊悸！现在，我哪怕是想挪动一下胳膊，活动一下手指，转动一下头部，都是那样艰难而痛苦！
只好让妈妈来帮我蜷腿、翻身，小心翼翼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把手伸到我的膝下，另一只手扶着脚踝，然后试探地往上蜷起一些，遭遇疼痛便停下休整，数秒后再蜷起一些，反复几次，把腿蜷起来就要花掉几分钟。而如果不是必须的动作，我是真的不愿有事物碰触到我的身体，哪怕是轻如尘埃的发丝！
沉重又虚弱地翻过身来，我蜷缩在冬天的夜晚里。月光如水一样流苏，有着死亡的苍凉。散乱的头发落在脸上，而我已无力将它拨开。眼泪只是干涸的血液，淌过夜晚和耳廓。时间分秒前行，我寂静地蜷缩在这里，没有一双大手来把我救起。即使我在恳求，救救我吧，救我！
身体的疼还在继续，它不会因为午夜而困倦，仍然是那样狠心地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骨。血脉相连，疼痛生生不息，而除了这肉体的疼痛还在鲜活，我的内里已经苍白一片。除了睁着眼睛等待，我根本别无选择。
而这等待，不含一丝期望，也没有任何方向，只是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的生存。
如果真的可以就此死去，我会心甘情愿。只是很显然，我现在依然活着，所以生命又让我一点一滴地去经历了许多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