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地铁之后,我把护照和那张回家启事检查了一遍,放进兜里。斯图加特的地铁(轻轨)站分三层,每一层都喧闹有序。你觉得往地下盖楼真是一个好主意,盖十层八层都不妨碍城市地表之上的悠闲安宁。斯图加特在人的视野中是森林和草地,还有不太多的二三层、四五层的旧楼房,空旷寂寥,大街上半天才开过去一辆所谓汽车。这座汽车城的人都不爱开车,汽车是卖给发展中国家的商品,他们宁愿坐地铁。
这里的地铁发达到神经病的程度。1945年,斯图加特遭到盟军惨烈轰炸,炸毁了一切可以称之为楼房的建筑物。这座城市重建时规划了好多条地铁线路。斯图加特的人再能生孩子,外国移民再多,地铁都毫无困难、风驰电掣地把他们运到城里任何一个地方。
我坐地铁纯粹是闲逛,就像德国外交部邀请我在这个城市住一个月没任何任务一样。地铁开太快,我语言不通,怕坐丢了。我的计划是坐8号线到火焰街下,倒52号线回到皇帝广场。就这样,我坐在地铁上,等待报站——我听不懂火焰街的德语报站,只记得是第七站。我想我像一个上战场的士兵谛听号音,这姿态对一个地铁乘坐者而言有点可笑,我对面的姑娘已经第三次抬眼看我并微笑。
这个姑娘穿白长裙,套一件水红的毛衫,手里拿一本书,是小说——德国小说的封面全是浪漫男女人像。我对她回笑一下,表示我也会笑。她用德语说了一番话,我愧疚地表示听不懂。
她又用英语说一番,我继续愧疚,用蒙古语告诉她英语和德语对我来说是一回事。
她的回答吓了我一跳,她竟然用蒙古语说英语和德语不一样。这个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怎么会蒙古语?
她说是爱好,她正在学第七种外国语。
我用蒙古语问她火焰街到了吗?她说已经过了。
那我要倒回皇帝广场怎么办?
你坐到终点再坐回来。她回答,又问,你为什么急着回皇帝广场呢?
我说我害怕。
她说像你这么健壮的人,别人怕你才对。
到了终点,我记得是柯达公司的总装厂,我下车,请教这个人——她叫莱娜——怎么坐回去,她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我们在月台的长椅默默坐着。我承认我一点也不浪漫。虽然歌德学院中国总院长阿克曼盼我在德国迭出恋情,但我不敢。在空旷的月台上,我甚至不敢看莱娜,头上开始冒汗。她问我来德国干什么。
我索性把护照和夹在里边的回家启事都给了她。启事请翻译用德文写成,大意:我是中国作家谁谁,我的人身保险号码是××,我的护照号是××。请把我送回92路公交车站或索力图独逸学院。中德友谊万古长青。最后一句是我让翻译写上的。莱娜看完把东西还给我,笑了,什么也没说。
地铁到,我上车后才敢看她一眼。我觉得她眼里有对我的眷恋或幽怨。随即我批评自己自作多情,眷恋谁不好,谁稀得眷恋你?
我顺利回到皇帝广场,出地铁坐92路公交回到索力图山上的王宫,这是我的住地。回屋,我先喝水,然后掏护照,发现护照里夹了一样东西。打开,是个书签。
面对菜娜放的书签,我不知如何是好。撞上浪漫了。其实我应该立刻进城,坐第8号线地铁到终点与等在那里的莱娜拥抱激吻。但那是好莱坞的套路,我只能轻轻叹口气而已。中国人喜欢看电视剧里面的浪漫,自己并不浪漫。而德国人的严肃,只是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