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莽逃亡入逆土
路漫漫寻踪失方向
20
如此芒芒无际的荒野,如此莽莽苍苍的森林,如此遮天蔽日的黑树林子,没有天——天是稠枝密叶编成的重重叠叠厚厚实实的乌黑;没有路——路是野兽踏出的蛛网般纵横交错南来北往的荒径;更难看到人烟——也许开天辟地就是野兽的乐园。
六王子已经在这里面迷失了方向,左走一阵右走一阵,进一阵退一阵。仍不知道所在的地方叫什么地方,仍不知道巴山峒在哪个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走的哪条路。真没想到,逃出了魔掌又进入了迷宫。如果在天黑前还走不出黑树林,那么就只有给野兽当美餐了。
他现在已经不能再那样的左冲右突了。因为还是昨天傍晚吃了大半碗由酒肉饭菜合在一起的晚餐的——那叫偿禄,死犯在砍头之前都吃这样一碗饭,在生的最后一顿饭。现在,这大半碗饭已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还一直没有大便,他想光流汗也不止大半碗了。那胃已是第四次抽筋般的疼痛起来,疼得他不能站不能坐也不能躺,只能蹲着。
如果能找点什么吃的就好了,如果能找到水喝也好了。可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树林里,哪能找到能吃的东西?现在本是各种水果缀满枝头的季节,虽还不是成熟的季节,但总是可以找到充饥的果实的。然而在这古树林立的黑林子里,竟一个果子也没有。他知道,水果是不会长在大森林的,即使这里面有这种树,也不可能结果子了。水也没有,他在里面转去转来估计也有了大半天,就一直没发现哪里有泉水或溪流。
现在他只有失悔,悔不该迫不及待地就逃走。记得被从死牢押上刑场后,一股如鞭的疾风把他吹倒了,接着一个很有力的人便将他拽挟在了腋下,挟得他差点没有喘过气来,之后就腾云驾雾的跟着那人走了。隔着笼在头上的黑布,他隐约看见这人好可怕,面目狰狞,相貌丑陋,高有丈余,披头散发,似还拖了条长长的尾巴。于是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回宫时在洞外平台上晃到一眼的蒙面大盗。同时也忽然想起了母后。母后被蒙面大盗掠走了,一定是为了虎钮金印。那化了装的大怪物把他塞进了一个洞里:“哗”地拉开了锁着他的头和手的木枷,接着又揭去了笼在他头上的黑布,说了声:“你等着”就不见了,他先是奇怪,后来越想越紧张,越想越觉那怪物就是掠走母后的蒙面大盗。于是就不顾一切地在石头上磨,磨那捆着手的绳子。手磨得生疼,磨得鲜血直流,绳子终于断了。他不敢迟疑,忙逃出了那洞穴。
悬崖上好黑,和天空的乌云裹在一起。他看不见路,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朝着去巴山峒的方向跑,紧跑慢跑,路上跑林中跑,遇到岩壁沟坎就绕着跑,跑到天亮了一看,才发现跑错了方向,跑到这个从未到过甚至想也没想过的大森林中来了。他急了,连忙又往回跑,哪知越往回跑树越大林越密成了仰首看不见天光,翘首看不见尽头,如果目光能越过黑林子看见远山,也许就能根据山势辩出大致方位。他什么办法都想了,却又什么办法都失败了。
现在,他才又忽然想到,挟他走的那怪物不应该是蒙面大盗,如果是掠走母后的那个蒙面大盗,就应是一直把他掠走,不会把他塞进那个洞穴还扯开了木枷。还说:“你等着”。那句“你等着”,显然是告诉他不要乱跑,他还有事没办完,办完了再来接他。他觉得那化装的怪物应是贺安大哥,在容阳,只有他和恩师才有那么大的本领,单身蹈法场。而恩师那晚是监斩官,不可能这么做。只有贺安大哥,而且他们父子俩一定是商量好了来救我的。可我当时为何就不这么想?为什么要急着逃跑?真是天意啊!天意要我容阳江山不能完好,天意要让大权落入奸贼之手,天意不让我六哥俾继承父业。所以免去一死后又把我仍进这黑树林里来了.
不!我必须走出这黑林子。如果是贺安大哥救了我,我就不能死,死了就太让他失望了。还有容美姑娘,她派巴西接我回来,也不是要我死而是要我继承父业啊!还有我和她那海枯石烂坚贞不渝的情义,我死了她怎么办?
紧紧收缩了一下的胃似乎又慢慢松弛开了,疼痛也减轻了许多,他又开始往前走。尽管不知前面有无尽头,但还是往前走。他相信,只要一直往前,迟早会走出这黑林的。世界没有尽头,难道黑森林也没有尽头吗?他忽然看见一只很大的野兔,野兔是从一棵枯树洞里跳出来的,转眼便不见了。他想,如果能抓住它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填填肚子,既然已进入了野兽的世界,也就过过野兽的那种生活吧,他是比兹卡的王子,比兹卡就是以狩猎为主要谋生手段的,虽然不是生吃活剥,却都有一套和野兽打交道的本领。即使豹子也可以把它生擒。但此时的他,完全没有了这种能耐,如果真碰上一只豹子或者老虎,相反只能送给它们美食一顿了。然而,他却不怕,因为像这样的黑森林里是不会有豹子和老虎的,老虎栖大山,却不喜深林。因为深林里鸟雀太多,容易将粪便落到身上。老虎怕鸟类粪便。
他向野兔跳出的那棵枯树上望去。他猛地惊呆了。那枯树干上长的是什么?紫红紫红的如缀满了扣子。那东西肉嫩嫩的,水灵灵的。紧紧覆盖着树干,整个树干全成了肉嫩嫩水灵灵的一片紫红。那东西能吃吗?他连忙向枯树干走去,他看见树蔸下的落叶里也躺着一个那样的东西。一定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刚才那只野兔是不是就是吃这种东西呢?他把躺在落叶中的那东西捡起来,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好香,而且是那种奶香味。啊!是磨姑——他想起来了,它的书名叫蘑菇,兔子最爱吃的食物。比兹卡人则称它为菌子。可是这种紫红色的菌子他却从来没见过。能吃吗,生的能吃吗?管它呢,野兔能吃人就能吃,他把那紫红的菌子向嘴里喂去,哟!好吃,好柔软好香甜!而且回味无穷,只是回味中总带了点腥臭,生的大概就是这样吧。不管它,吃!吃饱了再说。他折了根树枝,把菌子打了很多下来,蹲在树蔸下猛吃。
肚子里渐渐饱了。而且口渴的问题也解决了。吃饱后,嘴一抹,又向前走。
黑林子里越来越黑了,但他不认为是林子更深了,而是天要黑了。他握了根很结实的棍子在手里,准备时刻和威胁他的野兽搏斗。天终于全黑了下来,树林子忽然变成了漆黑的洞窟。不知又走了好久好远。他听见了流水声,毅然的向水声走去。果然发现了一条翻腾着白花的小溪。他抬头向天空望去,忽然还看见了几颗闪亮的星星,他猛地激动了,因为这已经告诉他,他已走出大黑森林了,头上那块由稠密树叶织成的天已经让开了,好吧,继续往前走,一定还会看到人家的。只是,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还是我的容阳江山吗?
过了小溪,他发现淡淡星光下的杂草中躺着一条细细的路,是人行路。他更激动了,因为这路已经告诉他前面有了人烟。于是他顺着小溪向上游走去。但这小小的路在一道高矗的峭壁下忽然变没了。难道走这路的人是从这峭壁上下来的吗?可这峭壁上根本走不稳人呀!不,是我选择错了,路的这一头是尽头,应该从这头往那头走。他回转身,又向下走去。走了不到三十丈,路又没有了,而且又是在一道高高矗起的峭壁下没有了。他奇怪,这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更奇怪的是那条小溪流,从上面那峭壁根下冒出来,现在又从这里的峭壁下钻了进去。他仔细地看了看溪流钻入的地方,心想,人可不可以也这样钻过去呢?
“喂!”他忽然大声地叫起来,他觉得这周围应该有人了,用叫声问路吧。
叫声在两边的峭壁上来回撞击,峡谷里顿时像大合唱一样热闹起来,是否有人回答,他根本就听不见。但他又必须在这大合唱中充当领唱,继续大叫大喊。
“谁在这里叫?”他身边忽然冒出来几个人,全都是兵勇。
他连忙问“这是什么地方?”
兵勇根本不作回答,其中一个冲上来把他紧紧地箍住了,另一个抖出一条黑色的布袋把他装了进去。接着,他就像只被猎获的野兽,被兵勇们抬走了。
走了一阵,他觉得他又被装进了一个大筐子里,这筐子呼呼啦啦地就向天空升去。之后停下了。筐子似乎又回到了地上,他被从筐子里提了出来,又像一只被猎获的野物抬走了。
隔着布袋,他发现了亮光。是蜡烛光,还有兽油灯。他还发现他被抬进了一个大洞中,满洞灯火通明,就像他的容阳洞宫一样。这洞很快到了尽头,竟然是个通的,是一个穿眼洞!出了另一端的洞口,他被向坡上抬去。一路仍有灯光,不过隔好远才有一盏,全是兽油灯。他被抬进了一栋也是吊脚楼的大木屋里,象扔只死兽般地被扔在了地上。
“寨主!我们逮住了一个探子!”
随着这声喊,他被从布袋里抽了出来,他发现这是一座小殿堂,接着便从里边的门里走出来一个年约五十上下,五大三粗,满脸红肉的汉子。那汉子看了他一眼,对抬着他来的人说:“先打进牢里去,本寨主今晚没空,明日一早提审!”
“干办奴奇!”六王子忽然叫道。
那汉子忽又把眼睛盯到了他身上,目光里充满了惊奇:“你,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本寨主叫奴奇?”
六王子忽然不吭声了,忙把目光与那汉子避开。并在心里埋怨自己差点坏了大事。这个汉子的确叫奴奇,而且他还知道了这个山寨叫麻旺寨。这里也是容阳土司的地盘,但如今却成了容阳不能涉足的边关重地。在这里的守军头领就是奴奇。他原是柘溪峒的一个干办。武功极高,在柘溪峒与容阳王宫闹分裂要独立的战乱中,他是头等功臣。他曾只身从容阳王宫掠走了二王子,以二王子为人质,逼容阳王宫承认柘溪峒是单独的土司,承认柘溪峒主向达常是和容阳平起平坐的王爷。那时候,他六王子才六岁,但他却清楚地记得从王宫中掠走二王兄的就是面前的这个汉子。
容阳王宫被迫承认了柘溪峒的独立,峒主向达常自立为王。于是二王子才回到了容阳王宫。事隔十多年了,我六哥俾今天竟然又落到了他的手中!难道也是天意吗?
“你到底是何人?”奴奇继续问道。
六王子不敢说出他是容阳王宫的王子,甚至连是容阳的人也不敢承认,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龙上浅滩被虾戏呀,他终于说:“我是路过这里的过路人,因迷了路,所以就喊了几声,听说比兹卡人历来民风淳朴,待人热情如宾,怎么如此待我?”
“哈哈!”奴奇大笑。“扯谎!路过这里?过路人为何知道本寨主的名字?”
六王子没话可说了。看来,是祸躲不脱呀!
21
贺安与容美再次来到了回生崖,总觉得六王子应该还在这崖上,即使走出了那洞穴也不会走得很远。然而,这回生崖并非一个小小的山包啊!它不但高得顶住了天,而且悬崖的背后和云梦山大山脉连为一体。这么大的地方藏个六王子,仅他贺安与容美能够找到吗?
找着找着,他俩都失望了,却又都不愿把这种失望表露出来,生怕暴露了自己的失望会给他人带来更大的失望。容美已不再只是哭,而似乎突然变得很坚强了,她一声不吭地在树林里草丛中及岩石间穿行,贺安到哪里她也到哪里,那秀美的脸蛋儿上虽仍是愁云浓罩却没有了泪珠。贺安也不说一句话,觉得没什么好说,而是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也说不清为什么产生了这种感觉。他还是头一次和一个姑娘单独在一起,所以也是头一次感觉到和姑娘单独相处有很多不方便。比如说,他现在很想找个地方去方便一下了,却不知该怎样对她说,不说吧,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那里。说吧,自己都感到不那么好出口。明明知道这么漫无目的是不可能找到六王子的。却也不好说不找了,生怕姑娘会这么埋怨他:又不是你的情郎,你当然不愿找了嘛!闷闷地在树林草丛中穿行了大半天,他终于找到了一句可说的话:
“姑娘,我们去回生阁看看好吗?”
“对呀!”容美的脸上终于挂起一片笑容,而且眼睛也格外地闪亮了一下。“回生阁住了那么多积德行善的道人,说不定六王子是他们接去了呢。”
“我也这么想。再说,万一那里仍没有,还可以请玄音老道帮忙掐一掐算一算,说不定一算就算出来了。”
“是呀!我们快去吧!”
“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你还要干什么?”
“我……”贺安犹豫了一阵,脸便憋得有些红了,说:“你先走吧,我想稍坐一会儿。”
“那就歇会儿吧,我也想歇一歇。”
“不,姑娘,你还是先走一步吧,我不需要坐好长的时间。”
“歇会儿吧歇会儿吧,我想过了,急也没用。”
贺安实在不能再憋了,只好说:“姑娘,实话告诉你,我有一天没去茅厕了,你先走一步吧。”
“嘻!”容美脸一红,忍不住笑出了声。忙把头扭向一边“你快方便吧!”
“那怎么可以?姑娘,你还是先走吧。”
“我当然要走嘛,我是怕你憋不住了,所以才……”说着就走了。
见她的身影已在不远处消失,贺安连忙解开裤子狠狠地撒起来。之后紧跑几步追上了她。
容美回头笑了笑,说:“贺安大哥,你到底是恩师教育长大的,不像我们比兹卡。其实,吃喝拉撒睡是人之必然,何必要那么多顾及?我先前方便时就没管你啊!”
贺安没吭声。再说,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方便过。
容美也没再说话,很快便到了回生阁。
回生阁地方不大,却住了不少道人。但这些道人中已不见了玄音老道。经问,道人们并未见到六王子。贺安向一白胡子老道讲明了来意。
老道慢慢用指头梳着长长的白胡须,说:“玄音大师一月前就下山去了,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你们要请他掐时吗,这个,贫道倒可以帮忙。”说着便微闭了双目。
贺安要容美给老道讲。容美便把六王子的生辰八字、何时失踪的情况对老道说了。
老道一只手捻着胡须,另一只手的大指在其他四个指头上掐来掐去。之后睁开双眼,扑了几个卦,向容美问道:“请问姑娘,你与这位六王子是何种关系?”
容美犹豫了好久,说“没什么关系,他失踪了,我们不过是要找到他。”
“恕贫道直言,如果姑娘真与他没什么关系呢,迟早会找到的。如果姑娘是他的未婚妻或妻子,那么很不幸,他已经就要和另一个姑娘成亲了,也就别去找了吧!”
“胡说,”容美忍不住脱口而出。
“呃!”老道猛地睁大眼睛。“姑娘,贫道从来不知何是胡说,是你请我说的嘛。”
容美猛拉了贺安一把,说:“我们走!”
贺安笑了笑:“请姑娘先走一步吧,我还有话向老道长请教呢!”
容美气哼哼地走出了庙阁。
贺安问老道“请大师指点,六王子现在何处?我们真的是急着找到他啊!”
“往西南方去了,远呢!具体的地方贫道可不敢妄说。”
贺安在阁前找到了容美,对她说了老道刚才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