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胡子都搞干净后，钱仁发觉得自己挺像个人了，对着刘福利感叹道，按摩真爽呀！刘福利问，怎么，你去按摩了？钱仁发没拿正眼瞧他，点了点头，说，你想想呀，小姑娘的小嫩手，在你全身每个地方都揉一遍，能不舒服吗！做人就得这么享受，死了才瞑目呀！刘福利不屑道，你他妈的三个孩子还穿一条裤子，还有闲钱去按摩，我看你良心是够黑的了。钱仁发皱了皱眉，说，你懂个屁，你以为我按摩要花钱吗，我跟她们熟，那两姐妹，一个叫彩霞，一个叫彩虹，彩虹比彩霞要可爱，对我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我这俩胳膊，酸得不行，就是她给我免费按摩的。花钱，只有你这种愣疙瘩才要花钱呢！刘福利被一顿抢白，半信半疑道，行，你真行，在家没见过你有这好手段呀！钱仁发道，你就别跟我谈这个了，女人都没碰过，当然不懂了，要不改天我跟彩虹说说给你做个按摩！刘福利不说话了，他觉得在这方面钱仁发确实是强项。
大雨稍歇，继续开工。上头传来指令，希望能在“五一”前竣工，为国际劳动节献上一份厚礼。按照这个进度，得用马不停蹄这个成语，得用日夜兼程这个工作密度，得用风雨无阻这个劳动强度。工地潮湿，一片泥泞，要命的是有时候会起雾，雾弥漫了海和海岸的交界处，人在雾中像鬼若隐若现，有时候真成鬼了也没人知道。
听说又有三个人死了，也有说是五个人，也有消息说根本就没死人。确实有些民工是卷铺盖临阵逃脱，你说他死了，也许这时候可能正在家里搂着老婆孩子呢！当然也许你认为他正搂着老婆孩子的时候，他的尸体正被礁石砸成八瓣喂鱼呢。
每天不可避免地谈论到死亡的话题，从远谈到近，从别人谈到自身，天哪，钱仁发和刘福利这个农民越谈越透彻，人生观居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表现之一就是两个抠门鬼已经开始不要命地吃牛杂粉了。为了吃得爽，两个人轮流请客，一到小吃摊前就不说话，像两只水牛默默地拼命地吃，不断地加辣椒酱，边吃边流眼泪、鼻涕和汗水。钱仁发好几次把鼻涕抹在桌沿而遭到宁德土著老板娘的臭骂，骂声清脆嘹亮，像花腔女高音，但钱仁发一句也听不懂，即使听得懂他也懒得回应。看上去他好像在享受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饕餮，人世间所有的欢乐也将浓缩在饕餮之中，你知道吗，他已经由节衣缩食者变成了享乐主义者了。吃撑了后他会边剔牙边叹道，爽呀，明天死了也值得。刘福利说道，瞧你那点出息，世界上好吃好玩的还多了去了！
真正一谈到死人的话题，钱仁发就没有谈按摩那么拿手了。上次有个民工报废了，死后只拿到一半的抚恤金，死者的一个亲属也在工地，一心一意争取剩余的赔偿，但未遂。这个消息传开后，在民工中引起很大的反响。因为这个工程的难度和险度，开了好多次慷慨激昂的动员大会，讲话的有当地的官员，也有工程队的头目，他们在台上很有蛊惑力，把民工的工作提高到中国的交通事业能否跟上国际水平的高度。这一番话把民工们听懵了，没想到自己的差使具有那么深远的意义，热血冲上脑袋以后，就是脑袋瓜当场掉了也不在乎。开会把民工们从怕死开到不怕死，当不怕死的人过阵子又怕死的时候，再开会，又不怕死了。一句话，动员大会已经使民工们的神经越来越坚强了。但抚恤金老不到位，又把民工从不怕死拉回到怕死的境地。钱仁发屡次与刘福利商量这个事，立下唇齿相依的承诺，万一有一个死了，另一个一定帮助追回赔偿，否则死者变成鬼也要来找麻烦。这个承诺就像个保险公司，俩人都觉得自己的命有依靠了。
在这个过程中，钱仁发还萌生个理想，这个理想不是他自己的，自己就这德性了，这辈子最牛逼也就当个危险系数小一点的民工。他的理想是希望他的儿子将来能当个包工头，这个职业是最棒的，神气不说，还挣钱，是他见识过的最挣钱的职业。钱仁发从小就认识钱这个字，可光认识这个字有啥用，真正的钱压根儿不认识这个姓钱的人，所以这个姓算是白姓了。钱仁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中，猛然醒悟到传宗接代的真正含义：自己不能实现的任务，由儿子来完成，儿子完不成，孙子再来，子子孙孙，总有当上包工头的时候。甚至，别说包工头，就是皇帝最终也能当上。想通了这个问题，钱仁发顿时意气风发，自己不但跟包工头挂上钩，而且还跟皇帝也挂上钩了。当然，将来没有什么皇帝了，就是总统吧。只要你拼命地生，不要断代，就像李宁牌广告说的那样，一切皆有可能。怪不得中国人老爱拼命生孩子，原来是想操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钱仁发胸有成竹地对刘福利说，万一我要死了，你照顾我儿子不会吃亏的，不但不会吃亏，而且还会捡个大便宜。你猜为什么？我儿子将来当了包工头，到时候你想巴结都来不及呢！刘福利笑道，去你妈的，你以为就你能弄出个儿子来，我要是生个儿子，将来专门管包工头，你别看包工头就冲我们厉害，他上面还有更厉害的管着呢！钱仁发不屑道，得了，女人是圆的还是方的还没弄懂，就以为能生儿子，我看你还是先找个女人练习练习再说吧！
一谈到女人，钱仁发便有充分的发言权，他只摸过老婆，但他的自信已经达到了对全天下女人了如指掌的地步。墙上有一幅很旧的明星挂历，很有可能是十年前就贴上去的，那个八十年代的美女身上沾满灰尘以及各种污点，但依然是个凸凹有型的美女。钱仁发睡觉前都要揣摩几眼，或者索性当教材对刘福利指指点点，好像这个美女是他养的。只有这样，钱仁发才有自信进入梦乡，把梦做得栩栩如生。见刘福利不吭声了，他便以过来人的口气说道，这样吧，改天我叫彩虹给你按摩，全身按摩，你就知道什么是女人了。她给我按摩呢，不要钱，但给你按摩呢，肯定要钱的，我来出，请你，怎么样。一次至少四十块，可不是一碗牛杂面这么简单，我要大出血的，可我这大出血后，就得发誓好好照顾我儿子。刘福利听了一愣一愣的，问，怎么按摩呢，舒服吗？钱仁发眯着眼捶捶胳膊道，舒坦着呢，下次仔细告诉你吧。哎哟我的胳膊又酸了，要是彩虹在这儿给我揉几下多好呀。
收工后钱仁发又跑街上溜达，做贼般在彩霞发屋门口转来转去，里面人多他不敢进。后来见只有彩虹一人了，他一个箭步跨进去，花了一块钱洗头，哦，先让头皮再次享受幸福的滋味吧。钱仁发支支吾吾地问，我有个朋友想按摩，能不能先让我看看按摩怎么回事？他湖北口音重，又不好意思说，说了两遍彩虹才听懂。彩虹让他看了看里间的按摩室，两张黑色的长条按摩椅，一个男人像死猪一样卧在按摩凳上，彩霞则坐在他屁股上给他揉。男人虽然像睡过去似的，但两个爪子却搭在彩霞的大腿上呢。虽然钱仁发的脑海想过一万种关于按摩的情形，但没有一种能与此对号入座。钱仁发扫了一眼，心里怦怦直跳，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后，便落荒而逃。在公共场所居然有这么淫荡的姿势，这是为什么呢？这个问题深深地困扰着他，在困扰中下身屡次勃起，同时内心火光一闪：难道这就是做鸡？如果是，那么花二十块钱就可以当上嫖客了。嫖客，一个多么风光的身份，简直可以让自己从农民中脱颖而出。村东头的刘德华是唯一当过嫖客的人，他在广州打工，曾经用十块钱嫖过一个很漂亮的四川籍工厂妹，刘德华回到村中绘声绘色地描述消费过程，男女老少都听呆了，连他老婆也流露出崇拜的眼神—老公已经成为村里的明星了。这使得没见过世面的男人都相形见绌，希望有一天能够骑在一个不是老婆的女人身上干对老婆干的事，多新鲜多风光多牛逼呀！另外一个同样风光的人物是钱栓柱，他在广州看过俄罗斯女人跳钢管舞，还摸过人家光屁股。他没有嫖，只是摸，但是这一摸与国际接轨，钱栓柱当之无愧地获得崇高的荣誉。虽然有人对俄罗斯屁股提出怀疑，因为钱栓柱只花五块的门票钱，这好像与国际级的屁股不太相称，但没有人能够证明他摸的是中国人搞的假货，他说俄罗斯的就是俄罗斯的，他要说美国的也就是美国的了。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屁股，但摸肯定是摸了，因此一举成名也是有含金量的。钱仁发想，如果跟刘福利一起嫖一次，那么刘德华、钱栓柱、刘福利和自己就成为村里的四大天王了！
钱仁发以天王的姿态回到住处后心定神闲，对刘福利说明全身按摩的诸多享受，不但女的在按摩你，你也可以按摩女的，想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手想摸哪里就摸哪里，想怎么摸就怎么摸。钱仁发颇有口才和想象力，把刘福利说得火急火燎，要叫钱仁发立马出血请客。钱仁发一把将他摁住，说，瞧你急得，真没见过世面，这事要等闲下来，歇工了，好好玩一趟，好好享受。到时候我叫彩虹给你按摩，彩虹手嫩，舒服，彩霞也不错，但手糙了点。你看你今天累了一天，明天还要出工，这么搞没劲。
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不兑现的，将来我还要吩咐我儿子，等他当包工头了，天天请你按摩，去北京、去上海按摩，请外国女人给你按摩，好日子有的是，你着急啥呢？
最后他指着墙上的美女问道，假如这个女的骑在你身上，给你揉呀揉，是什么感觉？
刘福利叫道，你他妈的就懂得假如，我不想假如了。他一把将挂历扯了下来，美女刚好也真人大小，连钱仁发也凑过来看。刘福利闭上眼睛，叫道，出来吧。美女就从挂历中走出来，在两个人中含情脉脉地选择一番，最后钱仁发看见她钻进自己的被窝，刘福利也看见她钻进自己的被窝，两个人都开始演习自己的嫖客生涯啦！
二十二岁的刘福利就是带着按摩的期待消失的，在工地上像蚂蚁一样的民工堆里，他的消失譬如沧海一粟。收工的时候有人才发现刘福利不见了。钱仁发开头还想肯定背着自己去干好事了。如果刘福利独自熟谙了女人之道，自己就毫无优越感可言了，所以他闷闷不乐。一天，两天，刘福利还没回来，钱仁发更加闷闷不乐。此闷闷不乐与彼闷闷不乐完全不同，此闷闷不乐简直让他发狂。他在民工群中到处打听，有人提醒他是不是刘福利找媳妇去了？钱仁发说，不可能，媳妇儿我还没给他介绍呢！
那有没有掉海里边去了？如果掉海里边去，尸体也会浮起来呀，下面有一条专门负责打捞尸体的船，有个人专门在船上盯着有没人掉下来呢！不管怎么样，刘福利消失得不彻底，因为钱仁发每天都在等着他回来，甚至一见面怎么臭骂一顿的话都准备好了。
终于有一天刘福利从桥墩里跑出来，他对钱仁发说，我就住在第九个桥墩，钢筋水泥，住着太憋，还是你那八个洞的茅房透气些。我身体被凝固了，灵魂经常跑出来溜达，有时候骑在海鸟上飞呀飞。哦，对了，你答应过要请我去按摩的，你要是不守信用，迟早我会拉你过来做伴的，我让你住在第十个桥墩里面。钱仁发争辩道，我是要请你去的，谁知道你怎么去得那么快呢！刘福利咬牙切齿道，我死了也要按摩，也要舒服一把！说着就来卡钱仁发的脖子，钱仁发醒来后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护着脖子满屋子游走，好像真的有鬼追他。这下子把其他民工都吵醒了。有人骂道，钱仁发你是不是疯了，又不是只有刘福利一个人没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后来钱仁发精神恍惚地去了彩霞发屋，彩虹问他要理发吗？钱仁发双目无神地摇摇头，掏出二十元钱给彩虹，彩虹心领神会，说你终于想通啦，到里屋去吧！钱仁发摆摆手说，我不按摩，你给刘福利按摩！彩虹问，刘福利是谁呀？人呢？钱仁发指了指窗外，说，在青石桥，第九个桥墩，住在水泥里面。他想了一会儿，临走又吩咐道，他二十二岁，比我高比我瘦，穿着蓝上衣，脸上都是红疙瘩，他会来找你们按摩的。彩虹和彩霞看见钱仁发像一个风筝飘在街上，脚下真的飘忽不定，你根本不能断定他要走回家还是要进路边的某个铺子里。彩虹对彩霞说，这人脑子好像有点不正常，要把钱还他吧。彩霞说，还个屁，我们挣点钱容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