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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喊叫(3)

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在土堤上,一拨划着小筏子。他们用手电筒在河面上和堤脚边照来照去。他们还拿来了渔网,哗啦啦哗啦啦地撒了一网又一网。他们又拿来了绳子,在绳子上绑上石块和粗大的渔钩,他们把这叫做“滚钩”。他们说还是拿“滚钩”滚一滚吧。他们还是不信苗幸福说的,一边说好好的人怎么会蹿河呢,一边牵着绳子在河里来回扯动,把鱼弄得惊慌失措,在水面上啪哒啪哒地乱跳一气。月光把跳起来的鱼照得白花花的。他们说哎呀,怎么没想到今夜里来打鱼呢?要是今夜里打鱼就好了。

苗幸福对着喧嚣的河面高声喊着,你快回来呀,你莫走远哪!

网撒了,“滚钩”滚过了,他们就顺流而下了。他们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是很快就会浮起来的,你老婆怕是早就浮起来啦,已经漂走啦,我们追不上啦。苗幸福对大家说,帮帮我吧帮帮我吧,明天我一定会买烟的,一人一包好不好?壮丽牌的好不好?大家说我们怎么是那个意思呢,我们怎么能要你的烟呢,幸福子你就别再说烟不烟的事了,说得我们难为情呐。河是由东南向西北流去的,他们跟着河向西北走了十几里,从上半夜忙到下半夜。他们又对幸福子说,鸡都叫过了,都快天光了,要不你还是回家去看看吧,说不定我们在这里找她,她倒在家里睡大觉呢。苗幸福说不会的不会的。苗幸福说着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真给大家磕头了。他的头在地上碰出沉闷的响声。他说我求你们再耽搁一点瞌睡吧,再帮我找一找吧!

水香在旁边一声接一声地唉着,说造孽造孽,这不是造孽吗!

像镰刀似的月亮已经不见了,露水落下来了,河面上有了雾气。等到雾气变成了灰蓝色,天边一点一点地清白了,水甸人便彻底歇气了,他们说河底都翻过了,真是找不到了。他们对苗幸福说,恐怕跟着这条河走到底都找不到的,幸福子你也尽了人事了,算了吧,回去吧。他们背着渔网和“滚钩”,带着意外收获的鱼走了。水香也跟他们走了。水香说她那一窝细鬼头不吃早饭是会造反的,她叫苗幸福自己再找一找。

苗幸福说:“谢谢你们了,一家有一家的事,你们都回去吧,我是不回去的,我是一定要找的,我哪怕跟着这条河走到底也是要找的。”

水香又说造孽,她说:“我这个媒做得,真是造了孽呀。”

苗幸福说:“人怕是没有了,可我还是要找呀。”

苗幸福和黑子继续顺着土堤往前走。沿岸村庄上的喇叭早就响起来了,有唱《国际歌》的,有唱样板戏的,还有说三句半的。太阳也迎面出来了,开始是一团红,在远处的树丛后面,没多久红色就淡下去了,由一团红变成了一团白,河面上就立刻亮得刺眼了。阳光一落到黄黄的河面上就像鱼一样飞跳起来,跳起来之后就变成了雪亮的箭镞和枪刺,明晃晃地朝他们戳过来了。但苗幸福和黑子不怕,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面,跟着这条河往前走。后来这条河流进了大河,他们又跟着大河走。大河很宽阔,土堤也变大了,也变得宽阔了。河里走着木船和铁壳船,木排长长的一溜,拖驳吐吐吐地拖着一条黑烟。苗幸福对黑子说:“黑子,你别眨眼睛哪,别看那些船哪,你要看河上漂没漂着人哪。”

走着走着,太阳老高了,苗幸福看见堤脚边有一条蒙着篾棚子的渔船,就连滚带爬地跑下去,问人家看没看见有一个女人漂过去了?他说:“瘦瘦的,相貌长得蛮漂亮的。”人家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不理他,安心弄自己的尼龙丝网。他以为人家没听见,又说:“她穿的是一件鸭蛋青的确良褂子,一条蓝咔叽布裤子,脚上是一双酱色塑料凉鞋,老哥你看没看见她漂过去呢?”人家就把脸黑下来了,他再开口时,人家就骂了,唾沫星子在阳光里亮闪闪的,—“老子又没惹到你,当昼大白天的,你跑来咒老子背时倒运哪?老子在水上过日子的人,没事看一个浸死鬼做什么?”苗幸福一听便嚎起来,一边嚎一边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找的是我……我老婆呀!”

苗幸福顺着堤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了,昏过去了。黑子围着他打转,呜汪呜汪地叫个不停,叫了半天才把他叫醒过来。

他问黑子:“你说我们还要不要找呢?”

黑子看着他。

他说:“刚才她给我托了一个梦,她叫我别找她了,她说找也是白找的。”黑子还是那样看着他。他又说:“你说找不找呢?人家嫁到你身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跟人家家里交代呢?就算人没有了,总还要给她收尸呀,你说是不是呢?”

他说着站起来,带着黑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想想又往回走。

他对黑子说:“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空着两只手,没带一分钱,就是找到了,怎么把人带回去呀?”

他走了一会儿又哭起来,哭得走不动了,蹲下来,喉咙里发出嘶哈嘶哈的声音,肩膀一抖一抖的。他哽咽着对黑子说:“黑子呀,就好比是一场梦啊!”

回到水甸,他径直来到水香家门口,求水香婶子帮他到老鼠街去先报个信。水香说:“这样人命关天的事,这个信叫我怎么给你报呢?还是你自己去吧。”苗幸福说:“我还想去找找看,死也罢活也罢,我不能甩手不问哪,我要对她家里有个交代的呀。”水香说:“不是我驳你的面子,不肯帮你这个忙,我实在是不好意思,没脸去见人家。你们也是,本来好好过就是了,怎么弄成这样?莫说你收不了场,我一头亲戚路也断掉了。”苗幸福就哭。苗幸福哭着说:“那就算了吧。”想想又说:“婶子,我牵累你了,对不住啊!我现在人还是晕的,我想不过来啊,我真是像服侍娘一样服侍她的,她怎么……啊?”

水香不说话,摇摇头,摆摆手。

苗幸福带着黑子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几只鹅在门口伸着长脖子嘎嘎地叫着,鸡用爪子在枣树下又抓又刨,鸭子跟在鸡屁股后面,用扁嘴在刨松的土里东叼一下西叼一下。苗幸福看着它们,眼泪又流下来了。他回到屋里,用一只小角箕撮了些谷子端出来,将谷子一把把撒在地上。鸡鸭鹅都蹿过来抢着吃,一边吃一边叫。他呆呆地看着它们,看了一阵子,又仰起头,看屋顶上的烟囱。屋顶上明晃晃的,全是阳光,烟囱却黑得愈发深刻了,巴在烟囱口子和盖瓦上的烟垢泛着寂寞的像炭块一样的涩光。

他抹抹眼泪,用力吸一下鼻子,对黑子说:“她坑人哪。”然后他说:“我们走吧。”他忽然嘶声喊叫:“走哇!”黑子吓了一跳,正在吃食的鸡鸭鹅也吓了一跳。他不管它们,又高声喊道:“走哇!我们走哇!”黑子抖一下,一边摇尾巴一边嗯吜嗯吜地叫着,把身子低伏下来。鸡鸭鹅哄的一声,拍着翅膀四散开去,一大片黄灰蓬起来。

一连好几天,苗幸福带着黑子沿着那条大堤一直往西北走着,碰到人就问,听没听说有人漂下来了?五月的阳光两头温中间旺,晒得人浑身油腻腻的,往脖子上搓一把,手上全是碎碎条条的黑垢泥。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省城,天阴下来了,牛毛雨细细的密密的,东门外码头看起来一片迷蒙。他站在那里发了一阵子呆,抹抹脸上的雨水,扭头对那条河最后喊了一句:“不管你在哪里,你听到哈,你要回水甸哈!”

他对黑子说:“黑子,真找不到了,怕是沉底了。人太瘦了啊,全是骨头,骨头是最容易沉底的啊。我这就去我丈人家报个信,你一个人先回去吧。”

他朝黑子挥挥手,又挥挥手:“去吧去吧。”

黑子就犹犹豫豫地往后退,退了几步,甩甩身上的水,掉转头走了。他朝我们家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然后蔫耷耷地上了东门外大桥。

苗幸福来我们家来的这天,因为下雨,我没出去卖冰棒(那时我已经开始和眯眼子吴爱国搭伙卖冰棒了),待在家里。苗幸福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来的,他一只脚还在门外,我就听见他在呃咿儿呃咿儿地哽咽着。他头上脸上都是水,湿漉漉地对我说:“就你一个人在家呀?”他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跟他脚上的水一起在地上洇开。他的水散发着一股酸馊的垢泥味道。他的白的确良衬衫贴在身上,驼背纤毫毕露,形状和肉色都清清楚楚。他用他的骨节粗大的手抹一把宽脑门和短促的脸,将抹下来的雨水涂在瘦瘪的肚子上,问我:“他们呢?”他的“他们”是指我父母,他只叫过“伯父伯母”,还没有喊过“爸爸妈妈”,所以他还不习惯说“爸妈”。我说:“他们都在上班呢。”他点点头,倚着门,歪斜着,战栗着,呃咿儿呃咿儿地哭着:“知道吗,你姐姐她……我开不了口呀,怕是出事了……已经好几天了,我不敢来说呀,我想总要先找到人吧。我就沿着河一脚一脚地找呀,连那几条小河岔都找过了,又回头再找过来的呀……我问了多少人,也没一个说看到她的。我就到家里来看看,怕她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回了家……她没回家?”

我怔怔地看着他。其实前几天我卖冰棒时还见过李玖妍,当时我非常吃惊,―我看见她在往公园围墙上贴大字报。现在苗幸福找来了,问她回没回家,我怎么说呢?犹豫了一会儿,我摇摇头,对苗幸福说:“没,她没回家。”

我这么说也不算错,李玖妍确实没回家。

苗幸福就换了一种哭法,啊的一声,噢噢噢嗷嗷嗷地哭起来:“那那……人就是没有了呀,没有了,没有了,是真的沉了底了……她说她走了,就真的走了!她说了的呀,她不服,不肯就这么活呀,怪我呀怪我呀,我没往她那头想呀,我该死啊,我大意了呀,没想到她会来真的啊,没防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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