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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父与子(24)

巴扎罗夫说的没错。晚上和卡佳交谈时,阿尔卡季便忘了他的导师了。他已开始对卡佳俯首顺从,她觉出来了,并不感到诧异。他第二天需回玛丽伊诺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并不想限制约束这对年轻人,只是出于礼俗才不让他俩独处得过久。她还爽快地支开老公爵小姐,那老太太听说他们要结婚,以致气得大怒流泪。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开始还怕他们那幸福的情景会使她难堪,但结果反而是:这情景不但未使她难堪,还吸引了她,最终使她深深地被打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为此既高兴,又伤感。“看来,巴扎罗夫是对的,”她想,“那只是好奇心,只是好奇,贪图舒适,自私……”

“孩子们!”她大声道,“怎么,爱情是不是故作出来的感情?”

可卡佳和阿尔卡季都没明白她的意思。他们看见她就躲,他们还记得那偶然中听来的谈话。不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久便让他们放了心。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她自己也安心了。

二十七

巴扎罗夫老两口没料到儿子会突然回家,因此十分欣喜。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忙乱地在宅子里跑来跑去,以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把她比作“母鹌鹑”,她那短衫短秃秃的下摆,的确让她像只短尾巴鸟。而他自己只是模糊不清地嘟哝什么,从侧面叼着那长烟斗的琥珀嘴儿,用手指抓住脖子来回晃头,似乎要看看脑袋是不是装得牢固,忽然又咧开大嘴,无声地大笑。

“我回来要住整整六周,老爷子,”巴扎罗夫对他说,“我想工作,因此请你不要打搅我。”

“我决不在你跟前晃来晃去!”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答道。

他信守着自己的承诺。仍旧把儿子安置在书房后,尽可能躲着儿子,并且劝阻妻子向儿子表达任何多余的柔情。“我们,好妈妈,”他对她说,“我们上回就让叶纽申卡有些烦了,现在可得自觉点。”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赞成丈夫说的,然而这话对她也没什么用,因为她只有在饭桌上才看到儿子,最终还是不敢跟他说话。“叶纽申卡!”时而她叫着——可当儿子还没来得及扭头呢,她便拽弄着手袋的穗子,嘟囔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叫叫。”——尔后去找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托腮说道:“亲爱的,你去问问,叶纽沙午餐想吃什么,白菜汤还是红菜汤?”“你自己怎么不去问?”“怕他烦呢!”不过,巴扎罗夫自己也很快不紧闭房门了:对工作的狂热消逝了,他变得苦闷寂寞,不安烦躁。他的每一举动都露出一种古怪的疲惫,甚至那坚定利落的步履都有所改变。他不再独自漫步,开始寻找和其他人交谈的机会;他在客厅喝茶,和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在菜园里溜达,和他一块默默抽烟;有一次还询问起阿列克谢神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起先对这种变化感到欣慰,但他的兴奋并没持续多久。“叶纽沙真令我伤心,”他暗地里向妻子抱怨道,“倘若是不满意或生气,倒也罢了;他伤心,愁眉苦脸——这才恐惧呢。他老是闷声不响,哪怕骂我们一顿呢;他一天比一天瘦,脸色也很难看。”“天哪!天哪!”老太太低语着,“我倒想朝他脖子上挂个护身香囊,但他哪会答应呢。”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几次试探着,小心谨慎地向儿子询问起工作、身体情况,打听起阿尔卡季……可巴扎罗夫回答起来并不乐意且心不在焉,一次他发觉父亲又悄悄揣度试着探问出什么,便愤怒地说:“你为啥总是蹑手蹑脚巴结奉承似的?这比从前更糟。”“哦,哦,我没什么事。”可怜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连忙答道。他想谈谈政治,也无所收获。一次在谈起不久到来的农奴解放时,他说起这是进步,希望唤起儿子的共识,但儿子只冷淡地说:“昨天我经过篱笆时,几个当地农夫的小孩不唱老歌,而是大声唱着‘正确的时代到来了,心中感受到了爱……’这就是你的进步。”

有时巴扎罗夫到村里去,找个农民,和往常一样开着玩笑,然后谈论起来。“喂,”他说,“老兄,将你对生活的看法说来听听。因为据说,你们肩负着俄国的全部力量和未来,历史的新纪元从你们开始——由你们向大家制定真正的语言和法律。”农夫或是不答腔,或是说出类似下面的话:“我们也能……因为……就是说……比如,也得看看给我们教堂建了个什么样的侧祭坛。”“你对我说说,你们的世界是啥样的?”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就是那个站在三条鱼背上的?”

“这个,少爷,大地是立在三条鱼背上的,”那农夫古道好心地解释着,声音柔和动听,“而管这个世界的,大伙儿都晓得,是老爷的意志;因为你们是我们的父辈。老爷处罚得愈严,农夫愈听话。”

一次又听见这些话,巴扎罗夫蔑视地耸耸肩,扭转身走了。那农夫也蹒跚地走回家。

“他说什么了?”另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农夫问,他远远地站在自家的茅草屋门口,看见了这人和巴扎罗夫的交谈,“是说欠租的事吗?”

“什么欠租呀!我的老弟!”头一个农夫答道,声音里那古道热肠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显示出一种不经意的粗暴,“瞎扯一气,舌头痒痒呗!少爷嘛,他还会知道个啥?”

“他能知道个啥!”另一个农夫答,二人抖抖帽子,整整宽腰带,便去谈起自己的事和急需的东西了。唉!蔑视地耸耸肩、自认为擅长和农民聊天的巴扎罗夫(他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辩中曾这么炫耀过),这个非常自信的巴扎罗夫,他绝不会想到,在农民眼中他只不过如同个插科打诨的小丑……

不过他最终给自己找到事情了。一回当他在场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为一个农夫包扎伤腿,但老头儿手发颤,扎不好绷带;儿子给他帮了忙,从此他便参加父亲的行医生涯,同时又不断地嘲讽他自己提出的治疗方法,也嘲笑马上就采用这些疗法的父亲,对巴扎罗夫的嘲笑,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毫不在意,甚至认为是种慰藉。他用两根手指夹住长衫盖着肚皮的那一块儿,长衫油渍渍的,吸着烟斗,乐呵呵地听巴扎罗夫说话,儿子愈是恶作剧,这幸福的父亲愈是善意地大笑,露出一嘴黑牙。他甚至经常重复儿子那乏味或是毫无价值的调侃,比方说,有那么几天,他常无缘无故地说上一句:“区区小事!”原因是儿子知道他去参加晨祷,这么说他。“谢天谢地!他不再苦闷忧郁了!”他和老妻偷偷耳语,“今天还嘲讽了我一顿,真好!”而且一想起有这么个帮手,他便心花绽放,充满了骄傲。“是,是,”他边跟那个穿着粗呢男上衣、头戴显示已婚的双角帽子的村妇说着,边递给她一小瓶古拉药水或一罐莨菪油膏,“你,亲爱的,应该分分秒秒都感谢上帝,因为我儿子在家,现在可用最科学、最新的方法给你治疗,你知道吧?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没这么出色的医生。”那来求治“全身刺痛”(可这话的意思她自己也不清楚)的村妇只是鞠了一躬,从怀里掏出包在毛巾里的四个鸡蛋。

巴扎罗夫甚至还给一个卖布的过路货郎拔了一颗牙,尽管不过是只普通的牙,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仍当作稀有物留存了下来,拿给阿列克谢神父看时,嘴里不断地唠叨:

“瞧,这牙根多长!叶夫根尼的力气真大!那卖布的当时差点没蹦到半空去……我认为,就是棵橡树,他也拔得起的……”

“可嘉可嘉!”阿列克谢神父最后这样说道,他不知怎么回答,如何摆脱这已心醉神迷的老头儿。

一次,邻村一个农夫带了他得伤寒的兄弟来找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看病。那个不幸的人躺在一捆麦草上,已临近死亡;浑身都是黑斑,早就昏迷不醒。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遗憾地说,怎么早没想到来看病,现在已没救了。确实,那农夫还没把兄弟带到家呢,病人就死在马车上。

约三天后,巴扎罗夫走到父亲的房间,问他有没有硝酸银。

“有,做什么用?”

“要……烧一下伤口。”

“给谁?”

“自己。”

“怎么,给自己!怎么会这样?什么伤口?伤在哪儿?”

“喏,手指上。我今天到了村里,就是送伤寒病人来的那个。不知为什么,他们准备解剖他的尸体,而我好久没做过这种手术了。”

“然后呢?”

“然后我征得县医的同意,动了手术;不小心却将手割伤了。”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的脸色刷地一下苍白,二话不说,跑向书房,立即取了块硝酸银来。巴扎罗夫原想拿到就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说,“叫我亲自来吧。”

巴扎罗夫稍微一笑。

“你真喜欢实践!”

“别逗乐了。将手指让我瞧瞧。伤口不大。疼吗?”

“用力挤,别怕。”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停了手。

“你认为怎样,叶夫根尼,是不是拿铁烧一下更好?”

“那是早该烧的,现在甚至连硝酸银也毫无用处了。假如我已感染的话,现在已经晚了。”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瞠目结舌。

“当然!已过了四个多小时了。”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又将创面烧了烧。

“莫非县医没有硝酸银?”

“没有。”

“天哪,怎么这样!医生连这么件必不可少的东西都没有!”

“你还没看到他的柳叶刀呢。”巴扎罗夫说完走了。

这天直到晚上,加上第二天一整天,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找各种理由进儿子的房间,虽然他提都不提伤口,甚至尽量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事实上他死死地瞧着儿子的双眼,惶恐不安地观看着他,使得巴扎罗夫失去耐心,威胁说他要走。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发誓再不打扰他,他本来瞒着老伴的,但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已开始缠着他问,为啥睡不着觉,发生什么事了?他忍了整整两天,尽管他偷偷看了又看儿子,总感觉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第三天吃午饭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巴扎罗夫低头坐着,什么菜也不吃。

“你怎么不吃啊,叶夫根尼?”他问,脸上装作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我感觉菜不错呀!”

“我不想,因此就不吃。”

“你没食欲,头怎么样?”他怯怯地问,“头疼吗?”

“疼。怎么不疼?”

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直起腰板,留意起来。

“不要生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继续说,“可不可以让我摸摸你的脉?”

巴扎罗夫稍欠起身。

“我不摸也可以告诉你,我在发烧。”

“打没打冷颤?”

“打过。我去歇会儿,给我端杯椴树花茶来。我想是受凉了。”

“难怪昨晚听到你咳嗽。”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道。

“受凉了。”巴扎罗夫重复了一遍,走开了。

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去准备椴树花茶了,而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来到邻屋,默默不语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这天巴扎罗夫再也没从床上起来,他整晚都处在一种严重的半昏迷状态。凌晨一点他用力睁开双眼,看见父亲那苍白的脸,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正俯向他,他便叫父亲出去;他父亲服从地出去了,但立即又踮着脚尖回来,用柜门遮挡半个身子,十分专注地望着儿子。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也没就寝,将书房门开了一条缝儿,不断过来听听“叶纽沙呼吸怎样”,并且看看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她只能看见他那一动不动弓着的背,可这也让她心里安稳点。早上巴扎罗夫试图起床,但一阵头晕,鼻子也流了血,只好又躺下。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沉默不语,在一旁伺候;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进来问儿子,自我感觉怎样。他说:“好点了。”便转身面壁而卧。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两只手朝妻子摆着;她紧咬双唇,不叫自己放声痛哭,立即走了出去。宅子里的一切都仿佛瞬间变得暗淡;所有人都阴沉着脸,一片出奇的宁静;一只大嗓门公鸡从院子被送往村里去了,它好久都摸不着头脑,为啥受此待遇。巴扎罗夫仍然脸朝墙躺着。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探询着问他各种问题,让巴扎罗夫又倦又烦,老人便坐在椅子上发呆,只是手指关节时而弄得轧轧作响。他到花园待了几分钟,呆若木鸡地站着,似乎被说不出的恐慌压垮了(那惊慌的神情总是挂在他脸上),他又来到儿子身边,竭力躲开妻子的盘问。她最后抓住他的手,威胁般地颤声说:“他究竟患了什么病?”他愣过神来,想勉强挤出个笑容作答:但他自己也吓坏了,他没发出微笑,而是没缘由的大笑。一大早他就让人去请医生了。他打算着该早把这事告诉儿子,以免他动怒。

巴扎罗夫忽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两眼呆呆地望着父亲,要水喝。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给他端了水来,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得厉害。

“老爸,”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慢慢说,“我的状况糟透了。我被感染了,过几天你就得埋葬我。”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仿佛两脚挨揍了一般,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叶夫根尼!”他含糊嘟囔道,“你怎么这么说……上帝保佑!你只是着凉……”

“够了,”巴扎罗夫从容地打断他,“作为医生不应该这么说。所有传染的征兆,你自己也清楚是哪些。”

“什么传染……的征兆,叶夫根尼?……哪能呢!”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说着挽起衬衫袖子,让父亲看那些已出现的不祥的红斑。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吓得打了个冷战,一丝凉意袭遍全身。

“假如,”他最终开口道,“我们假如……如果……如果……即便有点像……传染上……”

“脓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类似……流行性传染病……”

“脓血症,”巴扎罗夫冷静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你已忘了医书吗?”

“是,是,任你怎么说……但无论怎样,我们也要把你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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